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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同桌同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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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這檔子事,趙官家明顯是生氣了,呂相公臉色也很不好,這倒是可以理解……別的不說,所謂王師一到,敵軍望風披靡、百姓贏糧景從的戲碼實在是大打折扣。

    只不過,這兩位一旦不爽了,那隨駕的眾人,從王彥、王德、酈瓊、范宗尹這些實際上很有政治地位的大人物開始,到那些沒有發言權的公閣百強為止,全都有些噤若寒蟬。

    唯獨,噤若寒蟬歸噤若寒蟬,事情總是要辦的。而趙官家那裡雖說挨了當頭一棒,讓他意識到了北伐所面對的情況有多複雜和糾結,可越是如此,也越需要硬著頭皮往下走。

    於是乎,安邑開城後的第二日,趙官家便收起臉色,佯作無事發生一般召開軍議,詢問接下來的行程,然後倒也的確接到了多種建議。

    第一大類建議是希望官家就在安邑或者解州州城這裡暫時安頓下來,建立行在,好安撫本地人心,也是向後方表名河中盆地(運城盆地)盡下的意思,然後等到御營騎軍也就位了,再合大軍北上太原云云。

    第二類,則是建議趙官家不妨西向河東城,乃是說有重兵把守的河東城那裡說不定會跟這邊一樣,見到龍纛後直接投降的意思。

    這兩類意見是主流,文官和大部分東南過來的公閣成員們多是建議趙官家留在本地,而王彥以下的軍將多是建議趙官家往河東城走一遭。

    毫無疑問,前者怕免不了有些打官職空缺和圖安穩的主意,後者則明顯是為了可能的軍功……沒人會覺得河東城那裡的溫敦思忠和數千女真兵會直接投降,反倒是都覺得這都大半個月了,黑龍王勝的攻城陣地已經建好了,到地方直接能撈到點什麼。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趙玖都不會慣著他們。

    所幸還有第三份建議。

    「陛下。」

    呂頤浩在縣衙中拱手以對,其人神色冷清,絲毫看不出昨日的憤怒與難堪,哪怕很多聰明人都已經意識到,昨日石皋的自殺更多的是針對這位相公的。「臣以為解州既下,便不可久留……」

    「哦。」趙玖狀若訝然。「呂相公何出此言?」

    「官家北上,所圖甚大,乃是要全求兩河為上的,若有可能,便是燕雲也要盡力奪下。」呂頤浩不慌不忙。「河中一府兩州,得之而扼絳縣便可守,固然可喜,但官家若是擺出一副可喜姿態,怕是反而要被有志之士恥笑,前線將士也會覺得官家所求甚小,不免懈怠。」

    「那便是去前線了?」趙玖面不改色。「是去河東城?」

    「自然是去前線,可既是去前線,哪裡又要去什麼河東城?」

    呂頤浩繼續昂然相對。「金軍撤出軹關陘,退過澮水,夾汾水而守,已然是棄了河中的意思。而那河東城雖是河中首府,當世名城,但初戰受挫,已無出戰之力,又被數倍於己的王勝部合圍,折騰不得,如今又斷了援軍可能,早就是一座死城了。至於溫敦思忠,出身阿骨打本帳,又在河中數年,殺戮甚重,是官家親手放入那份戰犯名單的敵酋,且不說會不會投降,便是投降,官家難道會應許?所以溫敦思忠也只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了。」

    「朕曉得了。」趙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必死之城加必死之人,朕若是多看一眼,都是不該,更是在搶王勝辛苦一月的戰功。為今之計,河東那裡,只該擺開陣勢,讓王勝引御營左軍主力堂堂取之,殺之傳首天下,以作震懾……是也不是?」

    「是。」

    「那朕又該去何處呢?」

    「請官家移蹕鐵嶺關,總督諸軍向前,與金軍主力爭奪臨汾!」呂頤浩的言辭聽著便讓人沒有反駁之意。「這才是官家渡河向北的本意。」

    「呂相公說的好!」

    趙玖當場拍案,卻又環顧左右,懇切諮詢。「諸卿以為如何,可有其他好主意?儘管說來,朕與呂相公必然誠心思量。」

    其餘諸文武面面相覷……然後自然是恍然大悟,並紛紛出列稱讚呂相公言辭懇切,一語中的,官家本不該停在這裡浪費時間,也不該去在意溫敦思忠一個期貨死人的……就該往鐵嶺關而去。

    既然所有人意見出奇一致,趙玖也不再猶豫,即刻做出決斷,移蹕鐵嶺關。

    不過,這一次趙官家就沒那麼著急了……他按照王彥的建議,一面督促前方韓、李、馬三將布置妥當,向北施壓進發,一面卻又在解州這裡親自下達了沿線建立臨時兵站與倉儲點的旨意,試圖構築一條穩固而堅挺的後勤補給線,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拉鋸戰。

    一直等到相關布置下來,這才正式北上。

    而這一耽擱,情況就有了新的變化。

    首先是吳玠將郭震的人頭加急送來了……其實,這倒不是吳玠之前不捨得斬了那個郭震,吳大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主,既然出了這種驚破天的事情,甭管是給趙官家交代還是給本身在西軍都是老大哥的韓世忠交代,他都要殺了此人以作表態的。

    便是御營後軍內部也不會在此時於此人上面有任何言語的,這跟楊政都不一樣。

    但之前為什麼沒有立斬此人呢?

    很簡單,吳大在等趙官家的呵斥……趙官家不渡河,他反而會毫不猶豫殺人,但就在他抓了人,準備砍了了事的時候,趙官家渡河了,而既然趙官家渡河,那為了尊重趙官家在前線的權威,這位御營後軍都統兼堂堂節度使,便反而等在了那裡,一直到有了明確旨意,方才砍了這個統制官的腦袋,然後給官家送了過去。

    這是屬於吳玠特有的小心思,他總是想做到四面光滑。之前在關西,就跟關西上上下下弄得一團和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曲端當年在關西的天怒人怨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所以學趙官家來了個『每與操反,事乃成爾』。

    閒話少提,郭震首級抵達,趙玖下令傳首,心情稍微好轉。

    但很快,這位官家就又有些不安起來,因為他剛一動身,一場冬雨便不期而至,使得氣溫再度下挫,雖然還遠沒有到冰點,卻依然給北伐蒙上了一層陰影。

    畢竟,如果寒冬降臨,到了最後連黃河都封凍起來,一個是嚴重的後勤壓力,幾十萬士卒和幾十萬民夫都要冬裝,部隊屯駐也會大量消耗燃料;另外一個則是御營水軍對黃河的管控將會喪失優勢。

    換言之,必須要取得足夠的進展,給冬日作戰留下戰略緩衝,也需要更一步夯實後勤基礎……後方是有物資的,但黃河結冰前,陝州河道的後勤栓塞效應只會越來越大。

    反倒是黃河結冰後,方便了一點,只是那個時候的後勤需求只會更大。

    不過在這之前,降溫導致的一個更明顯效應在於,隨軍的呂頤浩呂相公直接得了風寒,同行的東南公閣百強中,也有幾個年長之人直接病倒。

    這下子,驚得趙官家一面讓酈瓊、王德等人繼續北上,一面趕緊親自將呂相公安置到了聞喜。

    隨即,呂相公又主動在榻上勸趙官家不必在意自己,早些北上匯合諸將,他偶感風寒,只待好轉便北上匯合……這些題中應有之義倒也免不了的。

    不過,且不提趙官家渡河以來就一直有些手忙腳亂和諸事繁雜混亂之感,只說這場只持續了一天的冬雨結束翌日,整個河中地區唯一還在激戰的河東城外,御營左軍副都統、綽號黑龍的王勝也往城中傳遞了趙官家的檄文,同時仿照安邑城事例,對城中下達了最後通牒。

    所謂明日午時為期,若能投降,便會對城中基層官軍謀克以下無論女真、契丹、奚、渤海、漢,一律赦免,只誅首惡。

    而若不能降,一旦破城,之前抵抗者,格殺勿論。

    話說,王勝這個舉動,跟趙玖之前在安邑還不是一回事,他這裡已經圍城近月,攻城陣地早已經打磨的差不多了,砲車雖然有些不足,卻也也盯著城池西北方向的牆角砸了兩三日了……沒錯,就是從趙官家渡河那天開始倉促砸城的,因為王勝也不傻,都是兵油子,誰不知道誰?

    酈瓊這個河北佬倒也罷了,萬一王德、張景那些人攛掇著趙官家來河東城搶功勞怎麼辦?

    這河東城可是河中府首府,裡面還有一個叫溫敦思忠的河中留守領萬戶,還有有六個猛安,好幾十個謀克……這可都是軍功!

    而軍功,對此番北伐中的王勝來說,可不僅僅是什麼真金白銀這麼簡單。王勝已經是副都統了,而按照常理推斷,韓世忠、張俊這上一層的帥臣此戰後難道還有領兵的餘地?

    所以,王勝是真想立功、立大功的,而跟其他帥臣相比稍顯不足的王德,資歷統制官張景、喬仲福這些人,也多有此心。

    也正是因為如此,哪怕當時的砲兵陣地還不夠龐大,王勝也等不及了。

    而現在,眼看著趙官家兜著王德那些人要走了,王勝卻又有了另外一種心思——這功勞要當著趙官家的面立才是實打實的啊!

    官家走了,心裡不記掛這邊了,甚至萬一到了鐵嶺關,臨汾那邊又勝了,又往前走了,這功勞就不能簡在帝心了對不對?

    於是,趙玖一旦動身,帶著各種複雜的小心思的王勝便終於決定大舉攻城,力求在官家離開河中之前乾淨利索的拿下河東城,便是此番先禮後兵,裝出一副好人家的樣子,也多半是給趙官家看的——請官家瞧瞧,我王勝也是文明人,有大將風度的。

    當然了,黑龍這個綽號,固然是形容王副都統用兵迅猛卻又有韌性的,可大約也能看出來他素來形狀。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

    總而言之,王勝既然決心已下,這一番檄文送入,便又去鸛雀樓上犒賞三軍,並聚起軍官,封官許願,敘舊立威的……而軍官們也大約曉得王副都統想混個節度耍一耍的心思,當然也都一力配合。

    有一個算一個,都說從明日起一定奮力攻城,務必把河東城漂漂亮亮的拿下,給王副都統在官家勉強爭臉。

    一時間,上上下下,熱烈非凡。

    就這樣,王勝難得小酌幾杯,心滿意足而散,乾脆宿在了鸛雀樓上,但就這日晚間,他不過睡了半個時辰模樣,便被親衛叫醒了。

    說句良心話,被親衛叫醒然後看到外面火光沖天那一刻,王黑龍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貪杯誤事,陰溝里翻了船,被城中金軍決死反撲,趁機夜襲了。

    可轉出幕帳,立在樓上,望著滿城火光,再回頭看看倉促匯集的下屬,這位御營左軍副都統也是目瞪口呆起來……他怎麼都沒想到,一封檄文居然直接引發了城中的混亂與火併?!

    這狗屁文章玩意也能這麼頂用?

    怪不得自家郡王這幾年在長安要那麼認真學習文化知識。

    不過,這就是王勝想多了,什麼檄文根本只是個催化劑,在這之前,被圍了都快一月的河東城內氣氛早就超出他的想像了。

    首先,城內守臣溫敦思忠雖然是阿骨打帳下行人出身,但他性格激烈、為人倨傲殘暴,人品也很惡劣,素來行事無忌,跟上上下下都相處不好。

    尤其是擔任河中府留守後,因為自詡中樞親信,甚至連太原拔離速的招呼都不聽,但偏偏他領的這個萬戶本就是西路軍分出來的,於是連帶著跟下屬也有些隔閡。

    當然了,若是溫敦思忠能拿捏住這股狠勁,加上城中金軍到底是典型的金國猛安謀克制度,總還是能一致對外的,這些毛病也最多就是毛病。

    但是,架不住溫敦思忠作為阿骨打帳下行人,最起碼思維是透徹的,他從一開始韓世忠越過河東城大舉向東,李彥仙根本沒有出現在河東城下,與此同時,完顏奔睹和完顏拔離速根本沒給他言語,便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就已經有些情緒崩潰了。

    而現在,隨著近一個月的時間都見不到援軍蹤影,作為一個聰明人,也是見慣了兵事的人,他基本上是信了城外王勝那些陸陸續續勸降言語的——三太子忽然病死,大宋全線北伐,鐵嶺關已下,援軍不是沒來,卻被中途擊敗,太原留行軍司都統拔離速放棄了河中,全線撤退到了汾水兩岸。

    於是乎,其人在城內從之前的極度倨傲與狠厲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基本上就是整日酗酒不理事,日益頹喪等死。

    下面勸諫,有心情了便哭一哭,說自己是太祖帳下出身,大不了為大金國償一命便是。沒心情了呢?反而要不顧身份,鞭笞幾下來人,然後攆將出去。

    但是這麼一來,真正的問題也就來了……主帥如此,你讓下方的人怎麼想?

    你溫敦思忠是阿骨打帳下出身,不過一死,其餘人呢?

    金軍軍制和爵位制度,是典型的猛安謀克制度,

    從謀克開始,甭管是女真謀克還是其他民族的謀克(建國時便有漢人萬戶和漢人謀克),到底算是大金國的頂樑柱,是真正的核心貴族,甚至到了清代,作為對金國有極度認同感的滿清政府很多時候乾脆將謀克翻譯成貝勒。

    其貴重可見一斑。

    所以,作為大金國的實際主人們,謀克們似乎也有義務,有理由死戰,這也是城防一直安穩的緣故。


    但是,金軍軍制擺在那裡,一個萬戶十個猛安不差,但一個猛安里往往只有四五六個謀克,其餘都還有漢兒軍或者其餘族類組成的步兵。

    這是金軍傳統戰術需要。

    可這些漢兒軍又是什麼思量?

    而現在,城外的黑龍王勝又忽然告訴他們,趙官家本人渡河來了,他的文書來了,明文旨意,只誅首惡,而城內的女真老爺們似乎也沒有任何反駁這個文書真假的意思,你讓漢兒軍們會怎麼想?

    暴亂來的特別猛烈和齊整,忽然間便是滿城火起,五六個城門處皆有兵刃交加之聲,府衙、武庫、錢庫、糧倉也旋即遭遇到了攻擊。

    這讓在軍營值守的金軍猛安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該救那裡,又如何去尋得其餘同僚,倉促間乾脆只帶了百餘人來尋溫敦思忠。

    「你找我作甚?」

    溫敦思忠今日居然沒有喝酒,非只如此,其人眼窩深陷之餘居然雙目發亮,神志清明,這讓前來的金將一時大喜。

    不過很快,這金將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外面都成這樣了,自己這個值守猛安來尋城中留守,對方居然問他作甚,莫不是已經喝酒喝傻了?

    一念至此,金將小心相對:「留守……城中漢兒軍作亂。」

    「所以你找我作甚?」一身錦緞中衣,坐在州府廳中的溫敦思忠舉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後平靜相詢。

    「作亂太急,末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來請留守指點。」金將終於忍耐不住。「留守,再不動作,城外宋軍反應過來,隨便一城門被開,咱們便沒有結果了……」

    「我知道。」溫敦思忠啜了一口溫茶,微微嘆氣,然後平靜以對。「我記得,你是粘罕侍衛出身?」

    「是……」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怎麼會被攆到這裡當我的下屬?」

    「留守……」

    「我與你一般出身。」外面火光搖曳,嘈雜聲不斷,溫敦思忠卻只是不以為意一般。「但我是太祖帳下出身,所以我能做到留守領萬戶,若是宋人不打來,將來說不得能做到一任宰執,你卻只能做到一個猛安。」

    「……」

    「太祖的才能,十倍於粘罕。」溫敦思忠看著面色複雜混亂對方,認真相對。「得益於此,我的才能也十倍於你。」

    那猛安回過神來,咽了一口口水,但扭頭看了看外面的火光,再度來看溫敦思忠,卻只恨不能宰了此人。

    「你若不信,我便指點你一下好了。」溫敦思忠見狀依然從容。「當日二太子斡離不殿下將出外領兵,臨行前請教太祖,如何為將,我當時便在身邊……」

    「留守!」這金將無奈,反而苦笑。「是不是聽你說完,便能請你出去隨我一起平亂?」

    「那誰知道?」溫敦思忠渾不在意道。「或許會,或許不會。」

    那金將一聲不吭,拿下兜鍪,便坐到了對方對面的位置,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來。

    溫敦思忠見狀也是失笑:「粘罕到底也是有幾分本事,不枉你跟著他學了許久。」

    金將端起茶來,連灌數口,然後發問:「敢問太祖是怎麼教導二太子的?」

    聞得此言,溫敦思忠也狀若認真起來:「太祖說,為將者,首先要勤快,不勤快什麼都干不好……到一個地方紮營,要知道自己的部隊都在哪裡,周圍地形如何,有幾條路,哪裡該布置哨卡,哪裡存放糧食軍械輜重……只有這樣,等到夜間忽然遇襲的時候,才能心中清楚,知道該去哪裡找部隊,知道哪裡不能丟,知道敵軍從何處來,知道怎麼應對。」

    那金將聽到前面還在冷笑,但聽到後面,卻是漸漸嚴肅。

    「就好像眼下。」溫敦思忠抬手指向火光沖天的外面。「河東城一共六個門,四處倉儲,一個府衙,一個縣衙,兩個留守司公房,三個軍營,除了六個門分布均勻外,其餘全都偏東,而且都有咱們女真主力看管……這也是你不知道如何來救,又救何處的緣由……但若是我來作亂,必然要分兵作亂,趁著夜色放火,佯攻東面這些要害,然後暗地裡集中精銳在最遠的兩個西門,萬事不管,直接奪門、開門,引宋軍入城……」

    金將心下拔涼,脫口而出:「如此說來,我在軍營中知曉作亂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這麼大城,必然來不及了。」溫敦思忠搖頭以對。「你想想就知道了,漢兒軍兵力與女真兵馬相當,外面又有王勝數萬大軍,存心作亂,如何能擋?唯一能讓你有所作為的,怕正是此處,因為漢兒軍中必然有少部分想著繼續能被宋人任用的,不免會想著府衙這裡,準備捉了我去換功勞。不過,這種人必然是少數,不敢在計議時多事,只會在亂起後偷偷匯集起來,再來尋我。而若是這般,你早已經誤打誤撞過來了。」

    話音剛落,宛如印證溫敦思忠的言語一般,外面的金軍忽然發一聲喊,便有刀兵聲在府衙外響了起來。

    那金將一時站起,卻又頹然坐下,扭頭相顧溫敦思忠:「敢問留守……太祖還教了二太子什麼?」

    「太祖還說,為將者要懂得上頭真正的意圖,也要懂得周邊局勢。」言至此處,溫敦思忠終於哂笑起來。「當時太祖還誇獎我,說我是最懂他真正心意的,所以才做了他傳軍令的行人……你知道不?咱們大金國有些軍將,委實愚蠢,太祖傳旨讓他去打哪座城,他就去打哪座城,結果打下了城,卻任由城中遼軍逃了出去……殊不知,太祖本意其實是讓他困住那城中遼軍,不使遼軍逃出去。」

    「這倒也是。」

    「這話說清楚了,其實便是要曉得為何要打仗。」溫敦思忠繼續感慨道。「為什麼要打出河店?是因為大金要立國!為什麼要不顧危險,強攻關卡,進取西京?因為要滅遼奪土,以成基業!為什麼要南下打宋人?因為粘罕沒有爭到國主之位,想要南下擴充自家勢力,而國主與諸位太子無奈,只好搶著出兵,分他形勢……所以,二太子在河北進軍時才那般迫不及待,而粘罕也乾脆扔下太原,鎖城南下……唯獨,彼時哪裡能想到東京城是這般富饒?宋人又是那般懦弱?」

    「也想不到宋人如今這般硬氣。」金將無奈隨之感慨。

    「不是宋人硬氣了。」溫敦思忠搖頭道。「我也想了,更多的是咱們不中用了……當年是什麼日子,如今是什麼日子?一般享受,宋人如此懦弱,咱們自然也會跟著懦弱,還是太祖當年做的對,好生將燕雲十六州賣給宋人,各自安穩,都是粘罕為了一己之私,壞了金國大局。可恨,我當時分得那般多金銀子女,居然一度懷疑起太祖的眼光,直到今日陷入死地,才又曉得太祖的英明。」

    「……」

    「然後再說外面的事情。」溫敦思忠繼續給自己倒了杯茶,卻居然主動為對方也倒了一杯茶,然後方才平靜言道。「我今日為何不動?之前又為何一直酗酒頹喪?不是因為我對大金國不忠心了,而是我當時便已經曉得……大金國就是要我枯坐在這裡,也是要你枯坐在這裡,儘量拖住宋軍大隊,儘量拖延時日。而等到眼下,援軍已無可能,上頭就又多了一個意思……你曉得是什麼嗎?」

    那金將一時黯然:「是要我們死……死前儘量拖些人。」

    「但他們不曉得,我一開始浪戰便損失了小半兵力,想拖延也拖延不下去。」溫敦思忠也終於黯然下來。「其實,當日太祖還教導二太子,說為將者,要懂得團結下屬,使上下一體……這點我壓根就沒學到,否則,便是今日我也能為一二事的。」

    「果真無救了嗎?」金將苦笑不及。

    「果真無救了。」溫敦思忠正色道。「我再問你一件事,你想過為什麼這些漢兒軍一朝起勢,咱們連風聲都未曾聞嗎?」

    「是因為……咱們平素就不把他們當個人?」金將愈發苦笑不停。「雙方本就隔著幾堵牆一般?」

    「正是,但又不止如此。」溫敦思忠眼神飄忽。「我這些天也在想,何止是女真兵不把漢兒軍當個人?大金國里,近支宗室不也跟遠支宗室有隔閡嗎?不然粘罕如何拉扯起的西路軍?還有女真人之下,渤海人稍高一等,比契丹、奚人要強一些,契丹人、奚人又比燕雲漢人強一些,燕雲漢人又看不起兩河漢兒,一層一層的。可若是把漢兒當奴,又何必用他們?若是用他們,又何必當奴?」

    「留守平日可不是這般言語的。」那金將搖頭不止。

    「是我錯了。」溫敦思忠乾脆以對。「其實今日這個局面,如我所料不差,不僅是漢兒軍反了,便是城中那些漢兒出身的文官,也都反了……咱們不是沒有監察漢兒軍的手段,卻正是靠這些漢官,而如今漢兒軍忽然這般齊整反了,只能說這些兩河出身的漢官早早在其中合流。至於燕雲漢官,要麼也反了,要麼就是故意不言語,想首鼠兩端,求個出路。」

    金將想了一想,一時無法反駁,卻也愈發頹喪:「這些漢官掌握倉儲、行政,還跟城中大戶有關係,有心算無心,灌醉幾個軍官,怕是倉儲也要失守……」

    「不一定。」溫敦思忠不以為然道。「城中倉儲是功勞不差,但關鍵是要獻城,若我是這些人,只怕會把心思放在隔絕這些要點的道路上……你從中心軍營過來,走的是大街,但你想過沒有,為什麼只有你一人來找我?」

    金將搖頭不止:「如此說來,河東城果然無救了嗎?」

    溫敦思忠舉杯相對:「不然我為何在此處不動?」

    金將一時默然,但還是勉力出言:「留守,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救下此城的意念了,但咱們畢竟是女真人,你是太祖帳中人出身,我是都元帥帳中人出身,都該為大金盡忠才對。依著我,此時外面來襲府衙的漢軍已經被擊退,你跟我一起出去,咱們沿途聚集自己人,能殺一人是一人,能燒一舍是一舍,讓宋人曉得我們沒有失了銳氣又如何?」

    溫敦思忠失笑相對:「你果然是在粘罕身邊學的事情,脾氣也都跟他一樣。」

    「留守。」那金將繼續嘆道。「不光是都元帥,便是太祖尚在,又會如何呢?難道會坐以待斃嗎?」

    溫敦思忠沉默片刻,搖頭相對:「你我如何跟太祖相比?若太祖在此,又哪裡需要你勸?你想去殺便去殺,我自在此處待宋軍圍困了斷便是。」

    金將見對方銳氣已失,不由搖頭以對,直接扶刀而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而此人剛剛出得府衙,便聞得遠處西面兩個門一起轟然起來,遠遠都是喊殺聲,且聲勢遠超之前城中動靜,儼然是被溫敦思忠說中,宋軍已經從西面進來了,此城從暴亂一開始就根本無救。

    可即便如此,這金將依然發狠,乃是聚起自己本身的謀克,外加幾隊湊起來的部屬,順著大街向西面宋軍大隊殺去,而且沿途放火,不論老幼婦孺,官職白身,但見宋人便直接砍殺。

    待到黑夜中與宋軍部隊相撞,其人借著一股悍勇決死之氣,外加本部乃是值夜部隊,披掛整齊,居然讓他一時衝動了宋軍陣腳,將宋軍連連殺退。

    但很快,宋軍反應過來,集中重甲長斧精銳數百,沿著大街方向推進,其人終究不能支撐,便是本人胸口也被長斧砸了兩下,血氣不穩,狼狽後退。

    一路逃回,中心軍營不能守,左右狹道不敢入,最後乾脆又回到了城東居中的府衙前,然後這名金軍猛安借著火光環顧左右,發現只剩下區區十幾人相隨,情知事再不能再有所為,便乾脆一咬牙,踉踉蹌蹌提刀二入府衙去了。

    「你看你這是何必?」

    溫敦思忠依然在廳中枯燥,見到對方狼狽回來,當場搖頭。「不還是要回來嗎?」

    那將點點頭:「留守料事如神,果然才能十倍於我。」

    溫敦思忠一時苦笑,便去端茶。

    但那金將一句話說完,卻是乾脆揮起一刀,將毫無防備的溫敦思忠砍翻在桌上,然後又補上數刀,弄得滿廳滿桌都是血,猶然憤憤喝罵屍首:

    「平素驕橫刻薄,目中無人,一朝受挫,頹喪至此,還要看不起人,這等性子,便是才能勝我十倍又如何?」

    言罷,方才頹然棄了刀,坐回到屍首對面,然後翻出血淋淋的茶杯,也不嫌棄,直接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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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不喝茶水還好,一口喝下,之前巷戰中胸腹被長斧砸到的地方便疼痛難忍起來。而此時,府衙外殺聲已近,他勉力想要起身,卻又覺得胸口如什麼裂開一般,委實難忍,根本站不起來。這名金將徹底無奈,便從腿上尋得一個匕首,就在桌前將自己咽喉劃開,隨即直接撲倒在桌上。

    倒是與溫敦思忠相映成趣。

    ps:感謝heinousk大佬的上萌,這是本書第187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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