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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七章 薛五尋親(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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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對於女兒的到來,倒也不是無動於衷,張羅著要女兒留下吃飯,也吩咐著孫子們準備好吃東西。薛五對三個侄子的印象不深,不過總歸是血脈親情,看著他們就能想到戰死沙場的二哥以及如今還身陷囹圄的大哥,心內難免生出一種母性關愛,拉著三個孩子去洗手。

    三個小孩子對於薛五顯然有些怕,不住地往後躲,嘴裡叫著爺爺,薛文壁揮手道:「那是你們的姑母,自己的骨肉至親有什麼可怕?隨著去,按你們姑母的吩咐做事,誰敢不聽話,打爛他的p股!」

    范進同來的扈從自然地退到外面,有人已經跑去採辦食物,薛文壁也不阻止,打量著范進道:「過去在江南時,范老爺這樣的書生見過許多。在這片地方,您這樣的讀書人就看的少了。在這裡都是些大老粗,讀書人很少,這些軍衛的子弟從小就只知道拿刀子殺人,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一代代傳下去,地方也就變得越來越野蠻,與東南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如果有些范老爺這樣的書生肯來這裡,教孩子們做人的道理,這裡就有希望了。」

    范進一笑,「只怕他們來了以後也是水土不服。不是被當地人欺負,就是被韃虜砍掉腦袋。打仗的時候,會被抓上城頭協防,最終被白白耗損掉。像老人家這樣允文允武的人物,只可遇不可求。」

    他說話間目光掃視,在院落里發現了石板,以及一些沙土外加柳條,看得出是薛文壁用來教導孫子寫字用的。不管老人在邊地被影響到何等地步,骨子裡終究是個儒將,不會因為幾年邊地生活,就讓他把曾經學過的道德文章都扔掉。

    總歸是當過指揮使的人,不至於糊塗到認為武藝嫻熟就是好兵,深知文章比刀劍更有力量的老者,自然不會放棄教授孩子們文化的工作。而且從嚴格意義上講,陽和堡這裡多幾個少幾個書生其實都改變不了大局,老人要的也未必就真是書生那麼簡單。

    薛文壁順著范進的目光看過去,隨後點頭道:「是啊,老夫有空的時候會教這幫小東西念書,不過人上了年歲,精力大不如前。操心的事情又太多,對孩子們的教導顧不上。娃娃們可憐啊。想要讀書,卻找不到教習。大同離這裡不過百里之遙,不但有衛學還有教諭,每過幾年就會有幾個秀才舉人出來。只差一百多里,便是天壤之別,老天對這裡的娃娃太苦了。」

    范進道:「前後幾任宣大總督,就沒人想在這裡建立衛學?」

    「不是不想,是建不成。督撫疆臣都是國朝棟樑,如何不知詩書之用?一個人如果不讀書,不識字,就不會明白道理,心中不知是非。普通人不懂道理,往往胡作非以身試法,武人手中有刀,如果他們不懂道理,就會破壞規矩,天下就要大亂。督撫們自然不想看到那一步,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管,就是另一回事了。這裡的環境太惡劣,想要建個衛學實在太難……」

    剛說到這裡,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幾名護衛走進來在范進耳邊道:「那個朝薛姨娘吹口哨的混賬被人捆了來,所示要給薛老爺子當面請罪。屬下不敢擅自做主……」

    「讓人進來吧。這不是我們的地方,不要隨便攔人。」

    不多時,就見那彪形大漢赤著上身,鼓著一身肌肉,五花大綁的被推進來,背後還負著一根木棒。一走進來就大叫道:「薛老爺子,我李彪不是人,不知道你有個那麼漂亮的女兒,更不知道她回來看你,朝她吹了幾聲哨子。您老人家隨便發落,就算打死俺也沒話說。」

    薛文壁問了兩句,隨即一把奪過木棒,也不見他如何用力,兩手左右一分,兩腿原地不動,那條粗木棒就斷成兩截,隨即又隨手一扯,那粗麻繩便被解開。薛文壁隨即一腳將大漢踢了個筋斗罵道:「李瞎子,你這鳥人不改改你的脾性,早晚把性命送掉。負荊請罪這法子還是你跟我學的,別在我眼前用,我還不曉得你?一身鐵骨,挨了韃子三刀七箭都不層死,區區木棒給你撓癢?真想請罪,下次背條狼牙棒來!你有這時光,好好盯著點窯,這幾日磚坯燒的不好,可是要好生在意著,否則一準出大事。」

    李彪笑著站起身,又看看范進,隨即看向薛文壁:「老爺子,您女兒如今遇到貴人,您還用得著擔心這燒磚的事?」

    「滾蛋!再敢胡言亂語,老漢一隻手也撕碎了你。三天之內燒不出好磚,我把你塞進窯里去燒!」薛文壁罵了幾句,把這李彪罵走,才對范進道:「這鳥人三十四歲了,還沒成親,所以看到女人就眼饞。沒辦法,這地方男多女少,女人想盡辦法往外跑,外面的女人不願意過來,所以好多人都討不到老婆。其實他打仗是把好手,他身上缺的物件,都是損在韃虜手裡。最後直到當不了兵,才來這裡燒磚。一到陰雨的時候,身上的傷口發作,疼得他痛叫整晚,但是轉過天來他還能拍著胸口吹牛,自己身上的傷全在前面,背後什麼傷都沒有,就這一條能吹一輩子。」

    范進點點頭,「這裡的環境是太辛苦了,鄭洛把老人家安排到這裡,確實不大妥當。」

    「這不怪鄭軍門。當初梅二哥把我們全家從陝西調過來避難,安置我們住在城裡。窯廠這邊,都是軍衛里的老弱殘兵,上不得戰陣,就來這裡燒磚。這陽和堡是在洪武三十一年的時候,由中山王徐老千歲主持包磚,內用夯土外面包磚,到現在這許多年頭,莫說是磚,就是鐵也早鏽完了。所以修這窯廠,就是為了燒磚更換,修補城牆。可如今這城牆怕不是修的事,得要大動一次,偏這個時候韃虜要鬧事……老天爺跟我們作對。老夫總算比這幫粗坯懂得多些,能在窯上做點事,總好過在家裡吃閒飯,再說,也能為文龍贖罪。」

    范進道:「老人家,你也相信內兄有罪?」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若說他敢強污民女自是不會。可是砍了幾個韃虜腦袋,手頭多了幾文犒賞,就要去吃酒這也絕對是他的作為。本來他和長策去大同,是給陣亡的袍澤家裡送錢,好死不死卻跑去找女人,這也是他自尋死路不怪別人。」

    「老泰山,小婿聽說內兄是惹上了代王府的女人?」

    薛文壁一擺手,「老爺不必客氣。老朽乃是戴罪之身,萬不敢攀扯官親。老泰山一句,千萬不要提起,否則老朽就不敢和大老爺說話了。老朽在江南時,也以為宗室子弟,各個都是富貴人物,直到來了這裡,才知道大錯特錯。親王郡王自然是富貴,到了下面就不好說了。有的人富甲一方,也有的窮困潦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裡去。」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定製度不許宗室與四民通,就是不許宗室從事任何工作,全部開銷來自田地和祿米。到了萬曆時期,宗室孽生滋息規模龐大,已經成為大明朝的一顆毒瘤。像是山西一共五百多萬人口,宗室人員在冊的就有四萬多,差不多一百人負責一個宗室壓力不問可知。就宗室內部而言,也出現了嚴重的分化,生存狀態差異巨大。

    祿米發放到藩王一層,下面的將軍、中尉等等,都是從藩王手中領取祿米。藩王近水樓台,自己自然大發橫財,連帶郡王一級以及親支近派,都可以落個豐厚身家。真正倒霉的是遠支小宗,自身在朝廷里沒有發言力,想抗議都找不到地方,祿米被扣了沒地方說理。表面上雖然是天家苗裔,實際反倒受制於王府的下人管事。

    限制於身份,這些人不能從事任何工作,得不到祿米的前提下就只能餓死。乃至到了萬曆時期,已經有一些偷偷跑出藩地,隱性瞞名當流民打工,去謀一條生路,或是乾脆繼承祖宗基業,拿起打狗棒去當乞丐。

    女性宗室情形也是這樣,雖然她們在得到名字後,從制度上可以得到田地和祿米。但是到了基層的宗室女子,這種制度也很難落實,受制於吏員盤剝,宗室的壓榨,很多遠支弱宗的女子到了二十幾歲得不到名字,也就得不到嫁妝不能婚配,成了老姑娘。比起婚姻問題,更要命的是吃飯問題。沒有名字就沒有祿米,在山西這種地方想要活下去都很艱難。

    一些走投無路的女人,被迫用最為人類最為原始的方式換取活下去的口糧,一些人也抱著嘗試金枝玉葉的心態樂於光顧。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秘密,否則誰也沒得玩。

    按照薛文壁的說法,自己兒子顯然就是酒後找了這麼一個女人,然後被宗室捉到現行。至於為什麼現場還有個薛長策……道理也簡單,省錢。畢竟邊軍都是苦哈哈,做這種事也要精打細算,能省一點是一點。這裡面的設計因素傻子都看得出來,可問題是看出來也沒用。薛家本來就是發配邊地效力,薛文龍在陝西那邊還有過毆打宗室子弟的案底,只不過明朝的行政體系和科技水平決定了,他在陝西被通緝不影響在山西立功受獎。可如果這件事鬧大,連陝西那邊都得到消息,那怕就真的不止死一個薛文龍那麼簡單。

    薛文壁朝范進舉起水碗。「這裡都是窮人,買不起好酒孝敬大老爺,就連這水也不是好水。但我們有的除了一顆忠心,就只有這水。不知老爺喝了這水,能不能答應老朽一件事。」

    「老泰……老人家有話只管吩咐,不必客氣。」

    「若是大老爺方便,能否把長策的性命保下來。他和文龍不同,乃是家裡的獨子,成過親,可是老婆難產死了,一屍兩命,到現在還沒有子嗣。如果他被斬了,他家就斷了香火。另外梅氏那個女雖然做了些錯事,但是她爹與我是結拜手足,也是為了朝廷戰死沙場。若是讓她入樂戶,我怕她死鬼老子面上無光,就算念著她爹的戰功,也不該如此。」

    「這是自然。我不會讓梅氏做樂戶,也不會讓內兄和蕭長策被斬。不過晚輩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大同的環境如此惡劣,連宗室都要靠那種方式謀生了?」

    薛文壁沒回答這個問題,只看看范進,隨後道:「五兒與我分別多年,我想讓她今晚在家裡吃飯住一晚,大老爺不知意下如何?」

    「應該如此。晚輩也要在老前輩家裡討口飯吃。」

    薛文壁不置可否,只點點頭。范進陪他說了幾句話,這時窯廠里的幾個婆子已經來到薛家,幫著薛文壁操持飯菜。看著兩下說笑的樣子,關係極是親近,彼此如同一家人。范進傳下令去,扈從們出去採辦米糧,一口氣運來十石糧食,宴請整個窯廠的居民吃喝。

    米糧一多,人手就不夠用。整個窯廠這邊的居民凡是沒工作的都動起來,幫著操辦,或挑水或升火,忙得不亦樂乎。范進道:「急切之間肉食準備的有限,這倒實在慚愧。」

    薛文壁搖頭道:「酒肉都是給打仗的男丁吃的,這裡的人都知道,不上陣的人有飽飯吃就足夠。其他的,沒人挑剔。老朽也算借大老爺的光,讓他們吃一頓飽飯。這段時間趕工,大家辛苦,可是依舊只能吃五分飽,大老爺倒是幫了我的大忙。有這頓飽飯,或許明天就能把磚燒成。大老爺可以問問手下採買的人,這些米糧一共花了多少銀子,就知道大家過的什麼日子。」

    范進這邊的人採辦糧食向來不在意價格,反正巡按走一趟山西絕不會賠錢。等到范進發問,負責採辦的張鐵臂才道:「這裡的糧食比大同還貴,一兩八錢採買一石。」

    他話音剛落,一旁正在燒柴的一個婦人急道:「一兩八錢?這個時候糧食怎麼落價了。這位大爺您行行好,能不能勻個一斗半斗的糧食,我家小四還小,整天跟我喊餓。我這當娘的也沒有辦法,只要能讓他吃幾頓飽飯,做什麼我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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