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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擐甲行 (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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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在轉熱,山陰處的雪已經越來越少了。

    汾陽宮外,管涔山下,上千人的隊伍,足足兩三百輛小車,正在轉運糧食。白有思懷抱長劍,立在山坡上看著這一幕,身後立著涇渭分明的兩撥人。

    過了一會,白三娘忽然回頭,朝著身後那伙子明顯衣著華貴些的人提出了一個簡單到極點的問題:

    「你們認得我嗎?」

    這伙子人,也就是汾陽宮的屯軍首領、吏員頭目、北衙公公,以及幾個金吾衛軍官們,面面相覷,隨即,北衙公公和金吾衛頭子們老老實實的低下了頭,率先退出了這場簡單的問答。

    無他,北衙強勢時,是很喜歡借著陪都與遍布各處的行宮來拓展自家勢力的,畢竟是皇家人嘛。而借著陪都與行宮制度設立種種皇室倉儲、甚至屯兵,直接對地方上大力吸血,本身也是當今聖人的一大特色,不得不嘗。

    這跟先帝無論如何扯不到關係,跟三征東夷一樣,就是當今聖人妥妥的時代創新。

    那個時候,北衙體系,也就是內侍加金吾衛,在地方上是很有影響的,再強勢的地方官也要捏鼻子讓開這一畝三分地。

    而如汾陽宮這種軍事色彩濃厚的大型行宮,既有屯兵,又有各類倉儲,還有守衛宮殿的金吾衛,上頭還有臨時任命的正副宮使,更上頭還有太原留守,人事爭鬥起來簡直不要太精彩。

    換言之,這些公公和金吾衛們當年也是風光過的。

    只不過,如今情勢流轉,連北衙都無了,皇帝也真去南方的陪都了,北方這裡,公公和金吾衛頭目也就不值錢了,能給你個地方繼續窩著也就不錯了。

    如今白大小姐來問,這幾人自詡不是肩膀硬的,自然第一時間就裝了孫子。

    不過,既有落魄的皇家餘孽,就有翻身上位的宮使下屬,屯軍首領和管著庫房的吏員頭目們,全靠著整日在太原喝酒下棋的張世靜張宮使掌權才能主事,而張宮使能掌權也全靠英國公的遮護對此,大家心知肚明。

    他們也實在是躲不過去。

    就這樣,兩人瞅了半日,眼看著白大小姐不耐煩了,終於還是那名現管著倉房的吏員頭目小心翼翼的開了口:

    「白白常檢以為,我們該不該認識你呢?」

    白有思被氣笑了,乾脆擺手:「你們既曉得我是誰就好,這糧食我要取一半,馬上還要取一半軍械甲冑,誰要是追究下來,你們儘管報我的名號,說被我劫了也好,搶了也罷,都隨你們便。」

    一夥子趕緊點頭,心中卻無語只要伱爹還在太原,誰來問劫不劫的?知道你此行不避諱就行,也省自家再去做敷衍。

    至於說,東都真要是追究下來問到你爹頭上,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估計也沒人在乎汾陽宮被什麼沒名號的倚天劍劫了的事情。

    另一邊,白有思見到行宮官吏配合,便懶得理會,直接揮手打發掉,便又去看身側另一伙人,並點了為首之人:

    「洪點檢,我既與你了軍械甲冑,便是要一事不煩二主,你能過樓煩關去馬邑把糧食妥當發下去嗎?」

    另一夥子衣著稍劣之人的首領,也就是破浪刀洪長涯了,稍微猶豫了一下,方才將長刀靠在肩上,然後拱著手微微搖了搖頭:

    「不是我不想為白常檢盡心盡力,但樓煩關那裡確實麻煩,今日借著白常檢的名號暫時走通,怕是日後也難往通暢。」

    「所以你不準備擔起此事?」白有思微微皺眉,繼而看向對方身後。「那你手下可有願意擔著的豪傑?有就站出來,你也就不要攔著了。」

    此言一出,頗有幾人意動。

    「不是這個意思。」洪長涯來不及看身後,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放糧可以,但不要走樓煩關,稍微繞點路走忻口,去雁門,在西陘一帶放糧。」

    「雁門也亂了?」對地理細節有些模糊的白有思一時有些不解。「西陘又在何處?」

    「回稟白常檢,雁門說亂沒亂,說不亂也亂這是因為馬邑到樓煩這裡是被樓煩關鎖著,流民過不來,而馬邑到雁門雖然有大山阻隔,可邊界太長,交通處太多,想徹底攔是攔不住的,只能先借著兩郡交界的山區攔下大股流民,然後再於忻口這個要害鎖住個別流民南下太原,這是個層層攔截的意思。」洪長涯稍作講解。「至於西陘,正是兩郡交界處的一個山口,彼處有個馬邑本土的豪傑我比較熟悉,正好占用過來,當個口子。」

    「若是這樣,為什麼不直接過西陘去馬邑?」白有思繼續追問。「或者就走樓煩關去放糧,大不了你們從西陘轉走?」

    「我也不瞞著白女俠,馬邑那裡確實已經大亂了,單獨一次放糧,只是揚湯止沸」洪長涯認真來對。「不如在西陘那裡占個地方,然後我將兄弟們調度起來,在那裡借著放糧的名號,跟馬邑南邊的幾家大豪做個交易,來個細水長流,收納北面的流民他們若願意往南走是他們的事情,若不願意,只轉運到五台山,甚至黑山外側做個安置也是可行的。」

    晉地往河北那邊,連綿數百里的大山,理論上應該算是一體。

    但實際上,因為南段的紅山過於突出了,所以反而使得這段山脈在本地人眼裡變得有層次感北面的燕山的不提,中段的五台山、恆山一帶,也被統一稱為黑山,而紅山再南一點伸入魏郡、汲郡那段,被稱之為紫山。

    本身都是因為紅山特意指的顏色而得名。

    故此,白有思稍微一想,便意識到對方的打算了,以至於當場來笑:「天下大亂,龍蛇紛起,聽說你洪點檢去年收攏了許多軍匪,在黑山與晉北都頗有名望,莫不是存了其他心思?」

    洪長涯沉默了一下,繼續拱手:「於我來說,本就是晉地人,起身遮護鄉梓而已,問心無愧;於白常檢來講,包括之前幫了大忙的張三爺,甚至還有太原城裡英國公來講,何妨觀我言、察我行,日後再做定斷?我的修為、格局都在這裡,翻不了天。」

    白有思笑了笑,當即頷首:「我聽過你的事情,能有今日擔當和盤算到底難得,我也信你一回。」

    洪長涯拱手以對,重新扶住了肩膀上的長刀,算是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還有一事想問。」白有思看了眼已經開始運糧的隊伍,繼續來問。「你既在晉地這般有根底,可知道馬邑太守是怎麼回事?別人倒也罷了,他自家在火堆上,如何還不放糧?哪怕只是杯水車薪,也該做出樣子才對王仁恭我記得也是老將出身,應該曉得局勢利害。」

    洪長涯猶豫了一下。

    「儘管說來。」白有思略顯煩躁。

    「其實緣由很簡單。」洪長涯一句話揭開了謎底。「馬邑人都說,王太守恐怕是忠於陛下的,最起碼應該是跟幽州那邊聯絡上了,他不放糧,一邊是怕違背法度,另一邊有點像是在提防太原,為軍事做準備」

    白有思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對方說的恐怕是真的,王仁恭是準備以存糧充軍糧,而她父親恐怕也確實在提防王仁恭,甚至想借局勢逼迫王仁恭自壞,而不是單純的放任晉北動亂不管。

    兩個關隴宿將,雖然地位大小差了一層,但都只是把馬邑的百姓當籌碼。

    片刻之後,白有思乾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誰,又像是自嘲,卻是凜然來看對方:「晉地軍務都點檢,破浪刀洪長涯是不是?」

    「是。」洪長涯微微一怔,卻又趕緊拄刀搖頭。「但真不是晉地,晉地十五郡,而張三爺給寫的是河東五郡」

    「三郎能給你寫什麼官職,我未嘗不可。」白有思冷冷以對。「你既然決心要救晉地百姓,何妨局限於區區河東五郡?又為什麼總是想著往山里鑽?」


    洪長涯心中微動,繼而想到了某種可能但卻在心中點到為止,根本不敢深入,只能拱手俯身,被動聆聽。

    「你收羅了多少人?」白有思繼續來問。

    「不多三四千。」洪長涯腦袋放空,脫口而對。「其實之前收攏的人不下數萬人,都是晉地的義軍,後來大部分都被英國公給喚走了,安置在太原周邊諸郡,剩下的人又回家了不少,最後的這三四千,也多是因為跟北面有牽扯,或者乾脆是晉北人居多,所以才繼續跟著我做的,其實就是趁著晉北大亂做點賣命的買賣。」

    「具體都什麼買賣?」

    「一個是按照張三爺的指導,在有亂子卻求平安的地方當保護隊和治安團剿滅盜匪,安撫地方,然後地方小豪強、小財主給些供奉。」洪長涯有一說一。「另一個,是既然保境安民剿匪了,不免要扯上貨運的買賣,尤其是馬邑和定襄大亂,可苦海邊上部落的牛羊馬還是硬通貨,其餘北地的皮貨、鐵器、銅器,也還是要從苦海上運過來的唯獨馬邑的形勢越來越不好,後者如今日見的少了,前者也只有一個雁門的生意。」

    「所以,你在馬邑和雁門有的是關係,最起碼有苦海邊上那些部落的關係,有郡內的一些官面關係,還有一些路口上豪強的關係?」白有思再三追問,仿佛回到了自己當巡檢的時候。

    「這是必然的,不然根本養不活好幾千兄弟。」洪長涯抬起頭來,然後咬了咬牙,稍作解釋。「但這些關係,本質上是我狐假虎威,借了太原這邊的威風,因為太原的英國公來了後,似乎默認了張三爺跟齊王那次留下的一點說法,反倒是靖安台沒有再做理會」

    「本質上,還是你做了事情,攏了人,所以三郎才看得上你,我父親也才會認下。」白有思莞爾一笑。「天下事都是如此事在人為,加上一點膽量和引導,而待事成人聚後,假的也成真的,虛的也成實的了是不是。」

    「是是吧?」

    「如今天下大亂,我就不說什麼大丈夫豈可鬱郁久居人下這種話了,只說晉北先天下而亂,而王仁恭為了一個逃到江都的聖人拒不放糧安民,已經成了馬邑乃至於晉北的毒瘤我準備持倚天劍除掉他,你現在有兵有糧,願意順手接手郡務,儘量安撫一郡百姓嗎?」白有思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方。

    洪長涯終於聽到自己早就隱隱猜到,卻不敢真正猜到的一段話了,然後居然毫不猶豫,立即將長刀放在地上,躬身大禮相拜,絲毫不顧身後幾名下屬或驚或喜或駭:

    「洪某替晉北百姓拜謝白常檢!如能事成,以屢受尊家恩惠為故,也願意鞍前馬後,為白氏效力。」

    「你居然不做猶豫的嗎?」白有思終於一怔。「還是說早有想法。」

    「有些話,在下已經說過了。」洪長涯抬頭認真以對。「沒必要說第二遍,請白常檢看著便是。」

    「那好。」白有思反應過來,也同樣痛快。「我也不做糾纏,且觀你言行只是要提醒你,之前三郎所為是他所為,今日我所為是我所為,我父英國公所為則是英國公所為,你心裡要有個表格來填還有,不要喊我常檢了,我如今只是個執劍行天下的俠客,喊我白女俠便可。」

    洪長涯也終於怔了一下,然後立即低頭,就好像點了下頭一般,實際上卻一聲不吭。

    白有思見狀也點一點頭,稍作思索,復又來問:「你有什麼方案?我行動方便,可以配合你。」

    「若是我直接帶大隊去雲內城,必然會使王仁恭警醒,到時候擺開場面,鬧得不可開交就不好了,所以我先帶幾個人,走大路去雲內城懇求放糧,並在城內等候。」

    洪長涯立即懇切來言。

    「然後讓西陘那邊的本地大豪尉遲七郎他們帶著一部分人自南向北,只做去雲內城交涉賦稅;再讓苦海邊上的那幾個巫族部落帶著一些人押運一些牛馬自北向南,裝作來雲內販賣屆時三路人一起朝王太守免稅、放糧、寬債。

    「此外,我認識一個雁門北面姓高的盜賊,讓他去堵塞跟幽州方向的出入口,防止事情一個不好會引來幽州方向警惕,使幽州騎兵搶在我的大隊前趕到

    「至於白女俠,只等大家一起求王太守放糧時在雲內城出現便是,不知道女俠怎麼看?」

    「都挺好的。」白有思聽了一會,當場失笑道。「就按照你說的辦我自在雲內城裡等你,你也要看管好你的下屬,不要走漏了風聲。」

    洪長涯自是頷首,然後趕緊來看身後自家這些下屬,儼然要搞一場高端的豪傑共謀大事的戲碼。

    對此,白有思懶得理會,也沒有玩騰空而起的把戲,反而亦步亦趨的抱著長劍往山頂的天池過去那裡是黑帝爺的重要祭祀場所,之前就是在這裡祭祀時遭遇了大量的烏鴉,結果現在被廣泛認為是黑帝爺厭棄了當朝天子的明證,也被認為是天子逃往南方的一個重要原因。

    其實四御中,黑帝爺給人的印象總顯得有點陰沉和強勢,而且俗世的影響和形象也跟白帝爺有些重合,以至於香火和名頭被更近的白帝爺給遮蔽的厲害,也就是在北地起家的根本處保留了大量的神權影響,結果名頭也不太好。

    但四御畢竟是四御,黑帝爺更是兩位人族至尊中的一個,這種性質的流言但凡出現,便說明人心到了一定份上了。

    要知道,當初白有思就在現場,彼時大家都還在為這事開脫,離開後也沒鬧出什麼說法,但三征失敗後,聖人一走江都,就什麼玩意就都出來了。

    不過,白三娘白女俠並不是來懷念烏鴉的,而是說,隨著她進入成丹境,越來越明顯能察覺到一些地方、一些人的不同。

    這個用來祭祀黑帝的天池,恐怕是真有些說法的。

    甚至讓人聯想到,前朝的前朝發跡於苦海,在此處立業,未必沒有些隱情。

    登上山頂,驚動了又一群烏鴉,白有思抱著長劍,望著眼前的天池一時出神。

    清風之中,她感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熱氣息,驗證著此地的不凡,然後本能想起了此番往蜀地、雪山的一些類似見識,卻莫名有些煩躁

    當此之時,她一會恨不能化身為鳥雀真龍,盡感天地之機發,探宇宙之奧妙,逍遙自在,遊戲虛空;一會卻又忍不住想速速趕往濟陰,去與張行分享自己此行的一切;但一轉念頭,想到山下的俗世,卻又被父親的作為、自己的理想、眼前的那些隨意輕賤自己性命的凡人所動搖,決心去把眼前的事情做個了斷。

    神仙,還是俠客,又或者是一個女帝,抑或是一個妻子、伴侶?

    會不會真如張行所言,秉心而行,終究殊途同歸。

    自己不就是他的女俠嗎?

    五日後,白有思看到了那個複姓尉遲的年輕豪強子弟而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她就想到了秦寶和雄伯南。

    這是兩個人的混合體,前者的武藝、騎術加堂皇姿態,後者的修行天賦和純粹心性,完美的混在了一起。

    不過說實話,有點奇怪,因為晉北這個地方,複姓尉遲的豪強子弟,很可能是有點巫族血統的,但此人早已經任督俱通,修行通路竟絲毫無滯。

    所謂前途無量,也與雄伯南、秦寶無二。

    不過不管如何了,有此人在,馬邑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

    「這是洪老大你的後台?」

    尉遲七郎身材雄壯,人高馬大,眼看著白有思凌空而去,才敢回頭去看隊伍中的洪長涯。「有這種神仙人物幫你,馬邑不是伸手就能拿到嗎?」

    同樣賣相極佳的洪長涯手握長刀,板著臉,挺胸頷首狐假虎威嘛,他早習慣了。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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