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回:無地自厝(1 / 1)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白涯瞪著他,手中死死攥著斷刃。即使是手掌均勻地在上面施壓,也即將要把表皮刺破了。他能明白這個姓意味著什麼,但沒能聽懂摩睺羅迦最後那句話。很顯然,其他人也沒能聽懂。他們倒是希望這怪物能意識到,平凡的人類可無法反過來聽到它的心聲。
可它並不著急解說。它伸出右手,用三根尖利的指甲齊齊划過這烙著家紋的手背。祈煥一陣慘叫,三道血淋淋的痕跡覆上那不可磨滅的紋路。當著幾人的面,它頑強地、不知多少次,如石出水落般從傷口上浮現。而且,抓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
摩睺羅迦將帶著他血的手挪到眼前,一側的三隻眼盯著那些許血沫。它輕輕一吹,血露就化作星星點點的火屑隨風散去。
「你和」祈煥瘋狂掙扎著想甩開它的手,卻怎麼也做不到,他大聲喊道,「你和這家紋究竟有什麼關係!」
「嘶你沒聽過嗎?」它明知故問,「你可能忘了,你小時候,万俟家就有個傳說。你們的開門祖宗,是三足金烏轉世,行走八方,賜福眾生。後輩們的福分,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才是。後來,每三代人,本家便有一個孩子,在出生時身上某個位置就帶著特殊的胎記,還有與生俱來的強大靈力你們家,將這印記作為家紋。那些孩子或男或女,在滿一周歲後,胎記便成型,顯露出三足金烏的樣子。而後,他們便會被培養為家主。這福分,延續千年本不是問題」
偏偏人心險惡。
所謂子憑母貴,誰若生下未來的家主,便會搖身一變,成為正室。在某代有胎記的孩子出生之後,一個同樣懷胎十月的妾室心懷妒意。憑什麼隔了兩天出生,偏偏自己的孩子乾乾淨淨?她本盤算好了,若是兩個孩子同一日出生,自己的兒女沒有胎記,就讓人把孩子偷偷換掉,可就是差了時日。她越想越氣,最後竟嫉恨到將那孩子生生掐死的地步。
那天起,他們的積緣便盡了。
再也沒有帶著家紋的孩子出生。即使誰有胎記,也絕不會變成三足金烏的模樣。一代代下來,祖上積累的聲譽與錢財逐漸被消磨殆盡。終日沉浸在歷史的繁榮之中,每一代人,對當下視而不見。為了血統純正,親人間拜堂成親是常有的事,這也令他們變得愈發偏執、暴躁,許多孩子甚至是不健康的。可以說祈煥當下如此健康而完整,算得上是奇蹟——或許也受到家紋的影響。終於到了他的父輩。他的父母,早已被逐利之心完全支配。父親早年就四處奔走,為了所謂「家族復興」幾乎傾盡一切。
哪怕造訪邪神。
「你的父親在三十多年前,來到九天國。」它沙啞地陳述著,帶著同步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嘲笑聲,「他與商隊路過我棲身的山林我窺視了他的夢,他做夢都想要一個帶著家紋的兒子我與他達成交易,獻祭了其餘所有人的靈魂。後來,就有了你」
周圍湧現出細碎的聲音,逐漸清晰。天空都暗淡下來,恍若血雨腥風過境,殺伐連天。但沒有一個是屬於戰士的身影那些都是普通人,行商的普通人。那些剪影相互殘殺著,他們本屬於一個商隊才是。一些暗藏其中的矛盾在此刻被激化,他們每個人,都能找到一個對所恨之人下手的理由。這些理由斷斷續續地流入每個人的思想里:小到貪圖友人的蠅頭小利,大到與對方的妻子有著私情。所有的矛盾不知為何,在這個算不上特殊的日子一併爆發出來。刀刃反覆進出脆弱的肉體,鋤頭在一個又一個頭骨上留下窟窿,橫飛的血肉散布在每處角落,將目光所及一切都染成紅色。
摩睺羅迦的聲音在空中徘徊。
「他們大概以為自己在做夢吧?在夢裡為所欲為,怎麼都算不上犯法才是。」
而在這荒唐的混戰之中,安靜的人,除了滿地無法反抗的屍體外,還有一個活人依靠在樹樁旁。他默默閉著眼,呼吸均勻,睡得正香,仿佛當下發生的一切都不屬於他的世界。
祈煥瞪大眼睛。那一刻,他身上的痛覺都被驚愕所驅散乾淨。
爹?
「他活下來,也只有他一個,活下來。」蟒神的聲音飄忽不定,映襯著他渙散的思緒,「然後佯裝無事發生地回去連你的母親也不曾講過。只是說,他拜了異鄉的神」
蟒神回應了他的願望。
想要擁有一個,帶著家紋出生的子嗣。
也只是這樣而已。
是賜予的榮譽,還是降下的詛咒。如何界定,在惡神的眼中都不得而知。
它只知道
「你的父親,似乎忘記了還願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聲音陡然銳利,「我分明在他的夢境中提醒過的,他怎能置若罔聞?這不算什麼難事吧?你的祖輩,也沒少做過吧?搶人錢財霸人妻女,用盡陰謀奸計都算小事;以人試藥,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們太想要在什麼地方做出些成績了。你以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麼?你以為,敢求助於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沒那麼多名譽與家產用來揮霍,做不出一樣的事麼?想想你十六歲那年的那碗湯。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樣,此生再無品鑑如此珍饈的機會?」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湧而起。
它鬆開手,祈煥跪在地上,忽然嘔吐起來。他看不清東西,只是不斷地、不斷地將手指伸進嘴裡,用力摳著喉嚨。五臟六腑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抓撓,火燒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覺奇癢無比。他終於吐出來,卻嘔出一陣猩紅的東西。在模糊的視線里,他隱約看到幾根白色的手指,和一隻圓溜溜瞪著他的眼睛。他慌了,強逼著自己定下神來,才發現那些手指已經成了幾節難以辨認的骨頭。而另一個也並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沒有吃下什麼固態的東西,他記得很清楚。所以這一切不過是摩睺羅迦從他的記憶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懼的部分。越怕什麼,便越會回想起什麼。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則只會露出更多破綻,陷入這惡神所編織的更陰鷙的陷阱里,最終像那些人一樣,精神失常,虛實不分,以至於對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麼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過思考它?
祈煥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聲。說來諷刺,想想看,他們之前還在譴責晏?燒毀藥廠的事呢!香神用人類的屍體,煉製出這樣又那樣的香與藥,失去家紋之子的那幾代祖上,就沒人做過這些事麼?為了供養他的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屍體換過錢的。有時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藥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費,比活人還要昂貴。還有鳥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階級,在人類內部不也終日上演著以強權霸凌欺辱的話劇?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這之中好像也沒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兒時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價補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兒八經的東西?
他不知道啊。
祈煥父親所參與的商隊的鬧劇,終於落下帷幕。新浮現在每個人眼中的,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他長著與剛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臉,只是更為稚嫩,更為純真。滿是悲劇色彩的一頁頁本該忘記的過往,一幕幕在每個人的面前閃現。
「有日子沒見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個相貌與他有些許相似的兄長說,「說是家母病重,回鄉探親,便放她去了。本來就是缺人手的時候,娘還是給了她很多盤纏。只是說好一個月回來,現在還沒有影子。她怕是不來了。」
當真如此?
十來歲的万俟煥,終於能看懂一些事,聽懂一些話了。
「犯了家規,自當受家法處置!」
万俟煥與兩個姐姐只是恰巧路過。他和她們一樣,麻木地看著一個下人被拖到後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戶探出頭,罵完之後,看到他們忽然變臉笑了起來。她伸出手,叫他們來吃新摘的葡萄。那個人,一定是因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規究竟是什麼,連作為「長子」的万俟煥自己都不知道。大約族法族規都背在爹娘的心裡了。他該被如何處理,万俟煥也沒有表露出絲毫在乎的樣子。他是哪個雜工來著?再招一個就是了。
遠處的院子傳來男人聲嘶力竭的哀求與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兒,昨天好像還陪自己踢毽子呢。
「這是從沙漠種出來的!」母親聽而不見,指著盤裡剝好的葡萄,它們像珠寶一樣晶瑩,「快嘗嘗,甜得很呢。唉,老番在這兒幹了這些年,偏偏今天要饞這麼一個果子。」
「他手腳本來挺乾淨的不是麼?」一個姐姐說,「準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沒吃到嘴裡去,就不必掌嘴。」另一個姐姐一邊說著,一邊把盤子拉到他面前,「小煥怎麼不吃?愣著幹什麼。」
不多時,吵鬧聲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湊到万俟煥嘴邊,尚還心有介懷的小男孩張開嘴,吃下這缺水之地極盡全力養育出的果實。
它們粒粒飽滿,顆顆津甜。只是嘗上一口,一切顧慮都煙消雲散。
只是如鯁在喉。
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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