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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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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陵道和南疆道接壤處的祥州,因一條年歲並不久遠的杏子巷而著稱於世,這條巷子兩側都是江南庭院,雖不宏大卻精緻,住客也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一些當年沒有參與洪嘉北奔的落難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遺民,也有上陰學宮心灰意冷的先生,這些讀書人落腳時,委實是手頭拮据,建造不出什麼大宅子。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遠處,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敵國的豪閥,這一房范氏先輩在當年逃難前的分家時不要珍寶,唯獨要了那一整樓最不易攜帶的藏書,這二十餘年捉襟見肘,若不是靠販賣新樓內的古籍,否則就淪落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了。離陽昌盛,國運興,棋運亦興。好在范家出了一個不愛功名的棋痴范長後,與離陽朝廷新科探花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兩人不到三十歲,就已是打遍廣陵江以南無敵手,尤其是後來成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吳從先,登科後被皇帝陛下欽點與離陽棋待詔四位大國手交戰,四戰全勝,獲得了匪夷所思的戰績,而在先後之爭中略勝一籌的范長後,就順勢成為隱約的離陽棋壇第一人,新獲「范十段」美譽。范長後所居的杏子巷一時間車馬喧囂,只是這位棋痴一直閉門謝客,在棋盤上「閒談溫和,大方正派」的范長侯,在生活中顯得尤為拒人千里。

    范家藏書於「寬心」「求恕」兩閣,其中求恕閣三層硬山頂,進深各六間,前後有廊,樓前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占地三畝,青磚鋪地,不生一根雜草,為夏季曬書所用。不久前剛剛成為范氏家主的范長後定下數條嚴苛的藏書規矩,其中有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外姓與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樓入閣,藏書櫃匙由多房嫡長掌管。

    今天是個冬日溫煦的好天氣,適宜曬書驅除霉濕,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閣樓,攤開放在求恕閣前的天井青磚地面上,親歷親為,並沒有讓僕役代勞。一個臉頰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少女蹲在地上,隨手翻開那些書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頭緊皺。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爾一笑,伸了伸懶腰,瞥見一個巨大身影坐在天井邊緣日光與陰影交錯的台階上,默不作聲。男子的愉悅心情浮起一抹陰霾,這個魁梧巨人拜訪范家的方式極其震撼,沒有遞交名帖也沒有叩響門扉,而是從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後院的池塘中。當時范長後正與人下棋,陷入殫精竭慮的長考,對弈之人讓他把那個訪客帶來,范長後叮囑家內聽聞聲響的下人不要聲張,然後這個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傢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離,從不說話。

    正是范十段范長後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擺放了一張金絲楠木棋盤,手邊有一小盞白鹽,一碟脆生生的白蘿蔔,一碗白米飯。在那個肌膚金黃的魁梧客人出現後,老人就擺出了眼前這局殘棋,然後也不落子,不言不語。除非是那個少女跟老人說話,哪怕是范長後說什麼,老人也都懶得搭理。范長後此時站在老人身後,對著那副大勢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滿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錯,是典型的鬥力之局,很不講究棋形,但以范長後的眼光來看,這局棋遠遠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對待。

    要知道他范長後在世人眼中是無師自通,且公認材質魯鈍,僅就天資而言,與少年成名的吳從先相差十萬八千里,只是靠著一股韌勁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幾年終於得以跟吳從先旗鼓相當。但是范長後當然是有師父的,而且還是春秋棋甲的黃龍士,若非如此,他范長後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當今天下,圍棋以九段最高,那幾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詔頂尖國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強九,鄉野高人也有些具備九段實力的高手,卻未必當得一個「強」字,而上陰學宮求學而揚名的北涼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說法,徐十是說這位女子實力遠超九段高手,是當之無愧的十段大國手,徐十三則是說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測的卓絕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圍棋聖手,范長後自認范十段的稱號勉強擔當,但對上徐渭熊和曹長卿還要差很多,有著一子之差的巨大距離,至於跟眼前這個師父相比,嘿,這次驚喜的師徒重逢,授業恩師讓他兩子,范長後依舊是十戰皆負。

    老人盯著棋局,抓起一撮鹽撒在蘿蔔上,開口問道:「月天,還記得當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時候,我說了什麼嗎?」

    字月天號佛子的范長後畢恭畢敬答道:「師父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麼回事,會下棋和會做人,天壤之別。」

    春秋第一魔頭黃龍士嗯了一聲,嚼著清淡寡味只有些許咸意的蘿蔔,「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更要你不可耽擱了做學問。現在吳從先在京城一舉成名,你不爭什麼,反而比吳從先更出名,將來離陽朝廷不管誰坐龍椅,是姓趙還是姓什麼,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長後輕聲問道:「師父為何要我跟燕敕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殺首輔張巨鹿而失望嗎?」

    黃龍士笑著反問道:「月天你難道覺得碧眼兒不該殺?」

    范長後不敢跟師父故弄玄虛,坦白說道:「就算皇帝要為太子趙篆鋪路,殺張巨鹿一人足矣,誅九族,火候則而過了。」

    黃龍士笑了笑,「先不說火候大小,你先說說看碧眼兒為何是必死之局。」

    范長後走到棋局對面,正襟危坐,沉聲道:「首輔張巨鹿大興科舉,為寒門子弟打開龍門,且門下永徽公卿出現了殷茂春、趙右齡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張巨鹿的庇護下,得以廟堂上順風順水浸淫官場多年,愈發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規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曉如何養望蓄勢的同時賺取青史留名,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願赴死的骨鯁『忠臣』,不一樣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願輕生。以後不斷湧現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幾十年積攢的家底丟了便丟了,在某些時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門閥子弟,要更富有捨得一身剁的氣概。張巨鹿是永徽之春的締造者,更是滿朝寒士穿紫黃的始作俑者,這是一死。」

    黃龍士抓起一捧白米飯塞入嘴中,緩緩笑道:「遠遠不夠。」

    「太子趙篆要登基,不出意外,會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無軍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張巨鹿,武有顧劍棠,新帝趙篆便極難服眾。當今天子對首輔大人不斷下出『試應手』,晉蘭亭的彈劾,大將軍楊慎杏對薊州忠烈韓家的舊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陳望,召齊陽龍進京,重新啟用中書省門下省用以抗衡尚書省,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緊逼首輔,張巨鹿看似從頭到尾都是選擇步步後退,自行裁撤張廬勢力,接連捨棄趙右齡、殷茂春和白虢,僅留下公認最無宰輔器格的王雄貴,

    甚至在張廬最後一根棟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被貶為廣陵道經略使離開京城,張巨鹿依然沒有出聲。」

    范長後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張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辭官,這位文官領袖丟了官後返鄉隱居山林,那麼本來就是用作抗衡張巨鹿作為過度的大祭酒齊陽龍,就會很尷尬,而且張巨鹿是幾歲,齊陽龍又是幾歲?到時候天下格局一有風吹草動,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張巨鹿,反而會有機會成為眾望所歸的救世之人。今時今日張巨鹿和齊陽龍的懸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屆時恰好就要顛倒過來,皇帝陛下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豈會留給太子一個爛攤子。若是僅有此論,沒有我先前所說的張巨鹿第一死,還可以作為君王駕馭臣子的制衡術,可是既然將來是一個沒有大戰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來越人才濟濟,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張巨鹿的永徽之春並不差,趙家為何要留你張巨鹿何用?!」

    黃龍士點點頭,「張巨鹿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殺。以後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尾大不掉,確實可以早點殺。這也算是一死。兩死了,你繼續說。」

    范長後顯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論的滿腹草稿,沒有什麼停滯思索,娓娓道來,「先前兩死,是當今天子要考慮的身後事,此時涼莽大戰和平定廣陵則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張巨鹿生前四面樹敵,其中三面死敵分別是皇室勛貴,門閥文臣,地方武將,這三者一直對首輔大人憋著口滔天惡氣,皇室宗親這二十年過著過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當初原本以為離陽趙室先帝一統天下,他們都是功臣,又是趙姓人,理所當然可以與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驍和張巨鹿兩個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勞,如何能忍?有張巨鹿這顆攔路石站在廟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張巨鹿越是大公無私,這群人為家族謀取利益就越難下手,當時張巨鹿要大刀闊斧治理胥吏、鹽政和漕運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書不惜冒著惹怒首輔大人也要替人出頭從中作梗,老尚書為誰出頭?自然是為這一大幫家族盤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爭是歷朝歷代的慣例,張巨鹿可以憑藉手腕擺平黨政氣焰,但是用廣陵靖難的陽謀,藉機不斷削藩和抑武,閻震春,楊慎杏,幾大藩王,都成為實力折損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權的武將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殺惡人張巨鹿,讓三方勢力出一口惡氣,可謂一箭雙鵰,事後由新天子來安撫眾人,便可算一舉三得了。」

    黃龍士臉色平靜道:「這也是一死。不過有件事你沒有點透,這一死的必死之處在於,張巨鹿在權勢巔峰時若是被罷官,那麼張巨鹿積怨已久的三個死敵胸中那口惡氣,也算吐出大半,氣易出而難聚,以後他們再想跟這位碧眼兒爭鬥,也就很難再有不死不休的決心了,抱著這種心態跟碧眼兒斗,就算新皇帝給他們撐腰,肯定還是會被張巨鹿隨手弄垮青黨一樣分而治之。」

    范長後正色肅然道:「徒兒受教!」

    黃龍士伸手去抓所剩無幾的蘿蔔,瞥了眼這位贏得棋壇佛子名號的徒弟,問道:「這就沒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個小師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長後微笑道:「張巨鹿不結黨自斷羽翼也就罷了,還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揚鑣,徹底淪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無知士子哪裡有膽子在張巨鹿門口投擲罪狀書,來沽名釣譽?這幅景象,跟當年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就得罵上一罵人屠徐驍,如出一轍啊。若是桓溫堅定站在首輔身側,別說他們這幫一腔熱血的讀書人,就是晉三郎也沒這份氣魄。少了桓溫的張巨鹿,又是一死。」

    黃龍士不置可否,只是岔開了話題,眯起眼望向那盞鹽和那碗飯,笑道:「名士風流多逸事,這些流傳朝野的逸事,就像讀書人的鹽,光吃白飯就沒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氣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鎮林立的離陽,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負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點的逸事都沒有。碧眼兒確實了不得,才短短一個永徽,就有翰林院當值黃門郎醺醉而眠,天子親自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溫酒一壺論天下。所以說啊,天下讀書人膝蓋雖說還彎著,但是腰杆子終於還是直起了。」

    范長後抬頭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灑著的書籍,感慨道:「兒時那場喪家犬的顛沛流離,記憶猶新,那些駐守關卡的武將只認金銀,處處刁難也就罷了,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他們用長矛挑起書箱,滿箱子讀書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麼散落滿地,被肆意踐踏。我想一個書籍能安然曬太陽的世道,就是我們讀書人的好世道吧。」

    范長後唏噓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張巨鹿科舉舞弊,長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與民奪利,罪證確鑿……」

    說到這裡,范長後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證確鑿』啊,後兩者應該是真,可若說張巨鹿泄露考題,恐怕誰都覺得荒誕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樁牽連到老首輔的韓家慘案,這又是一死。」

    范長後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隱約有些怒氣,「這也就罷了,十大罪中竟還有私通邊軍一事,私通誰?傾斜半國賦稅打造東線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國之大綱,張巨鹿何罪之有?」

    黃龍士搖頭道:「這條罪狀說得最為晦澀,你猜錯了,這一條不是顧劍棠,是在說北涼。當然,這裡頭也有順便敲打顧劍棠身後北地數十萬邊關將士的意思。張巨鹿掌權後看似步步為營竭力壓制北涼徐家,但其實那都是表里現象,北涼邊關該拿到的好處沒有減少。換成其他人來當首輔,朝廷這邊也許會烏煙瘴氣,但起碼北涼那邊會更加難受。這是張巨鹿在拿損耗君臣情分的代價,為王朝西北換取一份隱蔽的安穩。這,當然是一死。」

    范長後愕然,繼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稱快,其實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果到最後,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得的,張巨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曾經試圖結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無果。亂世養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註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閣臣會比當下更多,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龍椅,張巨鹿又是一死。」

    「張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以自污導致身敗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後世。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後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刑不上大夫這個『禮』,會被文臣反覆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書省獨大,不說六部尚書,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若是按照當下的勢頭,離陽以後就更難死『士大夫』了。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多少講究一個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後,就要更加沒臉沒皮,手段也更加隱蔽,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過在我看來,死一個首輔,對待『世風日下』的後世,實在是用處不大。」

    「但正因為如此,張巨鹿這一死,最讓我黃龍士佩服。」

    「皇帝趙惇要他死,張巨鹿願意死,又是一死。這一死,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流。」


    雙指拈棋始終不落於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鹽、米飯和蘿蔔早已吃得一乾二淨。

    范長後輕聲道:「張巨鹿有九死了。」

    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都說九死一生,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嗎?」

    范長後搖頭道:「眾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長後十分驚奇,師父與自己對弈,向來落子如飛,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為黃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世事從來如此無情,世上就算有長生丹,也不可能有後悔藥。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致的范長後重新生出好奇,仔細看去,在這位翻十段專心致志找尋答案的時候,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裡畫了個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別看此地貌似大戰正酣,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但其實很可笑,很有可能無關大局。」

    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范長後心頭一跳,俯瞰棋局,接連問道:「是離陽北莽對峙局?!這裡是北涼?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怎麼可能無關大局?師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幫徒兒解惑嗎?」

    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笑道:「你一個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別費腦子了,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後就想著怎麼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為人越虛啊。」

    范長後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

    黃龍士笑道:「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

    范長後問道:「那西楚曹長卿?」

    黃龍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啊,就是個傻子。曹長卿整個後半輩子,其實都在爭一口氣,毫無意義。」

    遠處傳來呵一聲。

    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天下,黃龍士有些尷尬,范長後看到師父吃癟,則想笑不敢笑。

    黃龍士站起身,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心疼地嘆息道:「閨女啊,以後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你殺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書,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說道:「我年輕時候去斬魔台拜訪過齊玄幀,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不如清風翻書人看書。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的。否則這一遭,就白走了。」

    銅人師祖一言不發。

    黃龍士轉頭問道:「還有多久?」

    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重歸寂靜無聲。

    一日復一日,全天下終於都知道當朝首輔張巨鹿死了,死在獄中。

    那時候,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

    「難過除夕」。

    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都一一應驗了。

    除夕,月窮歲盡,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

    舊歲至此而除,另換新歲。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寬心閣前,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舉頭望天。

    小姑娘和范長後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板著臉。

    范長後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

    白天裡,師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說了許多事情許多道理,說了幾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謀劃布局,說了離陽太子趙篆和燕敕王世子趙篆的優劣,說了他應當如何策應小師弟陸詡,如何在幾大股勢力的血腥絞殺中脫穎而出,甚至連如何功成身退都說與他聽了。最後師父跟他說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就像是後世史書上給他范長後的一句蓋棺定論:范長後,喜功名,擅權術,文采斐然,內酷烈而外溫和,離陽中興六臣之一,善終,諡文貞。

    閣內,獨占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盞油燈,安靜走在書架與書架之間,燈芯漸燃漸短,隨著新春將至,燈芯越短。

    燈火飄搖,就要熄滅。

    黃龍士走到窗口,望向夜空,笑容灑脫,呢喃低語道:「很高興遇見你們,葉白夔,徐驍,張巨鹿,元本溪,李義山,趙長陵,顧劍棠,納蘭右慈,桓溫,齊陽龍,曹長卿,李當心。」

    老人舉起那盞油燈,「敬你們,敬春秋,敬你們的金戈鐵馬,敬你們的寫意風流!」

    老人打開窗戶,將油盡燈枯的那盞油燈隨手丟出窗外,哈哈大笑道:「我這一生,何其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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