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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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赫連頌不由發笑, 「官家果然縝密,連日後怎麼安頓她都已經想好了。和離的嗣王妃御封了國夫人, 在外人看來是官家的體恤, 朝廷的厚待,張家還得感激你吧!」
官家瞥了他一眼,沒有應他。
自己的這個想法, 早在上回私下召見肅柔時就已經表露過了, 當時她是決然反對的,但他自有辦法讓這設想變得合情合理。赫連頌說得對, 他就是要達到自己的目的, 且又不至於太過得罪張家, 他甚至希望張家能夠對他感恩戴德, 進而勸說肅柔接受他。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這段時間的惦念, 已經讓他徹底懂得她的好了。將來若她真的願意給他個機會,他覺得自己也可以一心一意對她,珍惜她一輩子。
所以現在只差一步, 只要赫連頌放棄, 彼此就能各得其所。且赫連頌若是為了回隴右, 當真與她和離, 那麼結髮夫妻不過如此, 她也應當看清了。
這就是大權在握的好處,官家覺得自己很有勝算, 因此語調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淡聲道:「你想回隴右, 我讓你回隴右,如今不過是換位王妃, 讓你的長子名正言順成為嫡長,這對你來說易如反掌,我覺得你沒有拒絕的道理。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你雄踞邊關,多少女人要不得。有生之年你也未必再回上京來,天長日久,前塵往事盡忘,一時虧心換來一世安寧,你是聰明人,懂得如何取捨。」
赫連頌慢慢點頭,「官家決策千里,果真令人兩難。」
官家笑了笑,「那就回去好好考慮吧,或者與肅柔開誠布公談一談,她蕙質蘭心,必定能體諒你的難處。」
他終於嘆了口氣,說好,「這事容我與她商議,但在我們還未決定之前,請官家不要插手。」
官家並未拒絕,算是默認了,只道:「隴右情況緊急,你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儘早吧,千萬別等不可收拾時再後悔。若是隴右果真落到左都尉手裡,那麼再想收復,朝廷就得花大力氣了。」
赫連頌略沉默了下,沒有給準話,不過拱了拱手,就從後閣中退了出來。
這回是什麼都不用顧忌了,衙門裡沒有收尾的公事也不用去忙了,徑直登上馬車,對竹柏抬抬手指:「回家。」
竹柏回頭看了他一眼,「郎主不用去軍中嗎?今日是巡視的日子。」
他背靠錦墊涼笑了聲,「不用了,沒有什麼比回家更要緊。」
竹柏應了聲是,甩動起鞭子驅策馬匹返回西雞兒巷,車剛在台階前停穩,就見長公主從門內出來,迎面遇上了,滿臉堆笑道:「我來瞧瞧鋆兒,先前一直睡著,等了好半日才醒,撅著小嘴找吃的,那模樣真可人疼!都說兒子像娘,我看鼻子眉眼,和顏娘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長大必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赫連頌哪能不知道她的來意,左不過替官家掌掌眼,老虎會不會生出耗子來罷了。
所幸,孩子長得像稚娘,這點讓人無可起疑,也少了好些麻煩,便順嘴敷衍了句,「這會兒還太小,等再過上兩年,興許就長得像我了。」
長公主撫掌,「那愈發好了,將來不愁挑不著可心的媳婦。」一面又感慨,「素節的月份也大了,回頭我得瞧瞧她去。」邊說邊劃拉一下手,「你快進去吧,我也回去了。」
赫連頌微呵了呵腰,讓開半步,看著長公主往溫國公府去了,自己方提袍邁進門檻。
回到上房,她不在,應該還沒從橫汾院回來。原想在屋裡等她,但再一琢磨不能對孩子不聞不問,只好換了衣裳過去探望。
進門就見她站在搖車前,慈眉善目地看著孩子,聽見女使行禮喚郎主,她才抬起眼來。那目光探究地審視他的表情,試圖從他臉上窺出此行的結果,又礙於人多不好相問,便道:「官人回來了?來瞧瞧鋆兒,小孩子真是長得風快,昨日剛出娘胎皺巴巴的,今日就舒展開了,也白些了。」
赫連頌其實並不喜歡孩子,但礙於那是他的「長子」,不得不顯出饒有興致的模樣,彎下腰仔細打量那小臉。
孩子的皮好薄,血肉仿佛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膜,若是不小心,就會弄傷了他。
他不敢碰他,只是吩咐一旁的乳娘好生照顧,又去問候稚娘,問問她今日感覺怎麼樣。
稚娘道:「睡了一覺,已經又有力氣了,要不是女君不讓我下地,我都想出門走走了。」
素來耐錘鍊的哨戶,水裡來火里去,沒有那麼嬌氣。但生孩子畢竟是大事,據說作養不好會落下病根的,自己如今頂著個名頭,自然要盡一盡心,便吩咐她遵王妃的令,在床上躺夠一個月再下地。
肅柔心裡還記掛著他今日見官家的進展,回身道:「長公主來了好一陣子才走,也擾了稚娘休息,咱們先回去吧,讓她接著睡。」復又吩咐乳娘,把孩子抱到隔壁照顧,免得動靜大了,吵著產婦好眠。
兩個人慢慢往回走,肅柔不時轉頭看他一眼,看他側臉線條緊繃,就知道此行結果並不理想。
「官家怎麼說?」她還是忍不住問,「得知孩子落地了,提及放你回隴右的事了嗎?」
他眯起兩眼望向遠處,咬牙道:「若不是礙於他是君,我是臣,我今日一定狠狠揍他一頓!以前只覺得他工於心計,至少人還算正直,沒曾想私心泛濫起來,那樣的面目可憎。」
肅柔忽然泄氣,先前就有預感,一切不會那麼順利,果然。
「官家怎麼說呢,不在乎隴右內亂嗎?還是開出了條件,讓你退而求其次?」
她是何等聰明的人,其實從來不信官家能夠輕易上套,也不信僅憑一個庶子,就能讓他換來回到封地的機會。但各自都在賭,他們賭運氣,官家賭赫連頌的雄心。至於今日的談判究竟會攤出怎樣的底牌,其實肅柔有些怕,總覺得最後或許會牽扯到自己身上來。
至多不過讓她帶著鋆兒留在上京吧,是禍躲不過,她也作好這樣的準備了。然而赫連頌並不回答,含糊道:「你別管了,我自有應對的辦法。」
她頓住了步子,望著他道:「這麼要緊的事,官人要瞞著我?」
他很為難,說實話官家能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在她面前卻無法開口。但她追問,又不能不答,最後只得把實情告訴她:「官家讓我與你和離,扶稚娘為正室,這樣孩子就成了嫡子,將來好襲爵。」即便是複述一遍,都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他涼笑不已,「這李忱是皇帝做得太久,做壞了腦子,竟想出這樣的損招來。他以為我是三歲的孩子,任由他搓圓捏扁,我就算是不回隴右,也絕不會如了他的願。」
可肅柔聽來實在淒涼,如果不帶任何感情,站在官家的立場上,這確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只是她也著實唾棄官家,還記得皇后千秋那日召見她時,她曾問過這個孩子會不會占了嫡長的名頭,他言之鑿鑿說不會。為了維持金口玉言,所以他想了個辦法,直接將妾變成妻,那麼庶子自然也就成了嫡子,這招釜底抽薪,果真是爐火純青。
如今怎麼辦呢,官家有能力讓她和隴右成為對立的兩個選擇,這樣一來就難為赫連頌了。她灰心地想,雖然能夠確定他是愛著她的,但這份愛,能重到與政局相提並論嗎?
她嘆了口氣,「官家真是老謀深算,到底還是要留下嫡子,才肯放你回去啊。」
他怕她擔憂,牽住她的手道:「這事你不用操心,我就算拼著不回隴右了,也不會撇下你的。」
肅柔轉頭望他,眼裡裹著淚,臉上卻笑起來,「不回隴右,永遠留在上京嗎?上京這地方束縛了你的手腳,讓你跑不起來,跳不起來。你盼了十二年,不是就盼著回去,和家裡人團聚嗎?」
「可你也是我的家人啊,為了那頭的家人,就放棄你嗎?」他擁她進懷裡,臉頰貼著她的鬢髮,長長嘆了口氣說不能,「我做不到。我寧願入贅張家,也不能扔下你。」
肅柔抬起手,撫了撫他寬闊的脊背,「其實你早就知道成親之後,夫妻難以一起回隴右,所以你才拖到二十四歲成親。如今現實擺在眼前,要你做抉擇了,你以前是怎麼打算的,現在就怎麼做,不讓自己後悔就行了。」
以前的打算……他仔細思量了下,城樓上一見鍾情,就一門心思想娶她。那時想得也簡單,若是她不愛他,願意留在上京,那就尊重她的選擇。可計劃一直在變,此一時彼一時。到了成親前,是他已經徹底不能放下她了,這才有了婚後避孕,和從天而降的稚娘。
如果自己不在乎她,就沒有今日的複雜,成親後如常懷孕生子,自己走得輕鬆,官家也不用費那些心思了。這不是因為割捨不下嗎,感情這東西,不可能淺嘗輒止,一腳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他緊了緊攬住她的臂膀,蹙眉望著遠處天際說,「咱們是結髮夫妻,沒人能分開我們。他越是對你垂涎三尺,我越是叫他求而不得。」
肅柔怨懟地拍了他一下:「怎麼又說這話,別叫人聽見了!」
他哂笑一聲道:「事到如今還怕什麼?他雖極力遮掩,但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因為得不到,才百般刁難。虧我以前當他是正人君子,結果剝開了面子,連里子都不要了。他已經想到了將來怎麼周全你的體面,說要封你做國夫人,乍一聽,簡直可笑可殺!」
肅柔卻恍然大悟,這話她曾經聽過,官家當著她的面說要封她做國夫人,要賞她大宅子,要將她情婦一樣養在宮外……看來這個念頭根深蒂固,到現在都沒有放棄。她聽來只覺得可怕,上京城中的姑娘,大多希望得到官家垂青,但在她看來,被那萬乘之尊盯上不是什麼走運的事,是大難臨頭了。
「官人,怎麼辦呢……」她喃喃說,把臉埋進他胸口。院子裡不時有女使婆子走過,她不要什麼尊榮威嚴了,只要和他緊緊依偎在一起。
他說別怕,「有我在,我說過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可是談何容易,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嗎?為了一個女人,把抱負全拋下了嗎?
武康王不只他一個兒子,如果放棄他,另立了別的兒子繼承王爵,那麼他的處境就真的危險了。
肅柔要考慮的太多,不能僅憑他一腔孤勇的愛,就心安理得將一切難題都交給他。
回到上房,也是心事重重不能安寧,自己被束縛著手腳,不能前進只有後退。因為身後是整個張家,還有那麼多的至親手足,她沒有孤注一擲的膽量。
若是依他所說,讓他留下……愈發不可能了。且不說將來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生怨,當一個質子再也沒有了利用的價值,她實在不敢想像,他會是怎樣的結局。
他又出去忙他的安排去了,肅柔一個人坐在月洞窗前愣神。
付嬤嬤不知其中原委,只覺她今日有些鬱鬱寡歡,便上前斟了香飲子,輕聲道:「娘子怎麼了?可是有誰得罪了娘子?先前長公主殿下說了不中聽的話?還是顏娘讓娘子不痛快了?」
肅柔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想是這兩日太累了,不要緊,歇一歇就好。」頓了頓又吩咐,「替我收拾些衣物用度等,我明日要回去小住幾日。」
付嬤嬤大覺意外,遲疑了下問:「那王爺的用度呢,可要一併收拾起來?」
肅柔說不用,「只收拾我的就好。」
時刻在一起,她怕擾亂了他的思緒,還是分開幾日,讓他冷靜下來仔細考慮為好。其實她很悲觀,怕感情敵不過現實,將來愛侶成怨偶,要是果真如此,還不如成全他回隴右,至少彼此間能留個好念想,將來若他進京……也好相見。
「你們都下去歇著吧。」她擺了擺手,把人全遣退了。
跟前的人暗暗交換了下眼色,也不敢追問,紛紛行禮退了下去。
她的兩臂擱在案上,圈出一個圓圓的窩,把臉埋了進去。心頭沉甸甸壓著巨石,彷徨,不知該何去何從,就算早就預料到離京不是那麼容易,卻也沒想到官家最後連她嗣王妃的頭銜也要剝奪,這就是帝王之愛。
心裡真是百般難受,克制再三還是哭了出來,嗚咽全捂在胳膊里,沒人能聽見她大放的悲聲。
但是又能怎麼樣,痛快哭過一陣,最後還是要振作起來。渾渾噩噩站起身洗臉,渾渾噩噩重新上了一層粉,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切像沒有發生過,她讓廚上準備了一桌好菜,請他坐下後溫聲道:「外面遇見的不易,都扔在外面吧,回來好生吃飯,好生歇一歇。」
她給他布菜,手勢輕柔,燈下皓腕婉轉,盈盈相望,讓他陡然生出說不盡的憐惜來。
「娘子,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拼著不要這嗣王頭銜了,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肅柔失笑,「遇見一點小坎坷罷了,哪裡就要死要活的了。」一面舀了雪團鮓到他碗裡,輕聲說,「嘗嘗,廚娘下半晌就預備起來的。」
可惜這頓飯,吃得並不像往常痛快,彼此都強顏歡笑。後來岔開了話題,但心事還在這上頭,說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食不知味地湊合完了一餐。
到了晚間各自洗漱,躺下後兩兩望著帳頂發呆,空氣仿佛凝固住了,那種窒息感令人不適。
他側過身子,喚了聲娘子,「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有辦法帶你脫身的。」
脫身不難,難的是不傷一兵一卒全身而退啊。肅柔深知道官家的執念,也許放他回隴右不是難事,藉此扳回一城,倒成了首要。
她什麼都沒說,起身吹滅了案上的蠟燭。
內寢立刻昏暗下來,只有後廊上的燈籠隱約投來一線光亮,將這夜色暈染得迷迷茫茫。
「娘子……」他遲遲喚她。
她「噓」了聲,指尖將他的話壓了回去,然後細細的手指換成溫暖柔軟的唇,若即若離地觸碰一下,瓮聲道:「赫連頌,我心悅你。」
他怔了下,這話他從來沒有親耳聽她說過,當初還是官家轉達,是她為了脫身胡亂編排的託詞。如今竟成真了,那短短几個字,那麼動聽,一下就擊中了他的心。
他撫觸她的臉,珍而重之回應她:「我也是,娘子,我也是……」
肅柔學著他的手段,一點點丈量他的身體,心裡卻愈發苦澀起來,不過做了大半年的夫妻,現在撂下手,實在捨不得啊。
她的溫情,引出他一連串的詫異,受寵若驚地喃喃:「娘子……肅柔……」
肅柔喜歡與他肌膚相依,那精壯的身體和洶湧熱情,讓她知道他深深痴迷著她。
她的手按在他胸膛,居高臨下望著他說:「官人,我沒有後悔嫁給你,若是將來我們要分離,我也會惦記你一輩子的。」
他神思混亂,但依舊反駁,「胡說,沒有你,我就算回到隴右也只是軀殼,所以寧願不回去,也要和你在一起。」
其實有他這句話,已經足夠了。
人在昏暗處,他看不見她眼裡的淚,只看見她身姿纖纖,像浪尖上的小船,像桅杆上繫著的紅綢,被風一吹,搖曳生姿。他喜歡這樣生動的她,朦朧光線下寢衣半透,端莊之外還有玄妙的風情,只有他能看見。
只是她力弱,不能持續太久,但開得這樣的好頭,餘下的便可讓他來效勞了。
奇怪,這一夜竟像新婚時候一樣,充滿瘋狂和悸慄的心跳。事後他才想起來,「忘了用藥了。」
肅柔摟住他的脖子,輕聲道:「我不想用了,順其自然吧。若是懷上了,就生下來,我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他能聽出她話里的絕望,緊緊擁著她道:「你要相信我,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
她湊上來,與他唇齒相依,「可是茲事體大……」牽起被子,仔細替他掖好後背,復又道,「明日家裡有事,我要回去一趟,住上兩日。」
他起先還有些迷糊,忽然便清醒過來,「出什麼事了嗎?我一道去。」
肅柔說不,「我一個人回去,你留在王府。」邊說邊捋了捋他垂落的發,溫聲道,「咱們得分開兩日,各自好好想清楚。你每日和我在一起,我會妨礙你的決定,這樣不好。若是我們能長久做夫妻,我也希望彼此之間不要心生怨懟,要善始善終。所以……官家今日的話,你要深思熟慮,想清楚了,將來才不會後悔。」
其實分開兩日,也是為了讓他先體驗一回她不在的滋味,若是忍得,大可不必管她,去奔自己的前程。若是忍不得,打定主意違逆官家,那麼今後便沒有什麼可埋怨的,是好是壞,夫婦一同承擔,與家人至親一概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