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身強體壯的人,都投入了救火的大軍。火焰伴著漫天飛雪,組成了一個熱鬧的人間。
提著水桶的人往來不斷,桶里的水因匆忙,澆一半潑一半。
如約看見皇帝被一群廠衛簇擁著,遠遠站立在一旁,火光在他周身鑲上了一圈金邊,他穿著五爪金龍的通臂袖襴,那龍首被照得尤其猙獰,下一刻就要將人啖肉飲血一般。
宮裡最忌失火,尤其是這樣不易撲滅的大火,到了老百姓嘴裡是個談資,在上了年紀的太后太妃眼裡,更是大凶之兆。皇帝的憂心無需掩飾,只管蹙起眉,看著眼前的一切。
如約心裡,自是希望火勢再大一些,最好大得能將整個紫禁城盡數燒毀,那麼一切恩怨也就滌盪乾淨了。
可天不遂人願,大火吞噬了廊下家五間房後,終於漸漸被壓制住了,皇帝臉上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不經意間,視線穿過火光朝她這裡望過來,那犀利的眼風像冰錐,一瞬讓人遍體生寒。
如約忙垂眼俯了俯身。她雖想接近皇帝,卻並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還好火勢終於控制住了,火旗現出了頹勢。一個太監趨身上前,隱隱約約能聽見說話的內容,「萬歲爺,餘下的交給錦衣衛吧,奴婢伺候您回去。」
如約微抬了抬眼,見皇帝轉身離開了,方才鬆了口氣。
再回頭,發現楊穩甩著手回來,手背上掉了好大一片皮,露出裡頭腥紅的血肉來。
如約吃了一驚,「你燒傷了?」
都說水火無情,但一場大火,卻能燒出一個新契機。
楊穩示意她別慌,這本就是他要的結果,自己受了傷,反倒來安撫她:「沒什麼要緊的,養幾日就好了。」
可是燒傷的疼她知道,小時候突發奇想,徒手拽過燈芯,不過指腹上燙硬了一小塊,就整整疼了三天。像他這樣剝脫一大片皮膚,還不得疼得鑽心嗎。
她說不成,「我得帶你看大夫去,好賴先上了藥,別的容後再說。」
但要走,卻也不那麼容易,順貞門一直沒有打開,他們被困在了紫禁城裡,出不去了。
如約只好去和守門的太監打商量,「我們是外頭內官監的,進來交差事,正遇上大火。司禮監楊典簿救火燒傷了手,能不能通融通融,放我們回去?回去了好即刻看大夫,怕落下病根兒。」
守門的太監本也是司禮監統管的,瞅瞅楊穩手上的傷,齜牙咧嘴說:「我也願意放您二位回去,可錦衣衛發了話,不叫開門,不讓放走一個人,要拿縱火的主兒來著。」
這話就怪了,失火的原因有很多,也許是蠟燭倒了,也許是油鍋著了,焉知一定是有人放火呢。錦衣衛到了今天,也不忘自己的老本行,能設冤假錯獄,半點不肯含糊。
如約沒法子,既然出不去,只好想轍在宮內找太醫,便詢問小太監:「上哪兒能治傷呢?」
小太監踮足朝遠處看,「先前聽說有人去太醫局了,只是不知道太醫來了沒有,你們上東長房瞧瞧去。」
如約聽了,忙拉楊穩上東邊廊下家。地上剛才經過澆淋,到處都濕噠噠的,一腳踩上去,青磚縫兒里直冒水花。加上天又冷,離火場遠一點的地方都結了冰,一個閃失就腳下打滑。
她在前面引路,回身叮囑楊穩,「小心腳下」
就是那一回頭,沒注意前面,楊穩喊「留神」,可惜來不及了,她迎面撞上了一堵肉牆,撞得她險些沒站穩。
待仔細分辨,原來槐樹底下站了個錦衣衛,暗紅的妝花緞很好地溶於黑夜,只余曳撒上的雲紋膝襴,在餘燼下閃出跳躍的金芒。
這一撞,自然把人從暗處撞了出來,他邁前一步,驚得如約往後退了兩步。這時才看清,他飛魚服的正胸繡著一條過肩四爪金龍,若是沒有料錯,他就是錦衣衛指揮使余崖岸。
這算是狹路相逢吧,如約對錦衣衛的恨,不比對皇帝少。當初將太子屬官趕盡殺絕,就是慕容存下令,錦衣衛執行。錦衣衛是皇帝鷹犬,其行徑之卑劣、手段之殘忍,足以讓人切齒拊心。
只是沒想到,一場大火竟然把皇帝和錦衣衛指揮使都引來了。恨雖同等地恨,兩者卻要取其輕重。她知道憑藉一己之力,難以將他們全殲,那麼就繼續信奉冤有頭、債有主。當初自己是漏網之魚,錦衣衛要斬草除根,必定不會放棄抓捕。如今送到人家眼皮子底下來,要想繼續行事,就得小心翼翼隱藏好自己,不能讓他看出端倪。
於是匆匆肅下去,如約顫聲道:「對不住大人,奴婢走得急,沒看見大人」
余崖岸的目光,卻落在了楊穩身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仿佛帶著利爪,一把將人的咽喉扼住,僅僅是一番端詳,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楊典簿,」他牽扯一下唇角,一手按在腰間的繡春刀上,慢慢走出了樹下陰影,「自你入宮,我們就沒再見過,不知楊典簿近來好不好?」
楊穩這些年,早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事。心裡明明恨他恨出血來,但話語神情,窺不出一絲異樣,反倒十分虔誠地拱手,「多謝余指揮關心,奴婢很好。能夠活著,已是最大的造化了,當初若不是余指揮把我送進宮,我墳頭的草怕都已經三丈高了,我得謝謝余指揮。」
口中說謝,但無形中的暗涌,早已澎湃滅頂。
沒錯,他有今日,確實是拜余崖岸所賜。當年錦衣衛清繳太子親信,楊家的案子就是由余崖岸親手督辦的。其實比起毫無尊嚴地做太監,他寧肯被流放,被殺頭,也好過卑躬屈膝地活著。可是這樣的年月,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就連生死,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裡。
余崖岸呢,自然不會認為一個被他送來淨了身的人,能夠真心實意感激他。幹著錦衣衛的營生,誰會指望不結仇家?但只要他老老實實不生事端,還是可以容他活著的。
男人暗中的較量就是這樣,話語間帶機鋒,不必張牙舞爪,有的是辦法敲打。
「我昨兒見了籍掌印,掌印還提起你,說你踏實肯干,是個不錯的苗子。這陣子廠衛要整頓聯合,將來錦衣衛和東廠的往來多了,你我見面的機會少不了。」余崖岸說著,那張冷酷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往後衙門裡的零碎事體,還要仰仗楊典簿幫著處置呢。」
楊穩呵腰說是,「余指揮客氣了,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是赴湯蹈火。」
說起赴湯蹈火,余崖岸的視線落在他手上,「楊典簿真是不小心,怎麼傷著了?不過實在湊巧,宮裡失火,你正好在場」頓了頓問,「司禮監在景山東北,楊典簿怎麼這個時候進宮來了?」
楊穩道:「我領了差事,帶著針工局的人,來送三月里的羅衣。」
余崖岸「哦」了聲,「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先頭起火的原因還未查明,恐怕要耽擱楊典簿一會兒,等底下人核准了你的行蹤,才能放你出宮。」
楊穩道是,但燒傷的疼痛難忍,一手暗暗將傷處蓋住了。
如約見他這樣,壯起了膽兒向余崖岸呵腰,「大人,楊典簿傷得重,能不能先瞧了大夫,再回大人們問話?」
楊穩心下驀地一緊,這個時候哪裡要她出頭!若是疾言厲色呵斥,反倒讓余崖岸看出他想回護,遂放著平和的口吻,客客氣氣對她說:「謝謝魏姑娘關懷,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可饒是掩飾得再好,還是逃不過余崖岸的眼睛。他終於仔細打量了邊上的姑娘一眼,先前那一撞,不過看個大概,知道是個玲瓏的宮人。待再審視,才發現玲瓏之外別有端莊。說美色,俗了,不好聽,但的確有別於庸脂俗粉。穿著一身最下等的衣裙,卻長著一張最上等的臉,這樣的容色做宮女,多少有些可惜。
「姑娘是哪個職上的?」他邊問邊瞥了瞥楊穩,「似乎與楊典簿關係不一般啊。」
楊穩按捺住心跳,謹慎道:「她是針工局的宮人,受上頭指派,給我打下手的。」
「針工局的人?」余崖岸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既然是宮外進來的,那就一併交代行蹤。等核准過後,再去瞧大夫吧。」
他話說完,揚手揮了揮,兩個錦衣衛領命上前,把人帶到東邊問話去了。
夜風吹過來,大火過後,空氣里瀰漫著燒焦的氣味。幾個死裡逃生的宮人在廢墟前瑟瑟發抖,言辭混亂地回憶著:「我們正喝茶,春禧殿馬掌事進門,我們就把酒端子從紅泥爐子上取下來」
廊下家兩頭都是長房,雖然被太監改造成了買賣街,但屋子不大,想逃脫很容易。可即便如此,也還是從灰燼里扒拉出來一具屍首,已然燒得分辨不清眉目,兩隻手半舉著,像一截雷擊木。
余崖岸蹙眉調開視線,偏巧見那位魏姑娘,正眼巴巴望著火場上發生的一切。大約見了屍首,有些害怕,欲看不看地抬手遮眼,往楊穩身後躲了躲。
上前回事的千戶,順著上峰凝視的方向望過去,立時便會意了,阿諛道:「大人,卑職替您想轍,把這宮人弄出去。」
余崖岸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想幹什麼?」
千戶指指那姑娘,「大人不是」
「不是什麼?」余崖岸那張臉照舊冷硬如冰,寒聲道,「有事回事,別囉嗦。」
千戶忙道是,把查得的消息仔細呈報上去,那個燒死的太監身份查明了,從哪兒起的火,也摸清了。反正就是普通的走水,沒有人刻意縱火。
余崖岸頷首,轉身叫上廊下家的掌事太監,一同往咸福宮去了一趟。
咸福宮就在西長房的正南邊,中間只隔著一個重華宮。先前的火光沖天,咸福宮裡看得一清二楚,節是過不踏實了,就算底下人再三說明是意外,太后照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衝著皇帝哼道:「上年中秋天狗吃了月亮,今年元宵節,大火都快燒到玄武門上去了。皇帝,你不覺得這是天意嗎?老天都看不下去這人間慘況,在給你醒神兒呢!」
皇帝垂手站了起來,邊上作陪的後宮嬪妃們自然也坐不住,紛紛離了座兒,隨時準備下跪。
可皇帝沒有給她們同甘共苦的機會,發話讓她們退下,只余自己一個人,留在太后跟前聽訓。
太后看著空空的大殿,說出來的話比先前更扎人心,「你也知道羞恥?你也知道背人?你乾的那些事兒,她們哪個不是心知肚明,還不是上趕著給你充後宮嗎。在她們面前說道說道,怕什麼!你是我們大鄴朝殺伐決斷的皇上,連你親哥子的江山你都敢搶,今兒失了天火,你難道還忌諱嗎?」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