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很好下酒(1 / 1)
「世間哪有一成不變的人心與信仰,在生死一線中謀權求上是本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縱做到極處,俱是合當如是,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如施者任德,受者懷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百里安微微起身,取過青玄女官手中那壺酒,輕笑道:「縱然娘娘從未親口承認,可我卻知曉,她對崑崙山中的眾生妖仙,並非單單僅是責任,更是將其視為自己真正的子民,子謂子愛,於民如父母愛子也,娘娘深有此意識。
雖說她治下嚴苛,甚至具有暴君之名,可世人無法否認的是,崑崙淨墟成立於天外之地數百萬年來,以一人之身維序方外淨土,確實是避免了世間六道濁息侵染。
在無寒羽池的淨化之力下,山中妖仙本如黃金海中的惡獸一般淪為毫無靈智的野怪。
而如今這仙道昌隆的世道,青玄大人也是有目共睹的,若妖仙褪了這份崑崙山子民的身份庇佑,將淪為人間流離失所的一般妖物。
需得依靠自身修行百年、千年、萬年甚至更久,在自身足夠強大的實力之下,方可求得崑崙山一名普通妖仙子民的安穩人生。
縱然青玄大人並非時常遊走人間,對於人間內的妖類命運想來也是有目共睹的。
仙界不容於妖族,仙尊祝斬落下帝仙金印,使得妖族一生都在受制於人,為人馴化奴役,飛升唯一的希望,還是為修士犧牲入器認主,主榮妖榮,主死器亡。
崑崙一族,追溯根源,亦為妖修,可是與其他妖族命運,卻是天差地別,而這主要原因,只是在於崑崙山中有娘娘。」
青玄信手撥開百里安為她倒酒的動作,伸手想要去奪回那壇酒,卻被百里安閃躲開來,輕笑道:「越是心緒煩躁之時,這越是喝不得急酒。」
青玄神色不愉:「你又何必在此浪費口舌,崑崙山中之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娘娘對崑崙山所行一切的豐功偉績,豈是能夠簡單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
但你說得不錯,不論崑崙子民也好,即便是我與輕水,哪怕成長至今,也可以說是一直活在了娘娘的庇佑之下。
在這世間,若無娘娘,崑崙萬妖,皆無自由可言,可正是因為如此,於公於私,崑崙山都不能沒有娘娘。
如今娘娘身有劫難,竟當真有人為了一己之私,行可笑逃避之舉!當真令人寒心!」
百里安自然懂青玄在為什麼而寒心,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娘娘於子民有父母愛子之心,便是尋常百姓家庭里,亦有頑童子女,幼不更事,無法體會父母良苦用心以及辛勞不易。
世間子女皆愛慈母慈父,叛逆時期,若父母嚴苛以對,生出記恨之心也實屬正常。」
青玄女官被他這套看似荒唐卻很符合情理的說辭給逗笑了,她推出壓在掌下的空杯盞,任由百里安將她杯中酒水填滿。…。。
「若真像你這般說,他們倒也並非不知感恩,只是叛逆期到了,一時對娘娘心生不滿罷了?」
百里安笑道:「年少成長,總有叛逆迷茫之時。縱然是聖人兼濟天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卻也因人心各異,各有私心偏見,無法做到完全理解。
便是依賴娘娘如青玄大人這般,難道就未曾因為娘娘失去寒羽池讓你絕了飛升妖仙之路而生出怨懟之心?」
這話問得直指人心,叫青玄女官面上一紅,她忙低頭飲酒,羞惱道:「如此的確是我太不懂事了些,為了維護崑崙太平,娘娘已經犧牲了自己與仙族那個廢物君上聯姻。
正因為如此,便是輸去寒羽池,也是為那廢物君上料理後事,說來說去。
此道源頭,還是因為娘娘庇護我們而起,但凡我們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便應該知曉,這丟失寒羽池之事,萬是怪不到娘娘頭上來的,可是這人在一籌莫展失了志向的時候,總是會生出一些昏聵混賬的想法來。」
百里安點頭笑道:「這便是青玄大人的叛逆期到了,責怪過,鬱悶過,無法理解過之後,更多的卻是對娘娘的愧疚與心疼,想要彌補這份心意,可是好孩子的表現。」
酒意上襲,青玄有了三分的微醺之意,她一隻手肘支著腦袋,嗤笑了一下,道:「我的年歲大你幾輪都有得剩,需要你在這誇我是好孩子?收起你那副好為人師的嘴臉吧,毛都沒長齊的野小子。」
說著坐著,她就將腦袋慢慢貼趴在了桌子上,一臉紅暈雙目迷醉外帶眉梢眼角的幾分蕭索之意:「我自幼年時起,還這麼丁點大的時候」
她伸手比劃出了一個糰子大小的形狀,打了一個酒嗝,清冷的嗓音猶自帶著幾分懷念之意:「在那個時候,娘娘便帶著我了,無需你多言什麼,我自然都是娘娘的好孩子」
「我和輕水,都是娘娘的好孩子」
在這世間,又有哪個孩子願意看到娘親離自己而去的呢?
自然是拼了命、奮不顧身、不計一切代價也要將她在這個世間中留下來。
可是為何會這般無力,這般艱難。
百里安想要為她倒一杯熱茶,卻被青玄搖首拒絕,主動將手裡的空杯子遞過來,素來不帶情緒的嗓音此刻滿是固執與倔強:「來,小子,給我倒酒。」
百里安無奈,只好將手中酒罈里的酒不動聲色的以靈力溫熱,又給她倒滿一杯酒,說道:「你與輕水大人在娘娘身邊長大,情感寄託自然非其他人能夠比擬的。
對於你們而言,娘娘是家人,是親人,是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對於山中其他子民而言,娘娘是可以依靠的山海,是保護他們的信仰。
娘娘視他們為子民,為不可分割的責任。他們視娘娘如山海,娘娘於他們而言所理解的關係,好似於山中鳥獸,海中魚蛇。…。。
山傾海枯之時,他們第一時間所回饋的感情並非是失去山海的悲傷,而是失去家園依靠的不安與惶恐。
正如人類面臨自然災害的深深無力,只會下意識的保全自身,遷居逃離,而不會去想著蚍蜉撼大樹,做無謂不可能的力挽狂瀾之事,他們只會儘可能地將自己往更安全的地方避難逃離。
這是世間所有生靈最正常的求生本能,誰也無法改變這種本能,即便是他們自己。」
「求生本能非是過錯,並非人人都有一顆義無反顧的英雄之心,所以青玄大人也不必為此感到傷心難過。」
說道最後,百里安看了一眼趴在案上的女子,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揩拭去她眼角的盈盈濕意。
「啪」一聲輕響。
誰知軟綿綿趴在案上的青玄一把握住了百里安的手腕,手中盛滿酒液的杯盞隨之傾斜歪倒而出,順著青玄雪白纖長的脖頸倒了下去。
清冽酒香淌了滿懷,浸透衣襟,夜間單薄青衫下,蜀錦雲線的素色肚兜在半透的衣衫下若隱若現。
她抬起濕潤迷離的眼眸,看向百里安,低聲呢喃道:「所以今夜你陪我喝酒,是在安慰我嗎?」
百里安怔愣了一下,看得出來,她醉了。
他沉默片刻,將手中的那壇酒藏在了桌案下方,然後取走她手裡捏得緊緊的空酒杯,低聲道:「是的,我在安慰青玄大人。」
青玄微微支起身子,下巴和脖頸拉出秀麗好看的線條,眼眸深深眯起,掌與腕的相觸忽然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她握著百里安手腕的那隻手掌驀然用力,試圖將百里安拉拽過去一些。
醉酒之下,幾乎是與那夜掰斷百里安指骨時沒輕沒重的力道相差無幾。
力道之大,縱然是生拖硬拽一隻成年大象也不在話下。
然而這一夜,百里安飲的是茶而非酒,他的身體在那力道之下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在這忘塵殿中,自是不可能當真如同一個身嬌體軟易推倒的侍君郎寵一般跌入位高權重的女官懷中。
青玄眉頭皺起,喉嚨發出一絲不滿的咕噥聲,縱然醉了酒,意識迷濛之下,可是極為律己克制的。
她手掌一松,放開了百里安,彷徨的神色在半清半明間也恢復了往日淡淡的模樣,手臂甚至還往桌底一撈,撈出百里安方才所藏的那瓶子酒,仰頭又灌了一口。
說是醉意上頭了,眼力見竟還是這般的尖兒,將他藏酒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青玄懶懶地靠在書案上,不似往日裡那般衣冠整齊,清亮的酒液溢出唇邊,順著線條纖美的玉頸滑下,燭光下看來竟有幾分風流的楚楚動人之意。
她斜目乜了他一眼,嗓音清冷卻是有了一絲莫名的惑人:「這般不知情識趣,當真不知娘娘看上了你什麼?」…。。
百里安垂眸拂袖,擦拭去案上沾染的酒液水漬,以免弄髒書卷。
聽得青玄此言,他忽然好似懂了方才那微妙的曖昧氣氛是怎麼回事了,他嗓音模糊地低笑了一下,再抬眸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大人想讓我如何安慰你?」
青玄動作隨意瀟灑地扔了手中空了的酒罈,微微一笑,然後兩隻手托著自己的臉頰用力啪啪拍打了幾下,臉頰在兩隻手掌的撐擠下,看著有了些肉感。
她似乎是試圖讓自己變得清醒一點,然後朝著百里安擺了擺手,笑道:「世間都說酒色害人,當真不假,方才也是昏了頭了,你別在意。」
百里安微詫抬眸。
喝多了的女官大人,比起平時倒是多了幾分坦率與可愛。
「若說這『酒』是方才我給青玄大人的那罈子酒也好說,這『色』難不成大人說的是在下我?」
青玄輕唔了一聲,歪了歪腦袋,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道:「今夜你看起來,讓人很有胃口,格外的下酒。」
百里安輕嘆一聲,道:「大人心情可有好些?」
青玄嗤笑了一下,道:「事情尚未解決,何來心情好些一說,不過今夜喝了一場酒後,沉甸甸的心裡頭,倒是空了不少。」
她目光放空了幾許,眉鎖之間尚且仍自可見心事重重,但也有了幾分釋懷看開之意,幽幽說道:「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解獸之群而鳥獸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你說得對,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反倒是我,太過執著起偏見了。
想來這也是為何,縱有人者,獻以源血,卻效力甚微的緣故了吧,非心之本意,而是以道德約束,迫以為之,縱以源血入池,非誠心向系娘娘所化信仰之力,也皆是枉然。」
「開啟聖域之門,所求的,無非不過一字『誠心』而已。」
「縱然是我與輕水,都尚有私心,力微力薄,又去哪裡,求來這麼多與我們一樣的人來。」
說到這裡,青玄似覺疲倦,困醉之意大起之下,她慢慢地朝著桌面低趴下去,嘴裡咕噥了幾句,懷裡新找到的案本書卷滑落在地也不曾察覺知曉。
百里安輕嘆一聲,起身將她抱起,低聲平靜道:「在這世間,人與人本就是不一樣的,聖域之門,考驗的是眾生人心,僅憑你們二人的心意,如何能夠填滿得那泱泱血池。」
更莫說,如今崑崙子民人心難齊,最根本願意是,真仙教借著紫魔蠱為媒介,邪神詛咒之力動搖人心,再以傳道士的方式洗腦精神控制。
如此源血,早已不具備啟門之資。
醉得朦朦朧朧的青玄忽然拽緊百里安的衣袖,低首將臉頰埋進百里安的胸口裡,輕聲問道:「因為弱者不具備阻止山崩之勢的力量,逃避與自保都是值得被諒解的,對嗎?」
百里安眉角抬了抬,靜了片刻,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弱小者,逃避並非原罪,但諒解,嗯我換個方式問大人,這般諒解了,你開心嗎?」
「怎麼可能開心啊。」
百里安將她打橫抱起安置在了平日裡她留宿的殿中那張小床上。
他伸出手來很不客氣地將她那張藏在陰影里、醉得暈紅卻眼底閃爍著淚光的臉頰生生扳正了過來,輕笑一聲,道:「是啊,你不開心,既然不開心那就去他娘的,怎麼開心怎麼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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