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隴上行(11)(1 / 1)
「張龍頭在此間坐,雖是閒庭讀書,卻勝似紅山壓頂,清河上下,卻早已經不堪重負。」崔二郎到底是會說話的。
張行聞言也放下書來笑:「這清河上下是指誰?你們崔家還是曹善成?我剛剛看文書,只說你們崔家在清河兩房,便有一位成丹,四位凝丹,奇經正脈數不勝數,然後幾乎所有正經子弟無論男女都築基讀書文修之法到了這份上,紅山壓下來也能飛走吧?」
「張龍頭莫要說笑。」崔肅臣嚴肅以對。「風雨雷電,成鳥或許可以振翅而走,可窩內雛鳥與鳥蛋又怎麼能抵擋的住呢?」
「也是,風雨之間,成鳥或有生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張行正色來言。「況且崔氏今日情狀事發有因,所謂我不殺人,人因我而死確實不能不管這樣好了,崔二郎,我給你寫個文書,你若是覺得曹善成真的瘋了,你清河崔氏兩房真的危若累卵,再不動作就要出事了,便可徑直持此文書,日間去那邊公房或者晚間來這裡尋我說句話,我直接發將陵這裡和西線已經整編好的八個營西進,你說打何處就打何處如何?」
崔肅臣沉默了一下,就在謝鳴鶴的詫異目光中於院子裡恭敬行禮:「如此,崔某卻之不恭。」
張行點點頭,轉身去屋內寫文書。
而謝鳴鶴、崔肅臣跟入,依次路過門檻時,都忍不住去看了一眼放在廊下的那本,卻居然是那本爛大街的《三尊演義》,講的是黑帝爺、赤帝娘娘、巫族罪龍三雄並起,人巫妖三族爭霸時的劇情。
且說,三尊時代距離眼下都三千多年了,雖比不得青帝爺八千年前登天來的遙遠,卻也足夠模湖,尤其是後來白帝爺再起,事實上完成了人族的一統,多少有些毀了人家巫妖兩族統序的感覺所以很多話說起來都是雲裡霧裡。
再加上不要說赤帝娘娘了,便是那條巫族罪龍的本事也挺唬人的,而黑帝爺素來給人感覺也挺差勁的,所以這個不好貶,那個不好嘲,最後就是史書里寫的一塌湖塗,為尊者諱過了頭。
這就反過來導致了另一種聲音——看史書不如。
當然了,《三尊演義》這本跟後來的《麗月傳》在文學性上根本沒法比。
至於張大龍頭此時來看,只能說他對什麼黑帝點選嘴上不在乎,行為上也不在乎,可心裡還是挺在意的,不然也不至於抱著這麼一本老掉牙的再來尋找線索了。
寫完文書,簽字畫押,張行雙手拿起,直接遞過去,而崔肅臣也雙手接了過來。
隨即,後者便再問:「張龍頭,在下冒昧,這文書是專指清河局勢的,我大概明白,但現在將陵這裡有八個營,日後或多或少,又該如何?」
「只多不少。」張行笑道。「我們這一輪整軍,並非是之前剛到河北時為了打破派系痼疾而全面重組的那種整軍,更像是勻一勻、挪一挪,打散降軍,然後稍作擴充,算是給新來的軍將分出些營頭,再稍微根據將領要求追加下特定軍械,提升下軍隊戰鬥力也就是春耕太耽誤事所以,從三月中下開始,前線和這裡整編好的部眾只會越來越多。」
崔二郎認真來聽,謝鳴鶴卻如鯁在喉,只硬生生忍住。
而崔肅臣聽完,非但沒有自覺,反而繼續來問:「再冒昧問一句龍頭,黜龍幫的派系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滎陽,經常能聽到人說,張李二人遲早要內訌,結果為何反而黜龍幫屢屢做大?」
謝鳴鶴不再嘗試說話,反而心中冷笑起來——你也知道冒昧?
「派系當然是有的,但不是簡單的張李那麼簡單。」張行正色來答,卻是將之前與雄伯南說的一些細細講了一遍,然後才道。「說到底,大家只是因為暴魏無道,被迫起事,而自我跟李龍頭以下,喊一聲烏合之眾也是無妨的,內里自然派系叢生只不過是借著我和李龍頭形成交鋒罷了。」
「且不說便是如此。」崔肅臣捧著文書反駁道。「久而久之,因名遂實,龍頭怕也與李龍頭那裡也鬧出事情來,真的對立起來了吧?」
「確實如此。」張大龍頭也嘆了口氣。「李公那裡,現在很有一番每與我反,方才行事的苗頭。」
「可若如此,還是那句話,既有內部紛爭,又為烏合之眾,為何黜龍幫反而屢屢做大?」
「我覺得一個是暴魏自家衰落,天下大勢不可逆,另一個是我們黜龍幫到底是個講建設、論施政的正經路數,不是只會一朝舉事然後茫茫然,最後淪為只懂劫掠匪徒的那些尋常義軍。不過,最重要一點是,我們一開始便注意將幫會總體這個概念給點出來,時時刻刻來講,時時刻刻以幫會的名義來做事,名正言順的凸出來一個組織來,也在組織里給了紛爭釋壓的缺口,讓大家能說話、能反對到了眼下,上下都已經適應了這個體制,便是對我再有什麼私怨憤恨的,也都知道去在決議會上與我難堪,而不是想著行什麼草莽之事。」張行正色來答。
「那龍頭為何又來了河北?」崔肅臣追問不停。「是內里紛爭越來越壓不住了,想要避免內訌嗎?還是要引導東境頭領分野出走,防止紛爭?可這樣不會反過來引起南北對立嗎?」
「是也不是,我來河北一方面的確是為了避免內訌,因為黜龍幫的確承受不起內訌,但這個內訌不是針對李龍頭的,而是因為黜龍幫起於東境,東境本土出身的頭領相互糾葛,盤根錯節,我想推行的制度、律法、政略,全都要被他們層層過濾這些人幾乎占了黜龍幫七成的大頭領、頭領,九成的地方舵主、副舵主,十成的基層吏員,所以真不敢在那裡亂搗鼓什麼同樣的道理,李公也順勢主動做了那個替他們說話、抓總的人。」張行有一說一。「而另一方面,卻是稍有戰略常識之人都知道,數百年亂局,地域上的政治、軍事、文化已成傳統,欲平天下,當日西魏之關隴、東齊之河北、南陳之江東,必取其一,然後各自平巴蜀、北地、南嶺,折身爭晉地、荊襄、東都,方可成事。故此,哪怕河北局勢再複雜,對黜龍幫內里撕扯再厲害,也一定要過河來!」
崔肅臣連連點頭,卻又迫不及待再問:「如此來說,龍頭志向便是肅清天下,建立新朝了?」
張行失笑。
崔肅臣捧著那紙文書毫不遲疑正色來應:「龍頭為何發笑?」
「你是覺得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尤其是最後四個字,什麼都可以往裡面裝是嗎?」張行負手笑問。「覺得是敷衍之言,所以想問我所謂正經志向?」
「正是如此。」崔肅臣點了下頭。
「這就是問題所在。」
張行笑了笑,終於負手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門檻前,此時不知不覺暮色已深,但他修為上來後視力極佳,直接俯身撿起了那本書來,然後稍作翻看。
「人生在世,誰不想彷效先賢,建立一番不朽功業?誰不想趟出一條大河長江來?從這個道理上來說,豈止是要肅清天下建立新朝?都說聖人三征東夷是自取滅亡,但從道理與志向上來說,為何不能並東夷,繼而總齊天下,一統四海?都說四御位滿,三輝將生,再無凡人登天之事,可既然有榜樣,為何不能想著搬山倒海、黜龍建業,施行新政,得功德於天,證位至尊?」
崔肅臣沒有吭聲,謝鳴鶴卻忍不住當場來道:「說得好。」
「不過我也知道。」張行翻看著手中書籍,寒冰真氣綻放,微微映照出一點光芒,語氣卻又變得悠遠起來。「人生於世,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能得道者,年歲有限,得道者,也要失之縹緲,絕大多數天才豪傑,奮力去做,往往也只能做個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甚至支流中的一股水,可若是如此,便不做了嗎?崔二郎。」
此時終於聽得愣神的崔肅臣為之一怔:「龍頭?」
「你問我志向,我的志向說大極大,說小極小。」張行捧著書,立在門檻,只在幽光下側身扭頭來看。「大則狂妄不可言,小則微末不可道,但總歸是想順著我之前與你們言語過的那個設想與道路,盡力往前走一走遇到石頭說不定會繞著走,遇到上坡說不定會慢,遇到下坡說不定會快,但總歸是要盡力走下去,走到終點最好,走不到,後來人也可以少粘些泥,多走幾步。」
崔肅臣點點頭,卻捧著文書立在原地,不再多問。
張行也點點頭,側身讓開。
謝鳴鶴欲言又止,幾乎要跺腳。
而崔肅臣卻捧著文書走了出去,但走下廊,轉了彎,卻又回頭駐足:「今日在下倉促上門,無端問了龍頭這般多言語,龍頭就沒有問我的話嗎?」
「那問一個吧。」張行聞言反而再度失笑。「你那個叔祖,東齊時便是凝丹,如今只還到成丹清河崔氏這對父子當年可是能跟楊斌楊慎父子發脾氣的人,人家是大宗師、宗師,他居然沒到宗師嗎?」
崔肅臣認真想了想,正色來應:「不是在下不想答,而是連我都不知道。」
「也是。」張行點點頭,抬手以對。「春日昏沉,崔二郎得了准信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二郎這才捧著文書再度告辭離去。
謝鳴鶴無語至極,匆匆追出,路上又不說,也不好等對方進了住處崔二十六、二十七兩隻家犬還在裡面哭鼻子呢卻是在半路一個巷道上噼手拽住了對方:
「崔二郎,你這人好不利索人張龍頭到底是九郡一州之主,放在以往,也是東楚萬乘之主的局面,這般人物,因你私下來問,便將軍中機要,個人宏圖都盡數告知於你,你卻只捧著一張紙走了,何其荒謬?」
「謝兄。」崔肅臣無奈來答。「我自然曉得張龍頭的誠意,可一來我家人都在滎陽,只在東都眼皮子底下,二來,清河這裡,族中尚有公務,如何能輕易說什麼?便是要幫忙做些事情,也該清河事了,再做言語。」
「你們崔氏可真是公私分明。」謝鳴鶴聞得此言,方才鬆了手,卻又盯著對方手中文書冷笑。「還要下聘書等日子,我看史書中,素來都是野合了了事的。」
崔肅臣臉色一變,當即收起文書,拂袖而去。
謝鳴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未免輕佻了——當日東齊時,渤海高氏乘勢而起,有高氏大將求娶崔氏女不成,竟直接將一清河崔氏女子擄走,路邊強暴,算作夫婦,這事過去不知道幾代人,依然是崔氏子弟臉上最大的痛。
有些過於圖嘴快了。
但事已至此,也沒法怎麼樣,便又訕訕來尋張行,見到張三爺連個蠟燭都不點,就在廊下歪著頭吹著雨後春風來讀書,暗罵了一聲小子會享受,方才踱步上前:
「張三郎,你怎麼這麼縱容那廝?他既接了文書,便該擺出姿態來做事如何還能繼續端著?說句不好聽的話,那文書便是婚書,他得了調兵權,知曉了我們軍中機要,便該做出姿態來,最起碼來一句為張龍頭取下清河如何這般就走了?你也就放他走了?」
「三個緣故」張行頭也不抬。「其一,除非薛常雄捲土重來,還帶著幽州或者太原援軍,否則只有我們透露軍情震懾清河與武陽兩郡,給他們施壓的說法,沒有什麼軍機泄露造成危險的說法;其次,從他兩次拜訪來看,想擺出公私分明,也就是他是他,清河崔是清河崔的樣子不要太明顯,我要是沒猜到,那就沒猜到,猜到了照顧下人家情緒也無妨;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不光是他端著,我其實也在端著他是想公私分明不挨著族裡,刀切豆腐兩面光,我卻是也對這等世族子弟存了顧慮謝兄,你說,這些世族子弟養尊處優慣了,真有隨我這般蹚下去的信念嗎?」
謝鳴鶴終於也捻須搖頭來笑:「局勢大好,你便要疑慮起自家人來了咱們也是有君子之約的。」
「我與崔肅臣,也大約是個君子之約,只是他性情柔軟,不似謝兄英姿勃發、高朗帥豪,所以沒有宣之於口罷了。」張行繼續低頭去看書了。
謝鳴鶴心中得意,一面搖搖頭,一面轉身離開,出了院子,本欲直接往歸平原,但卻心癢難耐,復又去尋到陳斌,將事情說了一遍,順便不忘了「英姿勃發,高朗帥豪」。
正在獨自一人整理文書的陳斌聽完以後根本沒在意什麼多餘詞彙,只是略顯詫異,旋即復又寬慰起來:「那就看崔二郎手段,若能將清河內里掏空,到時候一進軍,便摧枯拉朽,將擺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後生又有薛萬弼做羽翼的曹善成給一舉擊破,屆時必然軍威大振!之前馬臉河一戰倉促下所謂勝之不武的傳聞也要煙消雲散的。」
謝鳴鶴點點頭,復又好奇來問:「你說,張三郎過河北之前,身邊全是商賈豪強屠戶強人之流,連魏玄定那種河北混不下去的野道士都能被抬到首席,後來便是有些降人,也都是些登不上檯面的,不得已合流,而且還不待見他,怎麼一過河北,你我還有崔二郎,自然是典型世族,降服的如錢府君、呂常衡也算是關隴正經出身,還有元寶存這種前朝皇族暗通曲款」
「一則淮西驟變,說明聖人醉生夢死不可救了,大魏天下糜爛也不可救了,許多人從這以後熄了念想;與此同時,黜龍幫坐穩天下義軍盟主,自然水漲船高。」陳斌脫口來答。「二則,龍頭本人也是有些說法的,什麼黑帝點選,真氣翻轉都只是外物,年紀輕輕拿捏住幫內許多豪強勢力,站得穩反魏立場,咬得住幾場大戰,最關鍵是不管他的政略多粗糙,終究看著是正途,所以自然有人願意跟。」
謝鳴鶴再三點頭,卻又再問:「我是想問,陳公子,你不怕崔二郎來了,你這個內務失了權柄嗎?」
「我一點都不怕。」陳斌冷冷盯著對方。「我早就想把祖臣彥這個只會長吁短嘆的貨色攆回河南去了崔二郎若來,又不想被人知道,正好來做個隱身的內史,然後與他還有閻慶一起把張龍頭身側的這個文法吏架子搭起來,這樣我也好騰出手,與閻慶認認真真做個計較,把地方治安人事權全部拿來,到時候專門派人到你身邊監視。」
謝鳴鶴討了個沒趣,復又嘆了口氣:「今日見識到了有趣的事情,卻個個都冷冰冰,也是艱難。」
「你不如擔心下自己」陳斌無奈至極。「你到底要不要領一營兵?再不說清楚,人家般縣那裡只當你自家不願意領兵了。」
「我是想勝負萬兜鍪的,但領兵便被一營兵給栓死了,我這性子真坐不住。」謝鳴鶴無奈以對。「所以委實難決。」
「世族作風,好虛棄實、瞻前顧後,所以咱們南朝一敗塗地至此。」陳斌仰頭嘆息。「咱倆算是南陳餘孽里最出挑的一批了吧?」
謝鳴鶴終於訕訕。
幾乎是同一時間,崔氏子弟暫住的別院裡,崔肅臣將手中文書展示給了崔二十六、二十七,然後寬慰:「好了,不要哭了,清河崔氏安了你們誰留在此處與張龍頭做報備,誰跟我回清河,依次找漳南史都尉、歷城韓副都尉跟茌平孫郡丞算賬!問問他們,到底為何要加害我等無辜良民?」
二十六、二十七止了啼哭,猶猶豫豫,戰戰兢兢,面面相覷,半晌方才由二十六來問:「二兄,我等經歷如此一遭,委實喪膽,要不我倆都留在將陵這裡?」
饒是崔二郎素來深藏不露,今夜也連番破防,忍不住「嘖」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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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隴上行(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