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血脈(1 / 1)
第一六一章 血脈
周佩最近正在糾結於自己快要長大了的這個事實。
作為康王府中的小郡主,她去年十三歲,今年過了年之後,便要十四了。十四歲算不得很了不起的年紀,但對於女孩子來講,有些東西卻開始變得迫切和明顯起來,影響最大的,是家中那個一直不怎麼負責任的父王在這次過年時開始考慮給自己找一個駙馬。有一次詢問了她的意見,最近還在對比江寧一帶的青年翹楚什麼的,這些事情讓她感到稍稍有些苦惱。
倒不是完全排斥成親這種事情。以周佩的郡主身份,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其實是極好的,《女誡》《女訓》、三從四德,都學得滾瓜爛熟。這年頭作為女人,特別是能夠受到教育的皇室女人,要說從兒時開始所有的教育都是為了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並不為過。
誠然無比優渥的環境也容易培養出某些並不怎麼為人喜歡的性格來,但周佩在這方面還算是比較好的,她對於將來的婚姻未嘗沒有期待。將來的駙馬會是什麼樣子,要與另外的一名男子組成一個家會是怎樣的感覺,成為別人的妻子之後該怎樣怎樣做,這些事情想一想,她也會覺得臉紅心跳。但另一方面,這件事情也清晰地告訴她,今後或許便只能是個女人了。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上,周佩是不合格的,她有著過人的天賦,敏捷的思維。當然,這也是一句沒什麼說服力的假話,聰明的女人才能真正掌住一個家,真正的笨女人是很容易吃虧的,小周佩從小在王府當中,也見過許多這樣的笨女人,她才不會跟她們一樣呢。
從小以來有著各種老師,但最重要的一位,終究還是駙馬康爺爺,老爺子是個憤青,這對她來說有著很大的影響。從小以來,康爺爺會教給她與弟弟作為周氏皇族的榮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更多的其實是教給弟弟周君武的,但作為皇族,她自然也有這樣的資格和使命,譬如皇姑奶奶就與駙馬爺爺做著很大的生意,暗地裡支持著朝堂在南方的運作,這個很有說服力。
康賢與老伴以身作則,有教無類,結果懂事比較早的周佩反倒被感染得更深,自小立下各種志向,於是她從小督促著弟弟。雖然說皇家對於他們這些親戚管得都比較嚴,但心中要常懷報國之念,就如同皇姑奶奶與駙馬爺爺這樣,只要希望,總也是有些辦法為國出力的,有個責任心強的姐姐,作為弟弟的小君武反倒變得比較溫吞。
兩姐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路走來,父王撒手把他們扔給康賢去管教。周佩責任心日強,但弟弟是塊牛皮糖,秉承上善若水的原則,就是沒什麼長進。讀起書來成績馬馬虎虎,有時候還有點迷糊,你要說為國捐軀什麼的,小傢伙必定兩眼一瞪,詫異無比。
事情明擺著,國家都沒讓他們去捐軀呢,父王整日裡走雞鬥狗,朝廷對皇親國戚參政又限制得一塌糊塗,他們自小就沒有當官參軍的門路。從小耳濡目染,小君武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只是周佩信奉有志者事竟成,她從小與弟弟屬於放養狀態,並非圈養,於是也就知道眼下的世事如何,憂心這天下時局,總覺得自己得去做些事情,最起碼也得督促弟弟去做些事情,他畢竟身為男子。這些年來沒什麼成績,周佩心中著急,但畢竟弟弟才十一歲,慢慢來總是有時間,可到得此時,她卻知道已經沒什麼時間了。
成親這種事情,作為女子,終究是躲不過去的,為著父親說的那些事情臉紅心跳,心中忐忑的同時,她也真正發現,一旦成了親,自己就真的只能當一個女人了,管理家中事情,相夫教子,心太大了,是不允許的。類似皇姑奶奶與駙馬爺爺那樣的事情畢竟是極其特殊的情況,自己的駙馬會是怎樣的,那還難說呢,駙馬都是來入贅的,如今肯當駙馬的,據說都是歪瓜裂棗……
總之,以往所思所想,一旦成了親,那就真得放下了,如今想來,家家酒也似。
弟弟如今倒是也有些感興趣的東西,可惜與她之前想要弟弟接受的那些東西無關,一切都來自於那個叫寧毅的「蠻子」。寧毅目前算是她的師父,叫他蠻子未免有些不敬,但那是去年養成的習慣了,眼下只在偶爾腹誹時用用。
這師父被人稱為江寧第一才子,並非沽名釣譽,才學是沒得說的,人才二十歲出頭。可就是一點都不正經,授課隨意,態度散漫,上課的時候沒一點師長的模樣,竟然還老是講一些市井間的小故事,常常弄得哄堂大笑,跟說書的茶樓一般。與駙馬爺爺的嚴肅一點都不像,也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如何成為朋友的。
老實說,那蠻子的才學,她終究是佩服的,每每有發人深省的說法,有時候隨口說些事情都會讓人驚嘆不已。前不久她因為自己心中所想,在課堂上隨口問了一句:「人為什麼非要成親呢?」人要成親、傳宗接代這種事情在周佩心裡其實也是板上釘釘無需討論的事情,真要講起來,這些有關人倫大道的道理,任誰也能引經據典說上一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忽然問出來。
眼下寧毅所教的這個班級,學生的年齡普遍較小,由於蘇家是當成私學來辦,其中也有幾名小女孩,以周佩的年齡為大。但她一個女孩子問出這句話來,頓時課室中便是鴉雀無聲,一幫孩子都紅了臉。只有小君武點了點頭:「是啊是啊,為什麼呢,那幫女孩子最討厭了,老是哭……」小君武性格溫吞,在親族當中比較受姐姐妹妹的喜愛,倒想不到他本人的感覺是這樣,這話一出,那邊幾名蘇家的女孩子黑了臉。
「我也討厭你!」
「不跟你玩了。」
小君武連忙解釋一番,場面一片混亂。周佩其實問出話來就已經後悔了,料想師父要回答也是簡單,卻想不到寧毅想了一會兒,說出一番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話來。
「有一種說法,是比較有意思的……」寧毅笑著開始說話,課室里便安靜下來,大家都豎著頭認真聽著,卻見寧毅指了指小君武,「譬如說君武吧,你如今在家中算是獨子,只有個姐姐,沒有其他的兄弟和妹妹。」
君武用力點了點頭。
「這種情況要求你有一個父親,你父親有個兒子,你的爺爺奶奶,他們必須要生出一個兒子來,那就是你父親,你的老爺爺老奶奶,也必須有個兒子,是你爺爺,然後,再上一代、上一代……以此類推,到幾千年以前,你們知不知道這有多幸運?」
孩子們的理解能力畢竟還是有點差的,寧毅等了等。
「我們往上想,也許有些奇怪,但是,假如你就是你幾千年前的一位祖先,要把血脈一代代的傳承下來,需要怎麼樣。君武,你要成親,而且必須生出一個兒子來。」
君武一陣臉紅,孩子們都笑起來了。
「你的兒子也必須成親,他們必須要生出一個兒子來,你的孫子必須成親,同樣必須生出一個兒子來,你孫子的孫子……一直到你的父親,他也必須成親,然後生出一個兒子來,才會有現在的你。我們都是這有來的,一條血脈,幾千年幾萬年,幾百幾千代的人,每一代,他們都必須有一個兒子,而且每一代必須生兒子……」
「你們看街口賣面的黃伯,他們一家無兒無女。譬如最近鬧得挺傷心的,齊家的獨苗,出去跑生意,遇上匪患,死了,小七,你爹爹還去探望了的吧。去年水災,很多的人,家裡的兒女去世了,這樣的很多很多。人生在世,幾千年幾萬年才傳到這裡,這中間,各種事情都會發生,如果忽然有一代人,生了個女兒,現在就沒有你們了,或者,自三皇五帝以來,終究是亂世居多,你們某一代的祖先,遇上兵禍、天災,沒留下孩子之前就去世了,這也是很可能的……」
「可是,在這麼危險的過程里,幾百對幾千對的夫妻,我們的先祖,他們沒有一對在生下子嗣之前就過世,而且……他們全都生了男孩子,幾千對的夫妻啊,全都生男孩子,而且他們的孩子也必須生男孩子。你們母親那一條血脈也是,你們的外公外婆必須有女兒,然後往上,外婆的父母也必須生女兒……每一代都生女兒,女兒還必須生出女兒來,全都生女兒啊,可能性就更小了,誰想要女兒啊?你們家中都重男輕女……」
寧毅笑著:「每個人,你們都會覺得自己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你們想想,大家的先祖,經過了多少代的延續,避開了多少危險的可能,這條血脈,他們一代也沒有斷過,傳啊、傳啊、傳啊、傳啊……最後才傳到你們這裡,你們有多幸運,這樣子你們也許可以感覺一下,自己身體裡的這些血,跟你的父親、爺爺,乃至於一代代先祖之間的聯繫了,他們歷經千幸萬苦,才讓這條血脈傳到現在,然後有了你,這是幾千年幾萬年幾萬萬年的努力,你們也不忍心讓它就這樣斷掉吧……」
課堂之上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呆掉了,有聽懂的有沒聽懂的,也有隻能理解一點點的。周佩卻是聽懂了,她從小的時候聽駙馬爺爺說過許多東西,也看過許多詩文畫卷,原本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什麼叫做宏偉,例如國家啊,例如長城啊,例如絲綢之路啊,例如她最喜歡的《滕王閣序》、《夢遊天姥吟留別》,可多麼宏偉多麼華麗的東西也比不上今天聽到的這個。
她幾乎能感到兩條由幾千年前——不,甚至是從天地初開,方有人類時便開始的兩條血脈線能夠從千萬年前划過來,留在自己的身體裡,這麼長的千萬年,竟然一刻都沒有斷過。
能夠輕描淡寫地就說出這種事情來,自己的這位老師……果然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
可他在說起這種事情的事情,竟然半點華麗的辭藻都沒有用,這便令得她幾乎有些恨他了。他怎麼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