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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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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心頭一片荒寒,這些年自己雖登上了帝位,但親生母親對他的恨,一天都沒有停止過。

    他試圖母子重修舊好,想盡辦法討太后的歡心,可惜太后都不為所動。兄弟相殘像一根刺,深深扎進太后心裡,不到死的那一日,斷乎是不能痊癒了。

    宿怨太深,結打得太死,本沒有解開的必要,但作為新君,謀朝篡位之外,不能更添一樁不孝的罪名。太后再三地逼他,他都一一讓步,今天沒來由的一場大火,又成了太后細數他罪狀的由頭。

    他不能發作,只得盡力按捺,耐著性子道:「母后說的都在理,天要罰兒子,兒子樁樁件件都受著。只希望母后不要再生氣了,若是氣壞了身子,又是兒子的罪過。」

    太后卻搖頭,「你自小是我養大的,你的秉性如何,我能不知道嗎?你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這會兒勸我別生氣,背地裡未必不盼著我早死。」

    皇帝愈發低下了身子,「母后,兒子是您至親的骨肉,天底下哪有盼著母親早死的人啊!母后恨兒子,兒子知道,可這事已經過去五年了,五年光景,還不能磨滅母后心裡的恨嗎?大哥哥是您生的,兒子又何嘗不是?為什麼母后偏心成這樣,就算兒子把心挖出來,也還是不能求得母后的原諒嗎?」

    然而太后對他的一腔愛,早在五年前的那個黎明涼透了。

    灰心到極致,她倚著一邊扶手嘆息,「我統共只有兩個兒子,哪個我不疼?哪個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可你實不該啊,殺了你大哥哥你要做皇帝,大可把他圈禁起來,至少讓他有命活著,我也不至於這樣傷心。」

    可是這話,卻換來皇帝無情的揭露,「母后這心,其實早晚要傷一回,不是憐惜大哥哥殞命,就是遺憾朕早亡。我們生在這帝王家,表面上親兄熱弟,但母后當真不知道暗裡的爭奪嗎?大哥哥明著愛護我,私底下無一處不打壓我,待到他登基稱帝,我最後的命運不過是聖旨一道,毒酒一杯。到了那個時候,母后的傷心何嘗不是一輩子,難道因為大哥哥是正統,就能安然接受兒子慘死嗎?」

    太后自然不願意聽他狡賴,「你大哥哥生來宅心仁厚,他為什麼要去殺你?」

    仿佛聽了天大的趣聞,皇帝忍不住失笑,「慕容家的子孫,哪裡來的宅心仁厚?我們麼這樣的人家,兄弟相殘有一百種理由,母后懷念逝者,忘了他以前的種種,朕最大的錯,不是搶了大哥哥的皇位,是還活著。」他說完,又換了個悲戚的口吻,哀聲道,「母后,我該怎麼做,才能讓您原諒我?我答應過您,將來還位給大哥哥的兒子攸寧,讓他承繼大統。所以這五年間,後宮沒有生養一位皇子,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可惜太后不為所動,偏過身不再看他,無情道:「你要是有心,現在也能禪位給攸寧。」

    皇帝終於沉默了,半晌舒了口氣道:「母后,咱們不要再為這事爭論不休了,明知商量不出結果,又何必因此置氣呢。倒是宮裡的規矩,須得好好整頓了。這場大火是個引子,燒出了宮務上的諸多漏洞,廊下家該當取締,多少雞鳴狗盜的禍事,都是從那裡興起的,再辦下去,大內愈發烏煙瘴氣了。」

    可太后偏要事事和皇帝反著來,一聽他打算整頓廊下家,她就老大的不高興,冷語譏嘲道:「皇帝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先帝寬和,憐恤那些太監月例微薄,開恩讓他們找些營生,這才有了廊下家。那地方對你來說是個污糟去處,但在宮中的苦人兒眼中,卻是暖衣飽食的指望。你如今要斷了這指望,和殺人父母有什麼分別?我看你還是發發慈悲,容人掙一條活路吧。」

    這是借著廊下家,又一次狠命打皇帝的臉,話里話外都在指責他心狠,不讓人活命。

    皇帝的唇角緊緊抿著,到底沒有再爭辯。最後向太后行了個禮道:「是兒子欠思量了,母后訓誡得是。既然如此,廊下家就繼續留著吧,損毀的屋舍讓人儘快修繕起來,總不能讓那些太監無處安置。」

    皇帝的妥協,些微平息了太后的怒火。鬧了這半天,早就讓人不耐煩了,便壓了壓太陽穴道:「今兒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皇帝道是,從咸福宮退了出來。

    宮牆夾道里沒有別的人,只有餘崖岸和總管太監章回挑燈候著,見皇帝出來,恭敬上前迎接。

    皇帝仰起頭,看向新年的頭一輪滿月,淡聲對余崖岸道:「寧王獨自活在世上,八成想念他父親了,送他們父子團聚吧。」

    余崖岸微頓了下,沒有問情由,應了聲「是」,便領命去承辦了。

    高高的宮牆,把天切割出了窄窄的一溜。皇帝負著手,乘著滿地銀光緩行,自言自語道:「今晚聆訓,朕悟出了個道理,與人有損的事,定要一次做足,才能減少積怨。鈍刀子割肉不好消受,索性痛個夠,斷了退路,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但恩惠不同,須得一點一滴賞賜,讓人細細品砸滋味,方才忠心耿耿地指望。」

    這是當權者的智慧,縱是人間帝王,也得一步步摸索門道。

    章回說是,「所以萬歲爺才痛下決心,處置了寧王。」

    皇帝撇唇笑了笑,原本他一直在猶豫,應該把慕容淮留下的兒子怎麼辦,當初也是太后力保,才讓他活到今天的。如果兩下里相安無事,也許還能讓那孩子暫且做個自在閒王,但偏偏太后一遍遍在他心口撒鹽,剛才竟還說到禪位他九死一生走到今天,難道是鬧著玩的嗎?太后脾氣執拗,一味同情弱者。但她不明白,顧念得太過了,只會給她關心的人帶去禍端。

    也罷,早些處置,早些安心。太后要他還政,怕是忘了當初百年太子的下場了。高宗兄終弟及,卻因侄兒練了個「敕」字,就將其繞室捶打,直至咽氣。自己比起高宗來,已經仁慈了許多,至少容攸寧多活了五年。五年光景,足夠了。

    漫步向前,皇帝的肩輿就停在崇禧門外。八個穿著壽字團花褂的太監垂手而立,只等他登輿,穩穩將肩輿抬了起來。

    章回仰頭問:「主子爺,回養心殿嗎?」

    華蓋的陰影,罩住了皇帝的眉眼,燈光所及之處,只露出腥紅的唇,「去永壽宮。」

    章回道是,抬掌雙擊。肩輿滑出去,像一艘窄長的葉子船,划進了濃稠的夜色里。

    那廂永壽宮中,金娘娘倚在紫檀木嵌螺鈿的炕桌旁吃棗兒茶,捏了一個點心填進嘴裡,一面嘟囔不休:「我最怕就是上太后宮裡去,那地方陰沉沉的,人像陷進了凍肉湯里似的。本以為過節,太后能舒心些,沒曾想廊下家又走了水,太后那臉子,一拉那麼老長,可嚇著我了,哪兒還能進東西!」


    金娘娘最不扛餓,一旦餓得過了,人沒力氣,手腳還愛亂哆嗦。因此在咸福宮時,她趁著太后不注意,偷著吃了塊糕點,但那麼一星半點,實在填不滿她的胃口。回來之後,她像旱了三年忽逢甘霖,痛痛快快吃了兩碟子乳餅奶皮。這下人總算活過來了,也不犯暈乎了,這才有了氣力,過問皇上今兒夜裡歇在何處。

    結果就是那麼湊巧,前腳剛打聽,後腳來了御前的小太監,急急忙忙進門回稟:「娘娘快著,萬歲爺駕臨,預備迎駕吧。」

    金娘娘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蹦了起來。趕緊插穩頭花,整整衣裳,跑到殿外等候。

    肩輿已經停在院子裡,皇帝身量長,邁腿走下來,那身姿就透著英武,直到今天也還是讓她傾慕不已。

    頭前兒她爹要往宮裡填人,在幾個姐妹當中挑選,選中的是她妹妹。她得知之後不幹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才逼得家裡把名額給了她。

    她爹本就最疼她,眼看留不住,唉聲嘆氣對她說:「進了宮,就甭想出來了。將來是好是歹都得受著,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

    金娘娘滿口答應了,早在皇帝還是晉王的時候,她就見過他。不說別的,衝著他的人才長相,她也願意陪他一輩子,絕不後悔。

    後來如願以償,果然進宮當了貴妃。雖說皇帝那事上頭淡,五年間沒伺候過幾回,她也有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但只要一見到他,心氣兒眨眼間就平了,死心塌地願打願挨。

    反正她就是愛他的款兒,愛他走路的身形,愛他漫不經心瞧人的樣子,甚至愛他的冷言冷語,捅人心窩子。今天能接駕,可比過節還讓她高興呢。先前在太后那裡吃不飽的怨言也沒了,皇上彌補她來了,有什麼比他這個人,更能藥到病除呢。

    欠身納福,行完了禮,金娘娘趕忙上前攙住了他的胳膊,「萬歲爺,今兒怎麼想起上我這兒來坐坐?」

    皇帝瞥了她一眼,「不想見朕?」

    金娘娘說哪兒能呢,」您是盼也盼不來的貴客。」一頭又問,「太后沒留萬歲爺飯吧?我讓人預備,您多少進一些,別虧待自己的身子。」

    於是元宵節應有的菜色都端了上來,什麼帶油腰子、大小套腸、武當鷹嘴筍等,擺了好些盤。

    皇帝沉默著坐下,沉默著用了些,進得不多,想必在太后那兒吃數落吃飽了。

    金娘娘覺得有些心疼,好意地開解著:「您是天底下最大度的人,那些不痛快,千萬別往心裡去。今兒過節,高高興興地,您要是樂意,我給您舞上一曲?」

    皇帝微頓了頓,擱下了銀箸道:「你坐吧,朕有話交代。」

    金娘娘說是,欠身在桌旁坐下,眨著一雙眼睛道:「臣妾恭聆聖訓。」

    皇帝面色凝重,「貴妃多久沒見過首輔了?」

    金娘娘想了想道:「年前我母親倒是進來瞧過我,要說見父親,還是上年中秋宴上爺怎麼問起這個?是我父親有不到的地方,惹萬歲爺生氣了?」

    皇帝搖了搖頭,「近來朝中有人上摺子,過問起朕的子嗣來。朕知道子嗣要緊,但太后不知道,也不著急。朕想著,這件事沒人在太后跟前提及,朝臣們的擔憂也傳不進咸福宮去,到了最後,朕是千古罪人。」

    金娘娘立時明白了,「明兒我見過父親,讓他上咸福宮覲見太后去。」

    明天,寧王的事該出來了,時候正合適。

    皇帝的語氣又變得一派仁和,「雖說太后不問政事,但這是家事,她既然是老祖宗,就該為著江山萬年著想。」

    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裳,「時候不早了,貴妃歇著吧。」

    可金娘娘是個順杆爬的性子,進了永壽宮,就不能讓他輕易離開,忙攔住他的去路道:「萬歲爺,我這陣子老做噩夢,半夜屢屢驚醒,醒了就一身汗。太醫看了不管用,又找了巫醫,巫醫說我陽氣兒弱,得找個陽氣旺的來鎮我。我一想,這宮裡陽氣兒最旺的不就是您嗎,您今晚留下,給臣妾治病吧。」

    皇帝垂眼看她,宮裡的這些妃嬪,都是立過功的臣子們送進來的,說喜歡,算不上,說討厭,自然也算不上。不過是互相利用,她們想靠他求得尊榮,他想通過她們平衡朝堂罷了。

    這金氏素來會些溫情小意兒,且金瑤袀目下還有用,不能不讓這個面子。

    皇帝哂笑一聲,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貴妃是在與朕談條件麼?」

    金娘娘順勢抱住了他的窄腰,「臣妾想留您,不是應當應分的嗎。您都多久沒來永壽宮了,從我門前路過,也不進來瞧我。」

    皇帝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朕國事巨萬?」

    金娘娘忙拉他在南炕上坐下,自己蹬了鞋繞到他背後,討乖地說:「萬歲爺累了,臣妾學了新手法,好好給爺松松筋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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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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