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跬步行(1)(1 / 1)
「張三賊此言差矣,朝廷沒有放糧,不是因為不願意救助河北士民百姓,而是因為河北士民已經被你們這些反賊裹挾,這個時候放糧,到底是在拯救百姓呢,還是在資敵?須知,戰事兵危,生死存亡,非同兒戲。」
出乎意料,就在曹林沉默不語、久久不應的時候,出來與張行辯駁的居然是隨他而來的兵部尚書段威。
這就很有意思了,畢竟,大家雖然不明白原委,卻都不是沒有眼力見的人,之前曹林卷著此人落下,二人姿態明顯不妥當,剛剛段威更是在曹林吃癟後先笑再疼出聲來,愈顯怪異但此時來看,最起碼在面對「張三賊」時,這位東都八貴之一兼兵部尚書的立場還是穩妥的。
甚至,說的話似乎是有那麼一分歪理的。
「說話的是誰?」
段威聲音剛落而已,眾人心中思索也未定,張行便即刻開口,卻居然頭都不回,只是坐在那裡來問。「既來參會,又在外圈坐著,如何能說話時不報姓名來歷?!」
這便是沒有隔夜仇的意思,立即對「張三賊」做了回復。
「我是誰?」段威勃然大怒,當場便撫著胸口呵斥回來。「我是誰?這話今日在場人人皆可問得,獨你與李定問不得!一個是我兵部積年的下屬,被我親自舉薦著過了南衙議事堂才到武安任職的;另一個當日在西都,勾連我另一個下屬王代積,潛心設計,越過我去構陷穆國公,以圖諂媚聖人,如此處心積慮,也好意思說不認識我?」
李定斜眼看了一眼老上司,沒有吭聲,他從對方一出現時便猜度,曹林帶著對方來,怕就是來壓他李老四的。
「所以,閣下到底是誰?」張行依然沒有回頭,只是去看對面的張伯鳳。「張夫子,你設會請我等來,說要坐而論道,有這般開口即賊的論法嗎?」
張伯鳳張口欲言,卻也一時尷尬——一方面,他當然覺得段威這個半吊子軍頭有些無禮,但另一方面,即便是他都本能認為張行是個賊,所以當時並沒有出言阻止。
「你難道不是賊嗎?」段威絲毫不顧及三位大宗師列坐,依舊盛氣凌人。「你若不是賊,這天下便沒有賊了!」
「照理說,我不該與你這種人討論什麼是賊的。」張行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也毫不動搖。「這就好像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隨口污衊良人,良人便要辯駁回去,乃至於剖腹展示清白一般荒誕真若如此,那這天下良人便也死光了只不過,這一次閣下說的過於滑稽,辯一辯倒也無妨,可也得下不為例。」
段威冷笑一聲,不屑一顧:「你便是說出花來,也是個賊。」
「賊有四意,一曰竊;二曰狡;三曰惡;四曰亂」張行繼續言道。
「說得好,你張三便是占了這個亂字!」段威聽到一半,忽然出言咬死。
且說,雖然段威過於盛氣凌人,但咬死張行是賊這件事情,這紅山平台上的人卻多是深以為然的,這點看張伯鳳的反應便已經知曉。便是黜龍幫的人雖然心中憤憤,卻也有不少人心裡一直把造反等同於做賊的。少數人如最近的雄伯南、魏玄定與最遠的竇小娘覺得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
實際上,即便是他們也都覺得張行不該接這個話題,直接一開始揪住對方無禮這一點對噴或者直接承認是反賊就行了,沒必要搞什麼口舌之辯,徒勞把自己送到什麼不妥當的位置上。
當然,也是有人意外保持了對張三郎信心的坐在魏玄定身側的李定便是如此。
「以竊者論,似乎要首推英國公白橫秋,畢竟他一朝竊晉地一十二郡不止,所以英國公是賊。」張行不慌不忙,絲毫不理會段威的插嘴,而這話也引起了在座許多晉地來客的反應,但這些人的反應似乎又沒有那麼激烈,只是呼吸加重,表情微變而已,並且很快隨著張行的繼續言語而稍微遏制。「而以狡者論,淮南王代積、江都司馬化達,也堪稱是天下數得著的狡賊;以惡者論,如張金秤殺戮無度且無由,乃是這些年為惡甚重之一人;而以亂者論,似乎也的確是我張行做的最多,因為是我建立了黜龍幫,而黜龍幫到底是天下義軍之首,剪除暴魏之舉到眼下也多是我們黜龍幫的作為。」
這話似乎沒什麼爭議,懂的都懂,何況在座的大部分還真懂但也有人眼皮微微一跳,譬如張公慎當然,眾人最後聞得張行不打自招,便都曉得,這話似乎沒完。
果然。
話至此處,張行第二次站起身來,四面環顧,借著真氣與南風放聲來言:「然而,據我所知,還有一對父子,在做賊這件事情上面,只讓白橫秋、王代積、司馬化達、張金秤、張行等人望塵莫及,堪稱小巫見大巫,這便是曹固、曹徹二人,有他們」
「放肆!」
這一次打斷張行的不是段威,而是曹林,而伴隨著這位當朝皇叔的厲聲呵斥,一股陡然放出的無形真氣忽然憑空出現,張牙舞爪向近在遲尺的張行撲來。
而從張行角度來看,這股真氣雖然無形,但甫一發出,便似乎有一股巨大實體海浪一般直接當頭朝自己打下。
堪稱勢不可擋。
不過,張行並沒有被這股明顯超出他應對能力的真氣撲倒,周邊人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因為兩股同樣氣勢磅礴的無形真氣幾乎是同時隨著曹皇叔的呵斥升起,將那股無形巨浪硬生生的給在空中扯散了,以至於形成一個氣旋,在平台上四散開來,吹散了南風。
曹皇叔本人面色突變,直接咬緊牙關,抿了下嘴唇,然後迎上了張老夫子與沖和道長的審視目光。很顯然,人身攻擊需要辨別,需要討論,但動手,而且是上來就動手,是堅決不允許的。
當然,張老夫子從曹皇叔身上收回目光後,復又看了眼沖和道長,似乎是對後者忽然出手相助感到一絲詫異?
這一場三位大宗師間的明確交鋒,其實非常克制,以至於除了兩三圈範疇內的高階修行者,其餘人根本沒有察覺,還只以為是忽然打了個氣旋呢。甚至,可能只有處於交鋒正中間的張行和三位大宗師本人,外加外圈的幾位宗師能夠察覺到三位大宗師的各自發力順序與立場。
張行頓了一頓,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便宛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說了下去,甚至聲音與語調外加附著的真氣多少都沒有改變:
「恕在下直言不諱,有暴魏曹氏父子在,到底何人還有資格稱賊?想白橫秋不過竊了暴魏十幾郡而已,可曹固卻竊了大周與司馬氏的關隴、晉地、巴蜀、宛洛近百郡,是真正的竊國大賊!王代積、司馬化達也算是狡猾,可如何能與曹固篡位前欺瞞了關隴諸將軍、柱國,欺瞞了自己親女兒,哄得他們真以為曹氏是忠臣來的厲害?至於說殺人為惡,張金秤是這四五年間殺人最多的一個混賬,但他殺的人,比曹徹殺的人比起來,又算什麼?你們是忘了三征東夷那些沒有回來的民夫有多少嗎?還是忘了為了給修東都送大木死的人了?還有說作亂諸位,這裡是河北!有些話非得一遍遍再說下去嗎?亂天下的,不就是曹徹自己嗎?!暴魏曹氏,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賊嗎?!那敢問我們黜龍幫,還有我張三這個反了天下大賊的反賊,憑什麼還是賊?!而既然曹魏兩代君主皆是賊,最大的賊,它又怎麼可能不是必亡之局呢?」
此言既出,場中秩序終於壓不住了,尤其是黜龍幫的外圍隨從們與幾位列席者紛紛鼓動應和,而風聲與附和聲中,很多還有曹魏朝廷背景的人雖然沒有參與其中,卻也都保持了沉默,最多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反正並沒有誰第一時間站起來駁斥。
曹林也沒有,段威也沒有。
主要緣由當然是因為張伯鳳與沖和道長剛才那明確無誤的態度,也有張行的話術出彩善於發動突襲打人一個措手不及,不過與此同時,包括曹林與段威在內的大部分心裡還有大魏的人(薛常雄?),他們其實很快,甚至很早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在河北這個地方,大魏是得不了人心的。
晉地好一點,但數日前英國公太原擅晉地之利,公然接手整個晉地軍政的消息傳來後,晉地官民軍士對大魏是什麼反應也不言自明了反正不會站到大魏那一頭了。
這是客觀事實,曹林不認,繼續糾纏,只會讓自己更難堪。
張行說完之後,坐了下去,場地中一時議論紛紛,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安靜下來。
這個時候,張伯鳳緩緩開口了:「要我說,剛剛已經說的很好了,咱們從時勢開始說,而時勢是什麼呢?就是大魏將亡,亂世已啟,這個是實情。就是如此嘛,若是連這個都要欺人耳目,做一些言語上的敷衍,還做什麼討論?老夫年事已高,又有舊傷,幾十年未離南坡,如今一朝出山做此會,便要求一個實事求是,言語痛快,否則何必下南坡?」
大宗師一開口便是效用非常,眾人自然信服,更重要的是,曹林也只是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不知道是被大宗師說服了,還是早已經準備心如死灰,就等離開了?
但為什麼不直接拂袖呢?難道他心裡早就接受了這個結果?又或者另有所圖?
「曹中丞,既來之則安之。」張伯鳳果然看向了曹林,稍作安慰,而在他人眼裡,似乎更像是警告。「便是無心開口,且聽一聽也無妨,況且,閣下除了是當朝皇叔,終究也還是大宗師,有些議論還是值得繼續來聽的。」話至此處,張老夫子復又看向對面的張行。「張三郎你說時勢,說大魏必亡,說的很好,今日列坐這麼多人,無人能做駁斥,老夫也深以為然。但是,你說曹魏是大賊、巨賊,是不是有些過於苛刻了?曹魏到底有併吞四海八九之偉業,並且構建加強了諸如南衙領三省六部、科舉等許多新的制度,還整飭了天下水運、陸路通道,遷都到了東都,使天下人享受到了幾百年未有的大安定,怎麼能輕易便斷之為賊呢?」
「我以為如張夫子這般文武雙修,經歷數朝風雲,列位當世大宗師之人,必有高論,孰料,怎麼說出這種許多人都容易犯的鄙陋之言?」張行認真聽完,端坐不動,即刻反駁。
「這是何言?」張伯鳳絲毫不惱,認真來問。「老夫的言語哪裡鄙陋?」
「張夫子最大的鄙陋,便是將曹魏這麼大一個政權,而且是延續了數十年的幾乎統一四海的政權,當成一個最簡單東西來做評判。」張行揚聲認真來答。「我說曹魏要亡,是因為兩代君主都是天下大賊,難道便是否認曹魏的功績了嗎?這就好像一個人,他在道旁劫道,被人一刀入腹內,馬上要死了,大家聽說後都拍手成快,可這事與這個人平素對父母是否盡孝,腦子聰明不聰明,有多高多胖,是否俊俏,小時候引氣築基時是否刻苦,甚至左臂是否完整,右腿是否強健,有什麼必然關係嗎?」
張伯鳳明顯怔住,若有所思。
而張行也繼續說了下去:「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類似的麻煩,我做黜龍幫首席,執掌地方庶務和全幫人事的時候,最麻煩的一件事情便是要逼迫自己不要因為一個人一時的疏漏、懦弱、錯誤、敗績、愚蠢,就把一個人給徹底否掉,也不要因為一個人一時的周全、勇敢、正確、勝利、聰敏,就把這個人倚仗為根基。但是呢,更不能因為一個人整體的、最終的表現,而無視掉他一時的出色與低劣。除了人以外,事情的得失,計劃的優劣,也都如此張夫子。」
「嗯?」張伯鳳似乎有些出神。
「曹魏這件事情就是這樣,它不是區區曹氏父子的私物,是天下自百族共存,一路行到此間的公器,是所有天下人的大魏。這其中,曹氏父子作為大魏元魁,卻逆天而行,所以導致了大魏之亡,當然,可能還有關隴之索取無度、官吏繼承大周腐敗入骨、制度殘缺混亂但總歸,其之亡,不能掩其之生,恰如其之興,不能追其之朽。」張行幾乎是脫口而出,卻不知道有這些想法多久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北地農人,當過排頭兵,然後靖安台里做過一陣子公門罷了,一時激憤而來造的反,懂得委實不多。而若說我造反這三年有什麼真切的感悟,便是漸漸醒悟到,將天下,將四海,將一個合併了天下八九的皇朝,將一個地域,一個階層,一個組織、宗族視為一體,且無時間之過往將來,無人心之思索經歷,乃是大大的謬誤!張夫子以為如何?」
寂靜一時的紅山坡上,張伯鳳緩了一緩,看了看周圍神色各異之人,然後將目光挪回到正前方的張行身上,言辭懇切:「老夫大概明白,為什麼是黜龍幫將這個天下攪的天翻地覆了僅此一得,你勝過許多人。」
這幾乎相當於服軟認輸了。
「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張行拱手以對。
「但是。」張伯鳳忽然又言。「若以此來論,咱們回到那個賊的問題上,曹氏父子堪稱為巨賊,所以曹魏必亡,那你們」
「恩師,在下冒昧,有一句話不吐不快,想問一問張首席。」就在這時,外圈忽然有人起身行禮,打斷了大宗師的言語。
「來人可報姓名。」張行見到對面的張伯鳳回身點了下頭,也隨之開口詢問。
此人就在他對面,張伯鳳的身後。
「太原王懷通。」那人拱手做答。
「久仰大名,懷通公請說。」張行還是沒動,只是抬手示意,然後側身來聽,絲毫沒有因為對方是宗師或者名門領袖而如何,顯得過於擺譜了。
「張首席。」王懷通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認真問出了自己疑問。「你剛剛所言中說曹魏不是曹氏父子私物,乃是自百族共存以來天下之又一公器?」
「是。」
「但是,自古以來,就是自百族共存以來,凡近萬載,天下皇朝、王國,哪個不是一家一姓一族之私物呢?」王懷通立在那裡,雙手平持維持拱手姿態在胸前,紋絲不動,認真來問。「便是再大一些,譬如大魏,最多擴展到關隴諸族,又談何為天下公器?」
聽到這話,張行尚未言語,對面張伯鳳便已經笑了,當即便回頭做解釋:「王二郎想岔了,你跟張三郎說的這個公器私物,其實不是一回事,他說的是萬物之存亡,你說的是誰人掌權,一個自外向內而看,一個自內向外而看」
「學生知道。」王懷通依舊紋絲不動。「但學生就是想問問張首席,自內而外看,這皇朝國家,到底是私有還是公器?」
「即便是自內向外看,以往是未必儘是私有,將來也可以是公器!」張行剛要開口,他本人身後,魏玄定忽然起身,使得張首席第二次被搶了話。「恩師,在下趙郡魏玄定。」
「我記得你。」王懷通失笑以對,卻是放下了雙手,隔著張行與張伯鳳與對方捻須對視。「我跟恩師不同,素來只是一人一院,隨教隨走,那一年的學生里,只有兩個人讓我記憶深刻一個是素來聰敏被我收為傳業弟子的房玄喬,另一個便是整日憤世嫉俗的你了玄喬,見過你師兄。」
王懷通更後面,一名不足三旬的年輕俊俏世族子弟站起身來,避開座位,微微一拱手,口稱師兄,然後便老老實實低頭坐回去了,似乎並不想參與其中,只想聽一聽熱鬧而已。
這時候,王懷通方才繼續含笑來問:「魏玄定,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這皇朝國家,以往未必是私有,將來也可以是公器。」出乎意料,站定了魏玄定此時反而沒有了那種憤憤不平,只是想把自己學到的,做到的,不管是囫圇吞棗還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些東西給妥當釋放出來。「以古時論,百族興盛,建國立制,固然有酋邦是為劫掠強占,但多還是為了興修水利,備御天災,抵抗魔物,防範野龍。後來黑帝盪群魔,赤帝修山野,此類公器之用漸少,卻依然是皇朝國家的主要責務,也是自古徭役、賦稅之根流。只不過,總有如曹固這般無知之輩,有曹徹這般無畏之人,自以為得了天下,肆意妄為,便違逆天道,收賦稅為私囊,征民夫逞私慾但也是正是因為如此,暴魏才會亡,而也因為如此,我輩才會匯集於此,坐而論道,想弄清楚過往得失,同樣是因為如此,我們黜龍幫才會以暴魏為戒,才會喊出來要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為利者』。」
話到這裡,魏玄定語氣愈發平澹,只是望著對方昂首來言:「恩師、王公,萬事皆有承續,上一代私心過重,釀成禍亂,下一代必然要吸取教訓,稍為公器,再下一代,若是因為天下為公過於板正,束縛了人心活氣,自然又會分於私心私利,甚至有時候,一個人前為私心,後為公器而依著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無妨的關鍵是要認清楚局勢,弄清楚天下大勢之流向,不做違心之事,不做逆潮之人。而今日之勢,便是暴魏私心過重,自取滅亡,我輩當領著天下當向公器那一面儘量走一走。」
說完,魏玄定便徑直坐下。
那邊王懷通怔了一怔,過了好一會才張開口,準備要說些什麼。
孰料,就是此時,就在正對面正中的張行忽然鼓掌。
別人倒也罷了,黜龍幫眾人是開慣了會,鼓掌也鼓習慣了的,幾乎是本能隨之鼓掌,而其餘許多人,或許覺得魏玄定說的有幾分道理,或許覺得有些地方膈應,讓他們不舒服,但也一時沒想明白,此時聞得掌聲,見到周圍都在雙手拍擊做什麼,倉促之下也幾乎也是本能彷效起來。
便是胖乎乎的沖和道長也笑眯眯的鼓起了掌。
折騰了半天,紅山半山腰上,終於響起了一次熱烈的掌聲,倒也是稍微表明了,這次集會到底算是一場勝利的大會,和諧的大會。於是到最後,眼看著掌聲停不下來,張老夫子也象徵性的鼓了下掌。
拋開坐在那裡面色鐵青的曹林、段威等人不提,王懷通尷尬立在第二圈那裡,他便是從未見過此類場景,也多少能猜到得掌聲是一種讚賞,而對魏玄定的讚賞,豈不是說他被自己學生駁倒了嗎?
這時候怎麼辦?難道要學自己講學時那般,直接拂袖而走,回屋抄書?
那可真就丟臉了。
半晌,王懷通也只能趁著掌聲尾巴坐了下來。
正對面,其實早就坐下的魏玄定此時方才覺得渾身都軟了下來,卻又神清目明起來。
似乎是腦後長眼一般,只是拍了兩下手的張老夫子等身後學生一坐下來,便繼續開口,聲音不大,卻宛如說在每個人耳邊一般,立即就讓整個平台安靜了下來:「其實,剛剛兩位主動所論之事,正是我本要問張首席的言語相關老夫想問的其實是,大魏既必亡,那接下來誰必當興?為什麼?曹氏父子既以都督為巨賊,其他人又如何能保證自己將來不為巨賊?」
「老將軍問得好。」悶聲不吭,或者說從一開始看到曹林被打蔫了後便保持沉默的軍頭薛常雄忍不住開口附和。「這也是我想問的。」
「此事簡單。」張行瞥了一眼薛常雄,幾乎是脫口而對。「大魏擅天下之利,由此失天下民心,所以亡。那自然是得天下民心者得天下,而欲得天下民心,必當同天下之利,所以便是能同天下之利者當興。」
在場不少人都忍不住來笑,張三郎這廝,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在說自家,但他偏偏不直接說,反而只是以「同天下之利」呼應著魏玄定之前的言語再加上一開始主動設置議題,突襲曹林這個落水大宗師,剛剛忽然鼓掌強行給魏王師生之間判勝負,不管如何,這廝的詭辯水平確實是一絕,委實滑頭。
然而,張三郎這時也繼續說了下去:「至於說將來成為巨賊這個事情,我倒是覺得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並不能有誰能為將來過遠的事情作保證。」
沒錯,一直掌握著「集會」主動權的張三賊,居然主動放棄了議題。甚至考慮到這場集會一開始就是張老夫子針對黜龍幫的邀請,一個是發起人一個是主賓,面對發起人實際上若有若無的質詢,黜龍幫避而不答,卻未免有些拱手投降的感覺了。
張老夫子似乎扳回一局。
「不錯。」李定忽然開口。「這就好像曹氏父子俱為巨賊,但曹徹之惡與亂,難道不比曹固的竊與狡壞上十倍而曹固活著的時候,不要說他自己,便是所有當朝大臣、當世智士,也都想不到局勢會被曹徹給弄成這樣將來的事情,誰說的定?」
一直悶不吭聲的曹林與段威齊齊去看了眼李定,兩人因為身份緣故,敏銳的意識到,李定這廝也開始動搖了,而且雖然不曉得到底是要倒向何方,但徹底背離大魏卻已經是明顯無誤了當然,對於剛剛抵達河北的曹段二人而言這是個新發現,對於在場絕大多數人而言,這根本就是個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是頷首,畢竟不管如何,道理還是對的。
「李府君所言極是。」張行也含笑扭頭來言,準備接過話來。「要我說」
「要我說」薛常雄似乎也想說什麼。
「要我說。」隨即,又一人忽然起身,聲震山間,就好像之前魏玄定搶了搶話的王懷通一般,此人又搶了搶話的薛常雄的話。「要我說有什麼可遮掩謙虛的?眼下能同天下之利的,只有我們黜龍幫,尤其是黎陽放糧後,誰敢不認?而黜龍幫既然能同天下之利,自然是暴魏亡滅之後的當興的那家!」
「張夫子問的是必當興。」張行好像是在故意與雄伯南唱反調一般,忽然揚聲提醒。「不是當興雄天王弄錯了。」
「沒有弄錯。」雄伯南環顧四面,紫氣溢面,宛若鬼神顧盼,引得在場修行之人自三位大宗師以下紛紛側目。「若說必興,天下誰敢說個必字?!張首席剛剛言語,正在於此。但大宗師剛剛所問,其實還有一個當字,而若論當興,黜龍幫之外,誰當興?!有何作為來替黜龍幫當興?!」
張夫子剛要言語,又一人起身,卻格外禮貌:「在下崔肅臣,黜龍幫將陵行台文書分管張夫子剛剛有兩問,張首席、魏龍頭、雄天王,其實都有做答,只是偏重不同,在下不才,也有一點回復,乃是針對張老夫子後一問的在下修為不高,能否請張老夫子允許在下緩緩道來?」
張伯鳳看了看此人,卻是由衷喜歡,立即點頭:「崔二郎儘管來說,我看了你修的《黜龍律》,確有想法。」
「謝過夫子。」崔肅臣拱手再禮,然後起身侃侃而談。「誠如諸位多言,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因為掌權之人一旦肆無忌憚,便可輕易墮落為巨賊,這一點在當今這位聖人身上已經很明顯,前位聖人,也是晚年權力鞏固,肆無忌憚後,才會日漸偏執嚴苛,往前追朔,許多英雄豪傑、皇族貴種,皆類於此,再往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幾位至尊,成了至尊之後,不也有些為禍世間的趨勢嗎?若不是三一正教起勢,以三輝定四御,這天下說不得已經被四御糟蹋透了。」
話到這裡,張行看的清楚,一直只是側耳傾聽沒有參與實質討論的沖和道長,忽然扭頭去看說話之人,而張伯鳳側後方抱著鏡子的王懷績更是忽然朝自己咧嘴一笑,弄得他寒毛倒立,陡然精神一振。
「所以,我們沒有法子阻止誰變成巨賊,但是我們未必就沒有法子稍微制約掌權之人,使之成為巨賊後也難以為禍。」崔二郎沒有察覺到個別聽眾的表現,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說的事情。「至於是什麼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為,無論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細越嚴密越寬宏的律法,越能保護人不受賊害,《黜龍律》便是我們黜龍幫的嘗試。」
「恕我直言。」就在這時,王懷通也再度起身開口了。「在下看過《黜龍律》,而且絕對認為是個良律,因為改動大都是對的,崔二郎的心意包括黜龍幫此舉,都是值得稱讚的但是,在下想問一問張首席與崔二郎,律法果真有大用嗎?咱們剛剛說曹徹是巨賊,我也深以為然,但曹徹是皇帝,他出口成憲,一言而改律法,什麼律法能攔住他?還有,昔日東齊法度,比西魏要嚴密許多,許多律法也都是良法,可是東齊權貴,無論是南邊魏郡的宮廷佞臣,還是我們太原那裡的北地、巫族野將,哪個將律法放在眼裡?彼輩肆無忌憚,踐踏文律,與之相比,西魏雖然律法明顯粗疏,但勝在執行嚴密,反而更勝一籌。」
張行沒有理會。
而崔二郎笑了一聲,立即回覆:「懷通公的言語都是實話,但難道有良律不從,而行惡律嗎?律法就是律法,只是限制巨賊的一環,其他的事應該交給其他東西其他人。」
王懷通見到對方滴水不漏,笑了笑,也低頭坐下。
而這時,大宗師張伯鳳眼見著又一輪自發的辯論結束,終於趁機明確的發表了自己的觀點:「諸位說的都有道理,那老夫也就說說自家之疑慮所在依著老夫來看,自唐室南渡以來,天下分崩,戰亂不斷,此起彼伏,各種制度律法變幻不斷,卻都有一個大毛病,那就是每次動亂後,新制度、新朝廷,似乎都會讓皇帝以獨夫之身越來越集權,而獨夫一旦集權,往往便會淪為巨賊,便是獨夫沒有淪為巨賊,只是渾悖、庸俗,也總有惡人趁機依附於獨夫,來做巨賊、大賊所以,老夫總想這一件事情,那就是能不能停止此類集權,退到千年之前,最好是白帝爺之前那個時候,然後咱們再尋出一個類似於白帝爺的人來,稱個共主,地方自治。」
許多人立即曉得這位大宗師的本意了,一時間嗡嗡不斷。
而張行也一時恍然,繼而失神起來,無他,他也已經知曉張伯鳳的根本問題了,也曉得為什麼張伯鳳會專門尋自己了。
事情其實很簡單,張老夫子先從軍,後習文,然後教書育人,卻又屢屢不能擺脫那層桎梏,本質上是這位大宗師在對之前歷史和自己漫長的人生經歷進行咀嚼思考後,陷入到了歷史的迴環中走不出來了。
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會對幾乎表現的一往無前的自己和黜龍幫感到震驚,想要來見一見,弄清楚自己的邏輯。
而張行想明白以後,卻又有些為對方感到無力,甚至為自己當年的淺薄感到羞恥。
因為對方陷進去,是因為人家本來就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親身經歷了這些歷史,切身感受到了歷史迴環中的血腥、殘忍和無奈,而自己之所以能跳出來,本質上是因為穿越者對這個世界的冷漠,以及過於縹緲和高遠的視角。
與此同時,張伯鳳作為大宗師,既然說出自己長久以來的觀點,自然立即引發了所有人的注意,許多人都開始參與討論起來,尤其是在場之人多是河北、晉地人,絕大多數都是集權的受害者,便是黜龍幫內里,也有不少人猶豫起來黎陽一事,難道不是集權危害的明證?曹徹的所有作為,難道不都是這個道理的明證?
真要是退回到千年前,各地按照地域維持半獨立姿態,曹徹敢這樣?
紛亂中,張行保持了沉默,任由許多人起身討論,在很多贊同與其實並不少的質疑之後,張老夫子儼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這個時候,他本能看向了自己此番出山的緣由,那個讓他感到驚艷和詫異的張三郎,也是事實上成為亂世弄潮兒的張三郎。
「張三郎以為如何?」已經西斜的陽光下,張伯鳳主動來問,看起來又是一番指名道姓的針對考驗了。
周圍隨著大宗師的這番言語立即安靜了下來,張行等了一陣子,方才在座中來答:「其實,想要回復張夫子的這個疑問,需要先答另外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張伯鳳認真追問。
「那就是天道為何物?」張行一邊思索一邊籌措字句。「或者說,若天有所求,有所感,有所應,它求得是什麼?感的是什麼?應的是什麼?畢竟,天道之應,直接關乎歷史之走向。而今日這裡,有三位大宗師,四位宗師,成丹、凝丹者數以十計不知道諸位都是怎麼看的?」
周圍人紛紛凜然,便是沖和道長與曹林也各自肅然,而張伯鳳深深看了看對方,率先謹慎來答:「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看,而我本人也只是不停思索,並不是有什麼把握,所以從不與學生或者其他求教者說自己的看法,以防誤人子弟實際上,我最出色的一個學生,也就是偷了我物件逃向北地的劉文周,他很早就認定,天道至公而無情,而世間天地元氣是有數的,人龍神居於世間,若野獸蟲豸生於草莽,相互撕咬爭奪,只要配合特定法門,或者彷效先賢打開身上特定封鎖,便可從容奪彼輩之元氣而歸於己,這樣,雖是凡人,猶可昂然而至至尊。」
張行眼皮跳了一下,卻面不改色:「持此論調者不少。」
「確實不少。」沖和道長忽然攏手含笑插嘴。「據老道所知,四御都喜歡給自己的點選直接開鎖,好做大事,當年他們就是亂開鎖,讓一些人可以靠殺人取氣,從而引發了天下英雄的反感,直接促成了三一正教的建立。」
張行乾笑了一聲,沒有接話,而是掃過抱著鏡子認真來聽的王懷績,然後繼續看向了張伯鳳:「張老夫子本人呢?」
「我以為天道非是無情之物,否則何以如此賞罰分明?四御便是明晃晃的證據,躲不開的。」張伯鳳認真做答。「所以,我自行猜錯,天道本意應該是要這天地間萬物和諧,悠然生長,春夏秋冬,輪迴如常至於戰時亂時天地元氣暴漲,更像是天下人為禍自亂,丟散元氣,天道不忍,有所補償。」
這就與當初相見時的請教不是一回事了,而張行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是跟張伯鳳本人的歷史觀是相合的。
推到一個和諧穩固的時代,配合一個永遠不變的天地元氣總量,雖有波動,卻總體平衡,也是經歷了大周崩壞後期種種離譜戰亂與數不盡背叛與殺戮的張老夫子可以有的一個觀念。
「有些道理,而且能自成一體。」張行點點頭,扭頭看向了曹林。「?
?中丞,你也是大宗師,你是如何看這些事情的?」
曹林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然後居然沒有拒絕回答:「老夫在東都立塔,琅琊閣近在遲尺,看的說法委實不少,但我從未信過哪一個,非要說什麼特定想法,便是總覺得強則強,大魏強老夫亦可強東夷那位大都督也是如此吧?」
周圍有些人明顯失望。
但經歷了對張伯鳳的思索後,張行反而沒那麼多心思了,綁定著國運就綁定著國運吧,誰還不許嗎?
若大魏真的能夠勵精圖治,延續下去,強盛下去,包括完成第一次徹底一通四海的偉業,這位護國大宗師為什麼不能化為護國真龍、真神呢?
「沖和道長呢?「張行繼續看向了另一位大宗師。
「老道有什麼好說的?」沖和道長攏著手來答。「揚三輝而定四御,使天下人心歸一不過,老道並不以為這世間天地元氣是固定的,也不覺得天下動亂時天地元氣充盈是補償回復,而是覺得這世界到底是有一位天道居高臨下,俯視眾生,只不過,雖三輝四御亦難猜度天道心思,所以凡人做好自己事,也沒必要猜就是了。」
這是三一正教的基本理論,也是普天下最受人認可的一個理論。
包括張行,也是這個理論的擁躉,只不過他覺得,做事總要找規律,而做了事,有了天地元氣層面的回報,便可以去猜想一些理論出來。
沒必要裝湖塗。
想到這裡,張行又看了看抱著鏡子一聲不吭的王懷績,然後看了看雄伯南、王懷通、薛常雄幾人,發現這些人都沒有主動表達欲望後,便自行接過大宗師開了口:
「不瞞諸位,在下也有自己的一點看法,淺薄、可笑,沒有什麼牢固的驗證,卻是目前為止,本人最堅信的一個猜想那便是,天道至公向善,賞罰分明,而賞罰的根由,或者說天道所欲,其實在於文明之進步,歷史之前行,人心之鼓動。
】
「換句話說,不管天道到底怎麼回事,目前的經驗來看,我個人都以為,這天下事都應進不應退,應新不應舊,應繁應盛不應簡,而且應該以人為本,儘可能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這世間的進步勵新中來。包括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乃至於修《黜龍律》,種種心思,皆發於此端。
「所以,我們要努力行事,只要是新的、好的、對的,便可以做,努力做。不要覺得做這些事情沒有用,或者不可行,因為據我所知,天下間最厲害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作用,只要我們做的好事多,這些事情和人自己就會相互作用產生新的好的東西來,從而徹底改變局面。
「回到張公最原本的那個未說完的問題,我其實從未在意過什麼將來之巨賊,因為將來亦有人行好事,黜巨賊!我們這一代人,問心無愧便可!」
在場眾人一時鴉雀無聲。
停了一會,一個抱著鏡子的人率先打破沉默,嗤笑一聲:「有意思。」
「不管如何,張三郎是有自己想法的。」張伯鳳似乎回過神來,也隨之失笑。「只是可惜,這想法與我這垂垂老朽恰好相反,不過我到底明白你為何這般行事從容,絲毫不豫了。」
「大家都是猜想。」張行平靜來對。「誰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哪個是不對,都得試過了才行,只不過我年輕,嘗試的快一些」
張老夫子點點頭。
而這時,張首席又一次站起身來,第三次環顧四面,做了發言:「諸位,我還有一言,要提醒諸位,你們剛剛都認同張夫子所言之『巨賊』,卻沒有注意到嗎?這其實正是我們黜龍幫要黜的『龍』!擅天下之利者,以龍為先,所以號稱黜龍,名為龍,實為擅天下利者,所謂巨賊,不正是人中最惡之龍嗎?!所以,黜龍幫號為黜龍,實際上正是要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為這世間開太平!此志搖搖晃晃,經歷三載,委實不易,事到如今,雖有大宗師若紅山壓頂,逼至於跟前,但諸位今日親眼所見,我等黜龍幫上下非但沒有墮失本志,反而愈加堅固了,將來也不會丟下!而若諸位亦有志於此,可來尋我同此志!
「這便是我今日想說的了但諸位若有問,我自當應答。」
說完,便重新坐下了,仿佛身邊根本沒有三位大宗師一起盯著他一般。
ps:感謝新盟主虎王喬e老爺的上盟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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