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國蹶行(18)(1 / 1)
在得知曹林與東都主力忽然出現在河內後的第一時間裡,黜龍幫首席張行便下達了軍令,要求全軍放棄汲郡與黎陽倉,向北、向東撤離,以避鋒芒。
然而,這個命令的執行卻明顯受到了一定的牴觸。
一部分人是被巨大的倉儲本身給迷了眼睛,不捨得;而另一部分人是被之前的成功的突襲與巨大的後續影響給迷了眼睛,覺得大宗師未必不能一戰,覺得東都兵馬不堪一擊正所謂,你有大宗師,我也有宗師,還有四五個成丹,十幾二十個凝丹,湊活湊活總不能差太多,至於兵馬,東都兵馬與黜龍軍在數年中多次交鋒,明顯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而黜龍軍卻日漸成長起來,所以只當東都大軍為無物,那這樣的話,拼一次試試又何妨?
這就是機會主義了。
坦誠說,張行沒資格呵斥他人是機會主義者的,因為他本人幹的一些事情也有機會主義的嫌疑甚至,他還算是半個虛無主義者,教條主義者,冒險主義者,無底線的靈活主義者,甚至有時候,比如說現在,他說不得還能算個投降主義者。
因為回到這件事情本身,張首席還是堅決的重申了命令,並拒絕留出任何討論餘地。
非只如此,在軍令發出後,他又迅速追加了一系列的細節補充比如,落在最後的部隊要破壞橋樑,阻隔路面,以儘量拖延;再比如,所有頭領都不得再使用鯨骨佩飾、馬扎,不得穿戴黑白短氅,以避免被定點清除;還比如,所有車輛、牲畜,轉入戰兵營內,戰兵營優先撤出;所有屯田兵也全線撤出,但若實在是因為數量果斷撤離不及,允許聯合原汲郡官吏、降兵自行據城而守;汲郡官吏、降兵,願意走的可以一起走,不願意的也不強求;允許來不及離開的屯田兵與原汲郡官吏、降兵靈活自主採取措施以生存下來,不會針對此事予以追責。
之所以如此堅決,原因其實很簡單。
首先,他雖然不知道大宗師的威力到底如何,但甫一穿越就見過分山君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低估大宗師威能的,尤其是之前準備將改革中進行大軍陣實驗還失敗了;其次,凌汛隔絕了南岸的援兵,使得黜龍幫短期內不能匯集全力來應對此次奔襲;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人家這次不是大宗師一個人來,而是大宗師這種高端戰力配合著一整支大軍一起抵達,軍隊中還有不少成丹、凝丹高手幾者相加,絕對不是簡單的加減法,而是構成了一個成體系的強悍暴力機器這意味著,一旦兩軍相對,很可能從曹林這位大宗師的最強點開始,形成一點破繼而全線崩潰的局面。
張行不敢賭。
與之相比,另一位來到河北的大宗師張伯鳳的態度到底如何,反而都可以放一放了,雖然這也很重要,但也要先避鋒芒再說。
「首席,這麼撤不是個法子。」
遇到這種局面,徐世英也不好繼續冷眼旁觀了,事實上,他是飛馬從汲郡與河內郡交匯處的臨清關過來的,然後在汲郡郡治衛縣南側的清淇城外見到的張行。
值得一提的是,衛縣以及清淇城在黎陽西面足足三十里的地方,換言之,張行在下令全方位撤退的同時,自己反而主動往反方向過來了。
他是來監督撤退,順便來看大河冰情的。
「怎麼說?」立在大河河堤上,被南風吹動衣角的張行回過頭來,看向了堤下的徐世英。
「兩個說法。」徐世英一邊往上走一邊黑著臉來答,走到河堤上也是不禁側過臉去躲了下風。「第一,咱們人太多,太分散,根本來不及撤,只要對方一意放馬來追,便是汲郡能躲開,到了魏郡跟武陽也要被追上,更不要說密密麻麻的屯田兵了;第二,如果他們緊追不捨,什麼都不管,直撲將陵咱們怎麼辦?甚至繼續追下去,追到登州又如何?」
「你說的有道理。」張行負著手點點頭。「但問題在於,如果就在汲郡抵抗的話,恐怕會更糟糕曹林與東都主力畢至,這一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不能上來便送上一敗,失了後手之力。」
「這是當然。」徐世英點頭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張行立即反問。「是想到什麼法子了嗎?」
「沒有。」徐世英登時頓了一頓,然後也負著手給出了答覆。「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來尋首席的我能想到的一個說法,大概是先撤,等到流冰結束,讓河南兵馬與登州兵馬從下游渡河與我們匯集,把力量匯集起來,對方也要拉長戰線,層層分兵占據城池的,此消彼長,看看能不能打他一仗。」
「我的意思與你一般無二。」張行也點了點頭。「現在的情況是,不撤不行,但指望著撤就能解決問題也是胡扯只能在撤退的時候,儘量抓住所有機會,改變態勢,找到機會解決問題。」
徐世英點點頭:「首席具體有什麼設想嗎?」
「有。」張行立即做答。「第一個是如你所說,流冰期後立即動員河南部隊,但未必一定要匯集在一起,騷擾後路,隔斷東都與這支部隊的通路,也未必不是一個法子,因為曹林這一波氣勢洶洶,最大的漏洞其實還是在基層士卒身上,若能讓其部兵馬士氣散落,喪失戰力,那便是大宗師也要反過來被牽累,說不得便有機會;第二個,是儘量採取外交手段,向北地、幽州、河間,還有李定那裡做些交涉,能拉來最好,不能拉來也要儘量避免夾擊;第三個,就是張伯鳳了這是目前來看,說不得唯一能立即起到效果的一處。」
「張伯鳳」徐世英聽到前面還是勉強點頭,聽到這裡,卻一聲嘆氣。「張老夫子就算是跟曹皇叔不是一路人,那跟我們也不是一路人,人家是晉地第一世族之首,堂堂大宗師,天然便是『擅天下之利』的龍,如何會認我們黜龍幫?」
「不指望他跟我們是一路人,但是,兩位大宗師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本身就會相互牽制。」張行認真做答。「我決不信他們是一夥的,退一萬步,表面上是一夥的,內里也一定是有分歧和衝突,否則兵貴神速,勝在突襲,張伯鳳為何在曹林剛剛渡河時跟我們送信邀約,而不是直接順著那封信找到我,過來擒賊擒王,把我拿了?所以,張伯鳳一定可以利用。」
徐世英點點頭,然後沉默了一會,吹了吹南風,繼續問了下去:「但是我們不能做僥倖之心萬一,我是說萬一,這些法子都沒用,後撤過程里的機會也都沒大用,甚至局勢更糟,薛常雄也來了,李定也不幫我們,然後曹皇叔真就一路追到將陵,然後追到登州,我們怎麼辦?三哥你怎麼辦?黜龍幫怎麼辦?」
張行看了眼對方,再度反問了一句:「若是那般,你又怎麼辦?」
徐世英登時沉默,只是踩著加了麻布內襯的六合靴壓了壓腳下漸漸變得鬆軟的泥土。
張行笑了笑,沒有逼問下去,反而感慨:「徐大郎今日能來與我說此事,可見心裡到底是存著黜龍幫安危的,僅此一事,我就不會棄了你的。」
徐世英一時茫然:「什麼棄了我我是問若咱們抓不到機會,反而是人家大宗師比誰都穩,只是咬死我們,攆著我們一路到登州又如何?」
「自然是從登州上船,去北地避一避。」張行坦然以對。「上了船,進了東海,他就不敢追了,不然就是東夷大都督來料理他了,到了北地,借盪魔衛的殼躲一躲,曹林便是驅趕了我們,也立不住的,反而必然會因為離開東都黑塔被其他大宗師料理,到時候咱們再捲土重來,收拾河北便是。」
徐世英愣了一下,心中一聲冷笑,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在他看來,若是真那般,只要張行逃到北地,黜龍幫必然分裂,李樞必然趁機要收攏局面的,更重要的是,黜龍幫內里那些河北、東境豪強,個個都是依家附地的,如何願意跟張行走?
走,其實沒問題,避其鋒芒嘛,大宗師來突襲你,一路逃竄尋個落腳地並不丟人;李樞要收攏局面,也沒問題,這廝肯定會這麼做,而且也有資格這麼做,甚至能夠大大方方的做問題其實就在於,在徐大郎看來,張行若走,這些河北河南豪強出身的幫內中堅們十之八九並不會隨張行走,而且接下來會投奔李樞,甚至背離黜龍幫。
而一旦如此,便是張行再回來,這些人也是敵非友了。
因為雙方一直維繫的團結消失不見了,一場背叛足以將之前三年張行努力維繫和建設的所謂組織,消融的乾乾淨淨。
想到這裡,徐世英本欲再說些什麼,但忽然間,他便反應了回來,繼而當場打了個激靈:「首席的意思是,即便是逃到北地,也一定不會棄了我?」
「不錯。」張行似笑非笑伸出手按了按對方肩膀。「其實,我剛剛還在想,若是真到了河北不能立足的地步,別人倒也罷了,卻委實不知道你徐大郎會是個什麼結果,尤其是你的兵馬營頭都留在河南,所以你到時候真有可能會留下。而若真把你留下,說不得咱們之間真落不得一個好下場但你今日既然這般極速來了,說明你心裡是黜龍幫大局的,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你帶在身邊,讓咱們之間不至於沒了結果。」
徐世英側著臉看了看對方,心中泛起無數念頭,卻都盡數收起,只是點了點頭,乃是決心且行且看。
畢竟,即便是從眼下局勢來說,徐大郎也不得不承認,曹林和東都大軍雖然來勢洶洶,可大勢不在魏,未必就能持久,說不得黜龍幫只是後退,東都大軍前行,後者便露出許多要命破綻來,而以張首席的本事和黜龍幫眼下的實力,說不得便能抓住對方破綻,然後再上一層樓。
就這樣,二人既去,一面繼續組織全軍撤退,一面卻由跟上了張行的徐世英進行朔源,查找張伯鳳的下落。
前一日,張伯鳳送上的書信是通過投書給汲郡、魏郡交匯處湯陰的黜龍幫駐守部隊而送到張行手中的,但奇怪的是,信中雖然有邀請,卻沒有提供地點和時間,也沒有標出回信的說明。
這種情況下,在整個幫會心急火燎,幾乎所有大小頭領全都被分散到各城各地組織撤退的時候,徐世英主動來到了湯陰,尋找張伯鳳下落結果卻一無所獲。
無奈之下,徐大郎再度折回,與張行在衛城匯合,兩人稍作討論,得出結論——要麼是張伯鳳剛剛得知了曹林渡河,對此頗為吃驚,前往查問,要麼是在周邊肆意遊蕩,等待張行的公開回復。
前者管不了,後者,張行在猶豫了片刻後,卻沒有下定決心。
指望著張老夫子對曹皇叔造成困擾與阻礙是一回事,但在對方大宗師與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公開回應邀請,無異於公開求援,這放在平時不是不行,但當全軍大舉撤離的時候,公開求援,很可能造成會加劇恐慌,造成混亂,形成不可逆的嚴重後果。
這時候,飛速自鄴城折回的軍法總管雄伯南、外務總管謝鳴鶴二人抵達,幾人稍作商議,最終決定,先撤軍為上,不做多餘動作。
熊謝兩人,也都各自去忙碌——雄伯南接受了戰兵斷後和催促各地戰兵速速撤退的任務,謝鳴鶴則帶著張行的又一封信重新向北去,乃是要見李定,請後者不要落井下石。
於是,公開應答張老夫子一事暫時擱淺。
就這樣,正月十五,曹林以大宗師之威,強渡已經算是凌汛期的大河,事實上造成了突襲的效果,但即便如此,黜龍幫卻依然在短短三日內,也就是正月十八日的時候,便將汲郡的戰兵盡數撤出了汲郡,同時還在源源不斷撤離著的屯田兵與民夫。
其中,還有大半倉儲沒有搬運的黎陽倉居然也毫不猶豫的被拋棄了。
這份決斷,委實有些驚人。
實際上,到了這一日,如薛常雄那些人甚至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李定也都還是因為張行的信才曉得曹林發動了大舉反撲。
當然,汲郡官吏和之前新降的官兵是留了下來的,這些剛剛投降不過大半月的人,在黜龍幫的配合下,從容控制了整個汲郡,然後依舊主持著放糧工作,然後以一種忐忑為主,但非常複雜的心態,等待著東都大軍的抵達。
然而,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
東都部隊的確來了,卻只是屈突達一部數千人而已,而且只是控制了淇水西側的小半個汲郡,並進取了郡治衛縣,然後就只派使者向汲郡東部各處之前的同僚、下屬發布了謹守城池,維護治安,協調軍需的命令。
再然後就不動了。
傳說中的大部隊和大宗師根本沒有看到。
這其實讓整個汲郡上下陷入到了某種茫然之中,短短二十來天內,他們投降、再投降回來,也的的確確經歷了轟轟烈烈的放糧運動,可實際上,轉過身來,卻驚愕發現,幾乎所有人所有職位和工作都沒有任何變化。
好像黜龍幫根本沒有來過一般。
當然,各處各城各村裡的糧食、布帛,還是清晰的提醒著所有人,這不是一場夢,是眼下的情勢太詭異了。
而已經退到鄴城的張行,在與在此處匯集的十幾位頭領稍作探討後,立即醒悟過來——這必然是有人去找曹皇叔敘舊聊天去了。
「張老將軍。」河內修武城北的山坡上,曹林對眼前身材瘦削卻又高大之人的稱呼與其他人是決然不同的。「如此說來,是你哄騙了李十二郎,還是李十二郎哄騙了我?」
「李十二郎說我什麼了?」精神似乎好了不止一籌的大宗師張伯鳳捻須而笑,顯然好奇,其人衣袍也在風中鼓盪。
「他說,若我來河北攻黜龍幫,張老將軍絕不做趁人之危,截我身後之舉;還說,閣下對張三郎的一些舉止不以為然,認為他膽大包天。」曹林看著對方,狀若疑惑。「是這樣嗎?」
「是。」張伯鳳想了想,立即頷首。「這麼說算是沒錯的。」
「那老將軍是要自食本言?」曹林微微蹙眉。「刻意欺騙李十二郎與小子我?」
「我一個老的快死之人,為什麼要騙這麼一個小子?騙你又作甚?」張伯鳳攤手以對。
「那老將軍為何要來河北,還勸我暫緩進軍?」曹林愈發嚴肅起來。「這不就是出爾反爾嗎?」
「原來如此。」張伯鳳只怔了一下,立即醒悟,卻是再度捻須而笑。「原來如此,曹中丞,是這樣的,當日李十二郎路過南坡,專門尋我,問的委實直白前面問我對河北局勢與張三郎看法,我當然就是那般答得;後來又問我,是否與英國公勾連,意圖做局引誘閣下離開東都,好處置閣下?而我的回覆是,我從未與誰做過勾連,更沒有丁點與曹中丞為敵之意,談何做局圍殺?」
曹林微微一怔,立即反應過來,李十二郎是心中鬱結,以至於膽大包天,利用自己的疑慮與時間的緊迫,在兩位宗師之間做了個言語上的陷阱,專門引自己來河北對付黜龍幫,以至於形成眼下局面。
不過,這件事情在張伯鳳親口承認沒有與白橫秋做勾結面前,似乎就不值一提了。
當然,曹林很快又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如果張伯鳳從未與白橫秋相勾連,又怎麼解釋,晉地幾乎被英國公盡數掌握?張氏子弟幾乎全都跟白氏保持了一致?
似乎是看出了曹林心思,身材高大瘦削的金戈夫子笑了笑,繼續言道:「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年紀大了,若非大魏國勢明顯崩殂,多了一絲地氣加持,稍得苟活,幾乎三年前便要一命嗚呼張氏子弟,河東數郡,又怎麼還會做理會呢?」
曹林徹底恍然。
這就對了,張伯鳳不是沒有立場,張氏不是沒有跟白氏合流,只是這位金戈夫子老了,本人這幾年不想折騰了,僅此而已。
但要是這樣,英國公試圖讓自己離開東都予以處置的想法,是自己想多了,還是另有幫手?
想了一會,曹林忽然開口:「老將軍剛剛勸我暫緩進軍,說是要與張三郎當面討教,結果黜龍幫與張三卻被我攆的直接逃離了你想與張三郎討論什麼?」
「討論他的黜『擅天下之利』、『同天下之利』,還有他的《黜龍律》。」張伯鳳有一說一。「老夫年事已高,早已經看澹人間沙場,此番靜極思動,不過是想見識一下年輕人一輩的想法與風采我對張三此人的一些想法是不以為然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當世年輕人中少有自己想法的人,況且,道不同,未必是誰對誰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值得一見。」
「天下山丘,鱗次櫛比,何止是一個區區張行?」曹林若有所思道。「他便是立了山,也只是一座小山丘,老將軍既然出南坡來到河北,求一他山之石,何不藉此機會,將河北豪傑匯聚一堂,一併論述?地點、時間也由你來定便是,我也願意列席的,若有資益,不勝榮幸。」
張伯鳳不由失笑:「曹中丞若願意與我坐而論道,當時榮幸之至,怕只怕,閣下只是想借我之手,匯集河北英傑,然後趁機一網打盡吧?」
曹林也搖頭失笑:「張夫子想多了,且不說有你在誰敢造次?便是薛常雄、雄伯南這些人,聯起手來也不是好對付的若還不放心,何妨請太原英國公一併來會?各方牽制,自然妥當。」
張伯鳳心中微動,本能察覺到曹林的心思,但是他想了一想,反而釋然:「不錯!有老夫在,誰敢造次?!」
曹林微微斂容,復又來問:「那在何時何處呢?」
「紅山吧。」張伯鳳想了想,給出了確切的答覆。「主要還是想跟張三郎談一談,若曹公與英國公願意來,自然更好七日後足矣我去面邀張三郎。」
曹林眯著眼睛點點頭:「此會之前,我保證按兵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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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國蹶行(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