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節 今宵是何年(1 / 1)
一
山寨之外,虎頡早已是架好了馬車,他依靠著車廂,遠遠地向迎面走來的少年郎招手。
謝相才見自家師父整裝待發,於是加快腳步,乘風而去,短短几息時間便是來到了馬車之前。
他笑著對自家師父抱拳,隨後雙膝跪地重重磕了一頭。
「師父,您老人家壓歲錢準備好了沒吶!」
謝相才抬起頭,笑嘻嘻地看向虎頡,伸出一堆手掌,毫不客氣地擺到對方的面前。
虎頡沒好氣地白了謝相才一眼,隨後從懷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錠來,丟進少年的掌心之間,「喏,五十兩的大金錠,當壓歲錢夠了吧?」
謝相才見狀,當即喜笑顏開,又對虎頡磕了一個頭,「師父大手筆,師父大手筆啊!」
旋即他撣了撣兩膝之上的塵土,剛想向師父詢問何時回清夢城,背後便是傳來了李黑牛的大喊聲。
「老弟,不老仙閣下,留下過年啊——」
李黑牛火急火燎地朝這裡狂奔而來,他背上扛著半拉子豬肉,重重地摔在謝相才師徒兩人的面前。
謝相才看著這半拉子豬肉,不禁回想起小的時候,在豐雪村看屠戶殺豬的場景。
一般一頭豬兩戶人家平分,每一個稍大的門戶將豬帶回家,有掌勺的長輩,就不用發愁,沒有掌勺的長輩,就要到外面找回來上好的廚子,來處理這樣好的豬肉。
李黑牛在身上隨意擦了擦油漬,旋即抬頭咧嘴,露出一口黃牙對著師徒二人道,「二位,今個兒咱們山寨里剛宰了幾頭豬和幾頭牛,特意準備的年夜飯,你們萬萬要留下來呀!」
「咱們山寨吶,像這樣的半拉半豬肉,一共有十八種做法!每一種,那都叫一個地道吶」
虎頡笑著點頭,待得李黑牛說完之後,拱了拱手,「寨主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過年總要回家,今天晚上我們師徒幾人,都要在城裡和百姓一起吃年夜飯的,還望寨主多多擔待!」
李黑牛聞言一怔,沉吟片刻只得滿面失望,不過仍是拱手笑道,「那成那成,今年不成那就明年,明年不成你那就後年,總歸會有機會的不是?」
謝相才笑著上前,給了李黑牛一個大大的擁抱,「李大哥,這些日子多謝款待,等小子再來京城的時候,定然登門拜訪!」
李黑牛大笑著拍了拍謝相才肩膀,「哪裡的話,只要兄弟吱一聲,黑牛一定擺出滿漢全席來招待!」
山寨外有一條陽關大道,從北向南一望無際。
向北的那頭,正對山門,向南的那頭,不知去向何處,只是天際朝陽划過的痕跡,全部落在大道向南的那頭。
一輛馬車,兩道身影,緩緩走在這條路上。
兩人啟程,多人送行。
李黑牛袒胸露乳,迎著稍稍有些轉暖的北風,對著師徒兩人遠去的背影不住揮手。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李黑牛感嘆一聲,山上迎春鼓又響,山下兩人往南方。
師徒兩人走了約有小几十里路,方才一齊坐上馬車,謝相才驅車,虎頡養神。
過了良久,虎頡悠哉悠哉地開口。
「小子,好多好多年前,你大師兄還在的時候,我倆也是這樣,在一個除夕的清晨,從京城驅車回到清夢城。」
謝相才一怔,片刻之後反應到師父所說的大師兄,是多年之前死去的那個大師兄。
他默不作聲,只是微微點頭。
「師父,我們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謝相才一邊驅車,一邊問道,聲音略有些遲疑。
虎頡沉默了好半晌,最後掀開半邊車簾,看向少年的背影,嘴角帶著一絲略顯無奈的弧度。
「你相信,這個世上有神嗎?」
少年聞言一愣,片刻之後搖了搖頭,又再點了點頭。
於普說過,世間本無法,世間本無佛。
謝相才攥緊拳頭,又想到了在病床上黯然銷魂的劉晚香,還有後山上魂飛魄散的五師兄。
若是這個世上真的有神仙,為什麼不能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這個世間,就算高抬貴手,稍稍眷顧一下,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悲劇發生了。
想到這裡,謝相才用力地甩了甩腦袋。
虎頡意味深長地嘆息一聲,「都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你說山的盡頭是什麼?天的盡頭又是什麼呢?都說天圓地方,那地的邊緣,天的邊緣,又是誰界定的?」
謝相才愕然,不知以何言相對。
虎頡放下撩起車簾的手,笑著道,「臭小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倆剛見面時,你問我境界,我的回答?」
謝相才微微點頭。
仙人之下,地上無敵。
這無疑就是虎頡給出的答案。
隨著對武學的深入了解,謝相才越發了解了所謂境界之間的差距,同樣也是知曉了自家師父的深不可測。
可就算如此,師父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境界僅僅只是「地上無敵」。
銜山上的大陣,所為何事?
京城那場無數年都碰不上的大雪,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少年總感覺,自家師兄弟,總是在為某件事情而努力。
或許天邊之外,真的有古籍上所謂的神靈,在俯視整個世間。
車廂之中,虎頡哈哈大笑,「少想多做,等你到了我這個層次,才能看得清楚更多的事情」
謝相才收斂神色,望向南方天際。
是啊,他才十六歲。
在這新春伊始,也才一十七歲。
他已經是五境,對於六境,只是時間問題。
於是少年爽朗一笑,揚起馬鞭,駕車往南去。
二
驅車千里,僅在幾個時辰之間。
駕車往南的少年,見車廂內的師父淺淺入睡,於是悄然之間將原生之力灌入輪轂,無聲無息中踏風而去。
最後,馬車伴著月色,停在了那座白玉城門前。
白雲城門,大紅燈籠高高掛,月色皎潔,打在紅色的燈籠上。
城門外,三兩孩童嬉笑打鬧,身後長輩坐而談天,直到鑼聲響起,一個年長一些的孩子抓著火摺子走到鞭炮前。
這一刻,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眾人的視線全部匯聚在白玉城牆前,那懸掛著的鞭炮上。
辭舊迎新。
城門外不遠處的馬車前,兩個少年模樣的人淡笑著靜立。
「沒在南方過過年吧?」
白髮少年微微偏頭,笑著道。
黑衫少年輕輕點頭,雙眼看向那個準備點燃鞭炮的孩子。
「滋啦——」
火星竄上引線,片刻之後,一股硫磺味瀰漫開來。
「噼里啪啦——」
鞭炮聲響徹而起,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待得一切聲響結束,眾人方才後知後覺,注意到了不遠處,城門外的那一輛馬車。
那一名黑衫少年,還有那一位白髮少年。
「嘿,大家快看,是城主和八公子回來了!」
有眼尖的人認出了謝相才師徒倆,趕忙揮著手臂向兩人打招呼。
聽得此話,所有清夢城百姓紛紛圍攏上前,笑著迎接他們進城。
城內好不熱鬧!
花燈高掛,車馬橫行,好一處「寶馬雕車香滿路」,又好一處「鳳簫聲動」,更是「一夜魚龍舞」。
謝相才搓著雙手,緩步走在熱鬧的街道上,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好一年除夕佳節,好一個辭舊迎新。
身後的虎頡,早已經在人流之中不知所蹤,只留下少年一人,獨自徘徊。
謝相才回想起小時候,除夕在豐雪村逛早市的場景,那時候他個子不高,就喜歡坐在父親的肩頭,張望不遠處的高高聳立的神像。
他在清夢城待了好一段時間,卻沒有見過一尊神像,更沒有見到過一間廟宇。
同樣也沒有見到過一間青樓。
謝相才無意之間詢問過自家師父,師父總是笑著迴避,多次之後,少年也就覺得有些索然無味,漸漸也就不再多問了。
「嘿,八公子,京城咋樣啊?」
少年行走在街道之上時,忽然有個漢子從轉角竄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頭,將一切思緒拉回。
謝相才扭轉過腦袋,眼前是一張極為熟悉的臉頰。
二公子。
他撓了撓腦袋,「二師兄,怎麼走路都沒聲啊!」
二公子哈哈一笑,一下攬住謝相才的肩膀,用嘴巴努了努不遠處的那棟閣樓。
「走唄,小師弟,師兄幾個都把年夜飯燒好了,就等你和師父回來吃了!」
謝相才輕輕點頭。
「誒小師弟,師父不是跟著你進城的嗎,他人嘞?」
少年一怔,回頭張望,卻不見虎頡的身影。
他輕抿嘴唇,忽然想到一個地方。
於是謝相才偏頭,對身旁的二公子低語道,「二師兄,我先去個地方,然後就和師父一起過去,成不?」
二公子識趣地微微點頭,隨後便是再度消失在人群之中。
謝相才擠到人流稀疏的角落,趁著沒人注意,輕點城牆,消失在月色之中。
三
小半個時辰之後,謝相才停在了東風城的那座後山。
少年輕輕上山,最後來到高處種滿荔枝的小山坡前,默默站著,看著那道撐著樹幹,身子微微顫動的虎頡身後。
這處山頭,安靜得很,沒有一點聲音,唯一有的只有微風拂過,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似乎其間還有一些,低低的啜泣。
謝相才緊咬嘴唇。
心中五味雜陳。
好半晌之後,虎頡直起身子,用寬大的袖口抹了抹臉,轉身準備下山,卻是注意到了面前的謝相才。
他破天荒地露出一副驚訝的模樣,大步走向少年,巴掌重重一拍對方的腦袋,嗔怪道,「誒你他娘的,不回去幫著你幾個師兄端菜倒酒,跑這裡來作甚?」
謝相才咧嘴一笑,「師兄他們都準備妥當嘞,我來這請您老人家回去呀!」
虎頡抬頭看了看天色,其實是偷偷擦去淚痕。
他一把扯住謝相才的袖口,腳掌輕踏地面。
山水仿佛在一瞬間移動,再次回神之時,兩人已是身處一間大殿之中。
自然便是謝相才第一次和虎頡相認的那間大殿。
幾名師兄弟顯然是沒有任何驚訝,見謝相才兩人出現,都是笑著擁上前去,滿面笑容地扯住虎頡的衣袖,朝他索要壓歲錢。
虎頡一一踹了他們一腳,隨後從懷中取出與交給謝相才的大小相仿的金錠。
諸位師兄弟,見自家師父今年出手如此闊綽,都不免有些驚訝。
「師父,您老人家今年是發財啦?出手這麼闊綽!一出手五十兩!」
虎頡沒好氣地白了二公子一眼,「老二,你再屁話囉嗦地就將收回來!」
二公子聽到這話嗎,趕忙閉嘴,畢竟他還沒有闊綽到能夠將金錢是為糞土的境界。
「讓讓讓,酒來啦!」
不遠處的大殿門前,一人嚷嚷著撞開大門,拎著兩壇酒,衝到師兄弟以及師父的跟前。
七公子沒有等虎頡開口,就迫不及待地扯開封住酒罈的紅布,伸出手指沾了一滴醇酒,在舌尖點了點,臉上一副十分陶醉的模樣。
虎頡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一腳將七公子踹開,隨即自己捧過一壇酒,仰起脖子便是朝嘴裡灌去。
良久過後,他鬆開手,一壇美酒一滴不剩,罈子落在地上碎成許多片。
虎頡沒有抑制酒氣,臉頰通紅地看著面前的五名弟子。
大公子、二公子、六公子、七公子還有八公子。
他眼神渙散,仿佛透過五名徒弟的肩頭,看到了那條名不見經傳的光陰長河。
河畔旁,是他初見每一名弟子時的場景。
虎頡搖搖晃晃地朝幾名弟子走去,撞開他們的肩頭,走向大殿之外。
他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條熙熙攘攘的街道,街邊有一家生意很好的熟食店,店主的拿手好菜就是鹵豬頭肉,撒點辣子,滋味甭提有多妙。
虎頡置身事外,看著與自己模樣一樣的白髮少年,面紅耳赤地與店家爭那三文錢的肉,不遠處轉角的一個小公子探出腦袋,替白髮少年補齊了肉錢。
他攏了攏一頭柔順的白髮,微微踮腳,想要看清楚河對岸的一些草木與景象,然而一切卻越來越模糊。
虎頡彎下身子,神遊之間走向那一截河畔,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水中圓月微微蕩漾,他小心翼翼地將河水護在掌心之間,珍藏在心底那一處最可貴的地方。
好多年前,他已經親手埋下了那個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大弟子,沒想到這一年,又親眼目睹了摯愛弟子在自己的面前魂飛魄散,連一具完整的屍骨都沒有留下來。
虎頡什麼都明白,這一切不全是安慶城裡那幾個老王八的手筆,而是自己頭頂那片天的手筆。
大殿之內的師兄弟幾人,見自家師父蹲在原地久久不起身,紛紛奪門而出,圍在師父身旁。
謝相才推了推虎頡的肩膀,低聲道,「師父」
虎頡驀然回首,那少年郎那雙無措的眼眸對視在一起。
謝相才整個身子僵在原地。
他第一次從自己師父的眼中,看到如此滄桑。
仿佛一個垂暮的老朽,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是虎氏長生一族必須擔負起的使命,虎氏一族就必須承受世間所謂的「一切」,然後孤獨地走向終點,走向最滄桑的盡頭。
所以虎氏族人,註定要絕情,註定要沒有情愛,註定身邊要沒有任何一個人陪伴,孤獨地完成使命,孤獨地結束生命。
而那名自幼便是滿頭白髮的少年郎,離家出走的原因,正是如此,他想看遍整個世界,認識形形色色的所有人,再有幾個身邊人,能夠真真地談天說地,一起去很遠的遠方。
還真就是早歲哪知世事艱啊
虎頡思緒落下,他起身,臉頰之上的緋紅早已不在。
他笑著對自己的那五個弟子說道,「走,進屋,上菜!」
諸位弟子方才再度露出笑容,談笑著走進大殿,端菜斟酒,不亦樂乎。
清夢城裡,不知哪一角,有人點起了煙花。
煙花竄上天際,綻放出十分耀眼的色澤。
美極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除夕佳節,新春將至,六人圍坐大殿,共飲一壺酒,談天說地,只說心事,不說辛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兒不是十五,懸掛高空的月亮卻很圓,臉盆大小,伸手像是能夠到,但是踮起腳尖,又發現還差得老遠。
今夜何夜,今夕何夕,今宵是何年。
所有辛酸事,且付諸東流,來年新春爆竹響,春風送暖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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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節 今宵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