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玩物喪志(1 / 1)
「魏師傅,這是朕的作業。」
文華殿裡,萬曆小皇帝朱翊鈞拿著一疊紙走到他前面,恭敬的遞過來。
魏廣德急忙側側身,伸雙手接過。
「陛下,讓內侍送過來就好,哪裡能讓你送過來。」
魏廣德口裡說著話,眼睛也看向手裡的作業。
和民間夫子的教學不同,宮裡的講官一般不會給小皇帝布置如作文一類的功課,而是為了讓他加深對所學經典,常常布置抄寫書上內容,或者隨便寫寫學習後的心得。
這些作文,也不會要求按照什麼格式寫,就是有感而發,想到什麼寫什麼。
當然,文章的通順還是要的。
而《尚書》的內容,本就晦澀難懂,所以魏廣德更多是在課堂上講解字裡行間的意思,由小皇帝自己揣測。
當然,他也會把自己的理解說出來。
不過他的理解,其實都是看的別的名人的注視,偶爾也會用後世人的眼光進行一些評價。
而對於給小皇帝布置作業,更多還是讓他抄寫經文。
講了那些內容,就會讓他抄上幾遍,有不懂的或者不理解的,下堂課可以詢問。
但是書上的那些文字,還是要他反覆記熟,免得用的時候有錯鬧出笑話來。
「咦,陛下,你的字兒可是退步了。」
一看之下,魏廣德就不由得皺起眉來,嘴裡說道。
隨即,從旁邊書箱裡翻出前幾次小皇帝寫的字兒,拿出來讓他自己看。
小皇帝朱翊鈞聽到魏廣德的教訓,低著頭搓著手,一時間也沒有回答。
感覺有些不對,魏廣德當即問道:「可是有什麼事兒?這次的字兒沒寫好,可以重寫,為何卻是這般作態?」
「魏師傅。」
這時候,小皇帝抬起頭看向魏廣德,問道:「張先生說朕有些沉迷書法,會玩物喪志。」
「呃」
聽到小皇帝的對答,魏廣德一時語塞,竟是愣在當場。
好一會兒,魏廣德終於還是回過神來,笑問道:「張師傅真這麼說?」
看到小皇帝用力點點頭,魏廣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想當初,為了練出一手還過得去的字兒,他魏廣德可是吃了不少苦。
這寫字兒,其實還是很講天賦的。
天賦好的人,這字兒就寫的好看。
天賦不好的人,或許字帖沒少臨摹,可就是寫不好。
他就屬於天賦不好的人,所以字兒寫的就很一般,只能說還算工整。
天賦好的人,自然就是眼前的這位,小皇帝朱翊鈞。
早兩年的時候,魏廣德就發現了小皇帝的字兒是真不錯,雖然只是初寫,說鐵畫銀鉤,力透紙背肯定是拍馬屁的話,但筆走龍蛇之間,儼然有了一副大家氣度。
別說魏廣德寫字兒不好就不會欣賞別人的好字兒,恰恰相反,因為寫字兒多少差了點,所以他才更喜歡看別人寫的一手好字兒,偶爾沒事兒還要臨摹兩幅。
當然,以他的水平,都只能藏在家裡「孤芳自賞」,可不敢拿出去給人欣賞。
說實話,他是聽羨慕小皇帝天賦的。
不過萬曆皇帝雖然書法天賦不凡,可畢竟是個小孩兒,有點成績就喜歡顯擺,翹尾巴。
魏廣德還記得隆慶六年的時候,那時朱翊鈞剛剛登基稱帝不久,雖未正式出閣,但已經安排翰林教他認字兒和寫字兒。
那時候,小皇帝朱翊鈞的天賦就逐漸顯現在百官眼前。
因為確實好,自然少不得一頓誇讚。
好吧,或許就因為這樣,朱翊鈞就有點飄飄然了。
隆慶六年十一月初十,萬曆皇帝朱翊鈞在在御書房聽完課後,就寫了兩幅大字,分別賜給內閣輔臣張居正和魏廣德,其中的「元輔」給了首輔張居正,給魏廣德的是「輔政」。
兩個大字兒,要說好自然不至於,但對於剛學習不久的萬曆皇帝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兩人當時也是視若珍寶般收起,這可是萬曆皇帝的親筆手書。
魏廣德相信這幅,只要保留好這幅字兒,將來做為文物也是值不老少錢的。
為了保證這福字兒的價值,魏廣德甚至悄悄暗示翰林起居官將此事記錄下來,做為將來寫《實錄》的材料。
於是,《萬曆起居錄》中就有了這樣的記載:
隆慶六年十一月壬辰,上御御書房講讀。
是日,出御書盈尺大字,賜輔臣居正曰「元輔」,廣德曰「輔政」。二臣疏謝,因贊其筆意遒勁飛動,有鸞翔鳳翥之形焉。
或許因為這次送字兒大受張、魏好評,十二月初三,小皇帝又寫了三幅,給張居正的是「爾惟鹽梅」,給魏廣德的則是「汝作舟楫」,此時呂調陽也入閣參贊機務,所以送的是「樞機克慎」。
這次送字兒,是由內侍直接送到內閣來的,所以第二日三人都齊齊上奏疏謝恩。
這次不用暗示,翰林起居官直接就在起居錄中記下一筆。
隆慶六年十二月乙卯,賜輔臣御書大字三幅。
居正曰「爾惟鹽梅」,廣德曰「汝作舟楫」,呂調陽曰「樞機克慎」。三臣上疏謝。
這三幅字的意思,給張居正的字兒是爾惟鹽梅,是個成語,比喻可託付重任。
給魏廣德的字兒是汝作舟楫,舟楫在這裡也比喻宰輔之臣。
給呂調陽的字兒是樞機克慎,樞機也即中央機要部門,克慎,應該是指成語克己慎行,指約束自己,小心做事。
隆慶六年到萬曆元年,萬曆皇帝練書法賜字給大臣開始還只是偶爾為之,可越到後來,他似乎真的上癮了,動不動就當眾表演寫字。
萬曆二年三月庚子,上御文華殿講讀。
初,上於幾務之暇,游心翰墨,常親書「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字,懸之文華殿中。
又面諭輔臣張居正曰:「朕欲賜先生等及九卿掌印並日講官各大書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於二十五日來看朕寫。」
是日講讀畢,居正等詣文華殿後,見諸內臣捧泥金彩箋數十幅。
上縱筆如飛,大書「宅揆保衡」、「同心夾輔」各一幅,「正已率屬」九幅,「責難陳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頃刻畢就。
萬曆皇帝寫字兒上癮,這事兒魏廣德和張居正、呂調陽也在內閣閒暇時聊起過,不過魏廣德和呂調陽倒是讚嘆小皇帝書法造詣不凡,將來定能成大明朝一大家,倒是沒注意到張居正當時的反應。
其實魏廣德多少注意到張居正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也並未深想。
可今日卻是不同了,明顯張居正對小皇帝練字兒顯擺已經忍耐到極限。
「陛下,我們坐著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魏廣德拉著朱翊鈞的手,兩人坐在一旁椅子上,小皇帝就把前兩日張居正上課的事兒說了出來。
此時,距離小皇帝被打手心已經過去一月,那事兒也早就翻篇了。
隨著小皇帝朱翊鈞的講述,魏廣德也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原來就在前日,張居正在文華殿給萬曆皇帝講讀後,師生二人就於西暖閣坐下休息。
在這過程中,小皇帝又手癢了,於是親灑宸翰,大書「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要送給張居正。
只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次首輔張居正並沒有稱讚他的書法寫的好,而是對他說像他這樣沉迷書法,其實也是玩物喪志,是某種形式上的玩物喪志。
魏廣德還待細問,可見小皇帝小皇帝朱翊鈞期期艾艾的樣子,也不問了,直接叫來翰林起居官,要了前兩日的起居錄初稿看。
果然,魏廣德很快就看到了記載。
萬曆二年閏三月十七日丁亥,上御文華殿講讀。上召輔臣張居正於暖閣前,親灑宸翰,大書「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以賜。
侍講讀,居正曰:「皇上數年以來,留心翰墨,仰睹賜臣大書,筆力遒勁,體格莊嚴,雖前代人主善書者,無以復逾矣。
但臣愚見,竊以為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自堯舜以來,至於唐宋,所稱英賢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聞有技藝之巧也。
惟漢成帝知音律,能吹蕭度曲;六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寧宗皆能文章、善畫,然皆無救於亂亡。
可見君德之大,不在於技藝之間也。
今皇上聖聰日開,正宜及時講求治理,留心政務,以聖帝明王為法。
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而已,雖殫精費神,直逼鐘王,亦有何益?」
上曰:「先生說的是。朕知道了。」
魏廣德看完記載,不由得失笑出聲,「呵呵.」
怎麼說呢,張居正又一次站在道德大義上,他舉的漢成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皆是亡國之君,還真就沒說錯。
至於後面那句「直逼鐘王」,則應該是指的鐘繇、王羲之。
「魏師傅因何發笑,是笑話朕嗎?朕知道錯了。」
此時,萬曆小皇帝低垂著腦袋,好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
「陛下不必如此,你張師傅的心是好的,他希望你能成為一代明君,只是說你應該抽出一部份寫字兒的時間多看看書,多想想政務,而不是說字兒寫好了不對,以後練字兒就要敷衍了事。
這樣說的話,陛下還真做錯了。」
說到這裡,魏廣德臉色一板,指著今日交來的作業說道:「今日作業不合格,不收,重寫,和今日所講經文一起,抄寫三遍。」
聽說作業要重寫,小皇帝臉色就是一苦,感覺張師傅和魏師傅實在是難以伺候。
一個要他寫好,一個卻要他不要用心寫好,這叫他以後怎麼做作業。
看到小皇帝的反應,魏廣德多少猜出來他的想法,又是洒然一笑。
「是不是覺得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魏廣德笑問道。
小皇帝點點頭,小臉氣鼓鼓的一副受氣寶寶的樣子。
「你今日所寫的字兒,要是交給你張師傅,你一樣逃脫不了重寫。」
在小皇帝不解的目光中,魏廣德笑道:「張師傅要你不要花時間練字兒,不是不讓你寫好書法,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老師所教作業,你就得以練字兒的心情來寫,要保證字兒不斷變好。
至於沒事兒寫幾福字兒送大臣,以後儘量就別寫了,那些時間多用來看書,想想書里的大道理才是。
現在聽明白了沒有?」
魏廣德笑看著小皇帝,見他點點頭,想來應該是想明白了。
「那朕以後就不專門練字兒了,抄書的時候練兒。」
小皇帝開口說道。
「這就對了,幸好今日是交我的作業,要是你張師傅的,免不得又是教訓。」
說到這裡,魏廣德心裡一動,又繼續說道:「你也別怨你張師傅,都是為你好。
正如他所說,自堯舜以來,至於唐宋,稱得上英賢的人主,都是憑藉修德行政、治世安民獲得的名譽,可不是成為王羲之、鍾繇這樣的書法大家就能被稱為明主。
宋徽宗書畫雙絕又如何,可不是就把好好的國家給敗了。」
周遭都是宮裡人,如果他在這裡說了張居正的壞話,想來很快就會傳到馮保耳中。
就現在馮保和他的關係,想來這些話又會傳到張居正和兩宮太后那裡。
魏廣德當然不會到處樹敵,那才是殊為不智。
「既然說到這裡,我今日就再給你布置一題,知道靖康之難吧。」
魏廣德開口說道。
「知道。」
此時小皇帝心情不錯,早先他以為沉迷練字兒不對,經過魏廣德講解他才明白,錯的其實不是「練字兒」,而是「沉迷」。
又聽到魏廣德要布置新作業,雖然不是好事兒,但也沒壞了他的好心情。
「靖康之難,始於宋金聯合滅遼,得了燕京。」
魏廣德說到這裡,不由得伸手點點腳下。
小皇帝也很配合的點點頭,這些他已經聽講官說過了,自然知曉。
「之後徽宗犯下大錯,那就是讓遼國降將郭藥師重振北方兵備,而志大才疏的郭藥師把北方宋軍調到燕京以為防禦,讓金國有了機會圍殲北軍主力。
和金軍交戰後,兩軍在太原爆發激戰,本來形勢有利於大宋,但又因為胡亂選將,任用不通軍事只善作文章的許翰督軍,逼著种師道帶領的援兵倉促救援太原,讓宋軍徹底崩盤。」
魏廣德婉婉道來,把靖康之難前因說完,忽然快看他話鋒一轉道:「若你是徽宗,在金軍逼近汴梁時,該如何應對?
回去好好想想,再把想法寫出來,下次交給我。」(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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