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真亦假時假亦真(1 / 1)
李湛安撫地拍著崔氏的背,「關於三娘身世兩邊口供對不上,容孫兒再細查,萬一錯殺追悔莫及。」
崔氏闔上眼,聲音乾澀,「務必弄清楚了!」
忽然,崔氏站起來,「我要親自去問她。」
鄧氏已經忘記自己被關進來幾天了,在這裡沒有太陽和月亮只有燭火以及神情漠然的人。
再一次看見頭髮花白,神情肅穆的崔氏,叫她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來。
崔氏居高臨下看著狼狽不堪的鄧氏,姣好的容顏在這四天光景中迅速老下去,再不復昔日的柔美嫻雅,看上去竟然比倪氏都要老態幾分。
「三娘不是李氏子,所以你夥同清遠殺了阿德,清遠把什麼都說了,我會讓你們一家子去底下給阿德賠罪的。」崔氏淡淡道。
鄧氏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她慢慢的跪直了上半身,「那些話都是我騙清遠的。我受夠了寡居的日子,我還這麼年輕,我想擁有我自己的生活,所以我要改嫁,可我家裡那情況,您還不知道嗎?他們寧願我死在李家也不可能鬆口,然後我就遇上了秦峰,他說他忘不了我,他也受夠了他那個刁蠻任性不生蛋的妻子。所以我騙清遠說三娘是他女兒,好利用三娘要求他幫我除掉宋筠,讓他說服我父親答應我改嫁,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我就要成功了。」
她要死了,秦峰怎麼可能幹乾淨淨的置身事外呢?要不是為了他,她怎麼會對清遠虛與委蛇,怎麼會落到這般地步。
崔氏雙手緊握,喝問,「那你為什麼要害阿德,他哪裡對不起你,你分明是做賊心虛害怕三娘身世敗露所以害了他。」
鄧氏沉默了片刻才道,「他開始懷疑我和清遠,我怕他查出來,我怕死。於是我告訴了清遠,他給了我一包藥。」
崔氏仔仔細細地審視鄧氏,希望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來,「你這賤人,若三娘是阿德血脈,你就沒想過自己該如何面對她!」
鄧氏嘲諷一笑,「要是我和清遠的事情敗露,她還有機會出生嗎?」
崔氏神色變幻莫測,陰沉著臉,血統不明,尚在胎中自然是寧可錯殺,可一手養到這麼大,她下不了手。讓她這麼稀里糊塗的繼續認下,又心有不甘。
崔氏心亂如麻,顯得有些呆怔茫然,事情又回到了原點,到底該怎麼辦?
李湛掃一眼低垂著眉眼的鄧氏,如此一來,和清遠的口供是合上了,但是什麼話都是鄧氏在說。
逼供的方法用了很多種,口供都一致,要麼這就是真相,要麼鄧氏是個硬骨頭。李湛更偏向後者,他審訊過不少人也遇到過這種硬茬。直覺鄧氏也是個狠角色,她對別人狠,對自己也能狠。只是他找不到破綻,而崔氏更相信前者,她希望三娘是李氏子卻沒有確鑿證據,所以她糾結。
崔氏沮喪,喃喃自語,「該怎麼辦,你覺得呢?」
李湛輕描淡寫看一眼鄧氏,直接道,「孫兒覺得她有所隱瞞。」
崔氏神情一窒,鄧氏若有所瞞,瞞的自然不會是三娘確是李氏血脈的證據。李湛的言下之意,他是不信三娘是李氏子的。崔氏深深地看著鄧氏,那目光恨不得能看透鄧氏心底。
鄧氏唇角挑了挑,眉眼含著嘲弄譏誚,「殺了吧,殺了吧,反正她活著也是被人作踐,死了一了百了,到了地下讓李德去辨認阿春到底是不是他親骨肉!」
崔氏身體顫了顫,心裡亂糟糟地揪成一團,一半的機會?
見她如此,李湛明白一時半會兒也沒個結論,遂揮手讓人將鄧氏帶下去。
鄧氏踉踉蹌蹌地被人拖走,沒有人發現她眼底古怪的笑意。假話說上一百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說得她自己都信了。
這就好,李德已經死了,誰敢拍著胸脯保證三娘不是李氏血脈?萬一錯殺她們怎麼捨得,怎麼向李德交代,鄧氏第一次真心實意的感謝李德,感謝他死的這麼早,早的讓崔氏對他滿心遺憾和憐惜。
這輩子她最對不起的就是三娘了,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她做不到像別的母親那樣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她最先考慮的從來都是自己。臨死之前,就讓她補償一次吧!她賭崔氏和倪氏會心軟的。
看著面容掙扎的崔氏,李湛另起話題,問,「是否要讓叔婆知道此事?」
崔氏鬆了一口氣,她是真的有點怕李湛繼續說下去,李湛是李氏下任繼承人,他的意見她不可能置之不理,「總歸是要告訴她的。」
那李湛對如何處置鄧家那一群人也有了底,要是倪氏不知情,替姻親求到他跟前,到底是長輩,他也不好太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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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氏直勾勾地盯著崔氏,只覺得渾身一陣陣的發冷,忽的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身子就癱軟在地。
慌得崔氏一疊聲喊人,好容易人轉醒。崔氏原以為倪氏會大哭大鬧,可她只是那麼愣眉愣眼的躺在那,眼神空洞失了魂般。崔氏便坐在邊上看著她,深怕有個好歹。這事最苦的不是她,是倪氏,倪氏只有三娘。
好半天,倪氏忽地抹了一把臉坐起身來。
「你躺著莫起來。」崔氏心驚膽戰。
倪氏徑自跽坐好,鐵青著臉一字一頓,咬牙道,「我要將鄧維、清遠千刀萬剮以告慰阿德在天之靈。」
「自然。」崔氏聲音冰冷。
聞言,倪氏沒有痛快之感,只覺得心頭刺痛,猛地撲在案几上大哭,聲嘶力竭,淚如雨下,口中喃喃,「阿德,阿德!」
崔氏亦紅了眼眶,不斷拿帕子拭淚。
半響,倪氏才收了淚,挺直了腰杆,神情肅然的看著崔氏。
「稚子無辜,要怪就怪我當年有眼無珠挑了鄧維這麼個蛇蠍美人,罪魁禍首是鄧維、是清遠,與阿春無關。我知母親懷疑她,可我養了她十年,把她從那麼一點點養到如今,是不是至親骨肉我難道還會分不清,她就是阿德親骨肉。她鼻子像阿德,嘴巴像我,和阿德一樣口味清淡,她也愛吃荔枝,喜歡春天不愛下雨天,喜好讀書不喜武藝,她讀書上的天賦隨了阿德,比她阿爹還強一些……她怎麼會不是我嫡嫡親的孫女。」如數家珍的倪氏嘴角含笑,眼中是滿滿的疼愛。
說罷,倪氏突然以頭觸地,哽咽道,「兒媳在這懇求母親一回,求您莫將此事再告知府中其他人,流言可畏,兒媳不忍阿春遭人非議,她已經夠可憐了。」
所有知情人都在懷疑三娘血統,只有倪氏沒有。崔氏能理解倪氏,三娘是她的命根子活下去的支柱,不要三娘,就是不要自己的命,沒有會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可崔氏不同,崔氏兒孫繞膝,少了一個曾孫女固然傷心但不至於活不下去,遂崔氏無法像她那樣毫無芥蒂,所以她滿腹懷疑,哪怕感情上更偏向三娘是李氏子,但是疼愛之情絕不會如從前。
看著眼角含淚的倪氏,崔氏嘆一口氣,除非有十足的證據,否則倪氏絕不會懷疑三娘,可一旦有了證據,恐倪氏也活不成了?罷了罷了,三娘只是個女孩,並不負責傳宗接代,養著便養著吧!
崔氏撇過臉去,「除了阿廷父子,我不會再告訴其他人。」三娘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李廷父子這兩代當家人不能不知。
倪氏牙緊咬著下唇,果然不一樣了。她最想瞞的就是李廷父子,他們知道就意味著以後李氏的資源在三娘身上會有所保留,她不信崔氏不明白她的用意,可她沒答應,崔氏再也不會全心全意疼愛三娘了。
倪氏替三娘委屈,可她依舊衝著崔氏重重一叩首,畢竟崔氏還願意護著三娘,不然她們處境更不堪。
「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我已經派人去找了,要是還在人世,如今也有十一歲了。」
倪氏神情十分淡漠,垂了目光看著雙手,「既然都被賣為奴了,找回來又能如何,傳出去不過是授人以柄。李氏血脈成了別人的奴才,那是天大的笑話。」
崔氏靜默了片刻才道,「你別忘了,那到底是阿德骨血,我也不是要給他什麼名分,只是我們家的孩子萬沒有讓人輕賤的。盡了人事聽天命,百年之後我也能面對阿德。」有時候她真的無法理解倪氏,她對三娘能夠如此溫情,可另一個孩子卻能這樣無情。
倪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崔氏對那個孩子這麼上心,未嘗沒有把他看做二房唯一傳承的意思在裡頭。簡直不可理喻,就算那是個男孩又如何,一個舞娘不經允許私自懷上的庶子!他的存在就是阿德的污點。
「我就是知會你一聲,你不喜歡聽忘了便是,尋著了也不會讓他來煩你。」
倪氏聽出崔氏語氣中的不悅,不敢再說些什麼,可叫她說些軟和話承認那個孩子也是萬萬不能,遂不自然的坐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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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面上,鄧氏和三娘的事便如此落下帷幕,有人不甘、有人慶幸,不管什麼心態,都有志一同的把話壓在心裡。
李昭兄妹六人開始準備啟程前往弘化,李昭去了趟古府和古靈告別,大半年處下來,李昭挺喜歡對她溫和體貼的古夫人還有古靈精怪又仗義的古靈。
古靈拉著李昭戀戀不捨,就想把人留在隴西,李昭也被她弄得不好受,「我好久沒見我阿爹了。」
古靈沒話說了,她自己爹娘俱全,不能阻止人家去見爹啊,只能可憐兮兮道,「你要給我寫信啊,有空我去看你啊。」
這年頭交通落後,古靈又小,李昭覺得這有空有待可考,不過李昭能聽出裡面的真心,笑著點頭,「好啊。」又拜託她多去看望崔氏。
古靈連連保證。
隨著日子一日一日的滑過,崔氏越發拉著李昭不撒手,大房這幾個孩子,打出生起就沒在她跟前養過,好不容易相處了大半年,感情深了,馬上又要走了。又想,過不了許久,連曹氏和五娘也要走,這家就更冷清了。哭得李昭差點就要說自己不走了,最終捨不得兄姐和李徽強忍住了。
「曾大母不若和我們一起去阿爹處吧?」李昭舊事重提,滿臉希冀。
崔氏搖頭,李廷也想把她接到京城去,可她習慣了這裡的天這裡的地,更重要的是隴西需要一個身份貴重的李家人鎮守,哪怕諸事不理也讓世人知道李氏是他們無法忽略更無法逾越的存在。
崔氏滿心鬱郁,五娘和李馨露姐妹幾個忙湊趣陪李昭一起鬨她,五娘天然呆萌,李馨露姐妹倆默契非常又嘴甜如蜜,不久便令崔氏微微展了顏。
三娘病了一場才好轉,平添幾分孱弱,更顯嬌怯不勝衣,見此心裡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自打她進門,除了一開始請安時崔氏與她泛泛說了兩句便一心圍著李昭殷殷叮囑,又和五娘、李馨露姐妹玩笑,問都不問自己一句。
再想自大房回府後,崔氏對她疼愛便不如從前,尤其是這一月來,崔氏滿心滿眼只有李曦李昭兩姐妹,旁人竟是都入不了她的眼,自己病了月余,崔氏只派人詢問了幾回,再不曾像曾經那般牽腸掛肚關懷備至。本以為李曦和李昭走了,曾大母會疼她如初,可現在看來不過是她痴心妄想罷了。一時之間,三娘悲從中來,忍不住紅了眼眶。
崔氏臉色便沉了沉,三娘為何如此,她心知肚明,之前愛她入骨,只有心疼的。可出了鄧氏那事,崔氏心頭梗了一根刺,為著倪氏忍了,可感情到底不一樣了,看人的目光不知不覺也變了,三娘這般小性涼薄隨了誰?
閔氏見狀,心頭過了一過,忙道,「三娘這是捨不得大娘她們呢。」
眼見崔氏臉色緩了緩,閔氏心神稍定,可她這心裡想的卻不是這麼回事,她搬進來時日也不短了,看的分明,三娘和大房三房的小娘子都感情平平。就說今天旁人都在和大方姐妹依依不捨,三娘態度冷淡的讓她直覺不妥。
三娘一驚,對上崔氏的目光,下意識的低了頭。
倪氏抿了抿嘴,接著道,「傻孩子,可不是叫姐妹們笑話了。」
「是啊,可是做姐姐的人了。何況你身體剛好,莫要再壞了身子骨。」崔氏開口道。
三娘驚喜的抬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崔氏百般滋味在心頭,自鄧氏事後,她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對三娘,確有遷怒她,放柔了聲音,「下去好生歇著。」
三娘應了一聲,帶出點鼻音來。
回到關雎院,倪氏見她鬱鬱寡歡便對她說,「大娘幾個你曾大母一年難得見一面,難免多疼她們一些,終歸她們都是要離開的,只有你一直孝順著她老人家,她最疼的還是你。」
可三娘依舊不得勁,「大母,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總覺得曾大母看我的眼神有點怪,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我害怕,曾大母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都已經聽她話不整天看書了,那些我不喜歡的功課,只要曾大母要我學,我都擠出時間來學了,大母,大母,為什麼會這樣!」說到後來,三娘泣不成聲,她本就心思敏感多愁,崔氏對她的態度古怪豈能毫無察覺,「曾大母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疼我了!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你哪裡都沒有做錯,只是受你母親鄧氏連累。
可倪氏不能告訴她,鄧氏那樣不堪的事情豈能讓三娘知道。
倪氏哄好了三娘,離開關雎院後徑自去找崔氏。她一直以為鄧氏那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崔氏只是一時想不開,她到底疼愛了三娘這麼些年,等過陣子總會轉過彎來,明白三娘怎麼會不是阿德骨血,不好好疼她,才是對不起阿德。
可她冷眼看著,崔氏對三娘的心結卻是一日比一日重,對三娘越發冷淡,這樣下去還得了。以李廷父子行事作風,他們既然無法肯定三娘身世,定然不會把三娘當李氏子培養扶持,崔氏又不會再全心全意護著三娘,三娘日後淒涼可想而知。
這是倪氏萬萬不允許的,她以前不想走到滴血驗親這一步,是覺得這是在侮辱三娘和李德,現在卻管不了許多,不消除了他們的疑慮,三娘只能被錯待下去。
「滴血驗親?」崔氏愕然看著崔氏。
崔氏鄭重頷首,「母親既然存疑,不如咱們就驗一驗,三娘不能被這麼錯待下去,阿德在九泉之下無法安寧。」
其中怨懟之情,崔氏如何不知,她對三娘的確做不到毫無芥蒂,驗一驗,也好,若是,她便當她是李氏子,若不是,崔氏捏了捏手心,別怪她心狠。
崔氏緩緩的點了點頭,倪氏便親自派人入夜後去取李德屍骨,崔氏面露不忍,闔目靜坐。
倪氏也不好受,耷拉著眉眼,端坐於椅。
等取來屍骨,崔氏啟了啟唇,轉開臉拭淚。
倪氏淚流滿面,哽咽道,「阿德,阿娘不是故意要擾你長眠,實在是阿春處境堪憐,她是你唯一的骨血,你肯定也不忍她受苦。」
那滴血在灰白的屍骨上只停留了一息,然後滑落。
倪氏瞳孔急速收縮,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乾乾淨淨,身形搖搖欲墜,瞪著屍骨的雙眼目瞠欲裂。倪氏毫不顧忌形象地撲過去,不信邪的親自倒了一滴血下去,沒融,她的雙手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碗,狠狠咬了咬唇定神再倒一滴,沒融……
直到倒盡碗中鮮血,至始至終沒有一滴融進去,倪氏死死盯著那血跡,額上青筋直爆,突然雙腿一軟,癱在地上,坐都坐不直的樣子。
崔氏頹然靠在椅子上,有幾分悲哀,又有幾分解脫。
屋子裡靜的可怕,只聞倪氏粗重的呼吸聲,片刻後倪氏哆哆嗦嗦的站起來,像躲避瘟疫一般的連連後退到牆角,以袖掩面,自欺欺人道,「這都是假的!假的!」
崔氏見她神情不對勁,悚然一驚,「阿倪!」
倪氏猛地抬頭定定的看著崔氏,語無倫次,「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阿德!阿春?阿德!阿春!阿春!」
一聲比一聲嘶啞高亢,聲音里飽含絕望、悽慘、憤怒,猶如失去幼崽的母獸。驀地,倪氏轉身,朝著門口沖了出去,撞翻了門外的丫鬟。
驚得崔氏站起來,忙道,「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