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范氏新政(下)(1 / 1)
樹下鋪開了油布,放著十幾樣新鮮的果品,識趣的鄉農遠遠避開,不來打擾父母官與愛妾的二人時光。薛五是慣會伺候人的,對於愛人就更不會怠慢。不待范進動手,自己為他切好了水果,又將果肉餵入范進口內。范進則也識得情趣地趁機吮吸著她的手指,表情中滿是享受與貪婪之意。
「將來我不會再讓你去外面奔波了,人憔悴了這麼多,看著讓人心疼。再說,你不在我身邊,沒人剝水果與我吃,這些果子就沒味道了。」
薛五微笑道:「退思這話我可就不信了,你范大老爺想吃水果還怕沒人為你剝?只要你一句話,那位宋娘子啊,還有咱家美廚娘啊自然都是爭先恐後的,我乾娘剝的果子難道不好,還是她的手指不如我的味道好?」
范進理虧在前,被貶損幾句只好自己受著,薛五餵他吃了兩個果子之後才道:「其實我在路上時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我借著這個機會離開又怎麼樣。反正我一i就能夠落籍了,乃是良民,天下之大哪裡不可去得?張小姐也問過我類似問題,問我願意不願意去三邊。她會幫我找到我的父母家人,我到了那裡就可以闔家團圓。如果我答應這個條件的話,她會給我補償,不光時錢財,更重要的是前途未來。她會為我找一個出色的相公,那種世襲軍官人家,做個實職指揮使的夫人,我的過去沒人會提起,只會以為我是當今相國千金的手帕交,拿我當仙女供起來。將來可以得誥命,也不用受誰的氣。」
范進吸吮過佳人玉指才問道:「那你是因為什麼拒絕了這個提議呢?」
「因為我不笨啊。」薛五笑道:「如果我的退思是那種一個誥命,或是一個正室身份就能交換的男人,她張舜卿為什麼不換?她不換要我換,當我傻?她把身子給了你,難道我不是把自己給了你?憑什麼她沒了退路,就要我退。至於為什麼不走……因為我捨不得。原本我以為在行院裡學會的最大本領就是無情二字,這輩子不會愛上什麼人,不會思念什麼人,直到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夢到退思,午夜夢醒淚濕枕頭的時候,我才直到相思二字如此傷人。」
剛從湖廣返回江寧的薛五,外人看起來依舊光彩照人的絕代佳麗,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其實人憔悴的很厲害。尤其對於一個同樣修行易筋經的女子來說,這種憔悴就更顯得不正常。或許只有相思這種苦楚,才會令堂堂武狀元如此模樣。直到這幾日范進的雨露澆灌,才讓她又恢復了光澤。
以薛五的條件如果想找個如意郎君並不為難,想著她為自己守貞,自己卻在這段時間把馬湘蘭都搞上了手。范進心中大又懺悔,憐惜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說著自己的錯誤,薛五則將頭靠在他肩上,心中暗自竊喜。
果然乾娘說得是對的,女人就是需要及時示弱。如果仗著他與其他女人的事大鬧一場,乃至跟那些女人大打出手,當時痛快,過後必為男子所厭,距離被趕出家門也沒多久。如今這番示弱,卻是武道中的以柔克剛之術,果然把這個男人給制服了。
不能讓男人懺悔過久,否則適得其反。牢記乾娘教誨的薛五,表現出了自己的溫柔體貼。「男人麼,都是一樣的,女人不在身邊,就要去偷吃。如果你們都不肯偷吃,十里秦淮的那些女人又以何為生?反正我現在回來了,會把退思牢牢看住,你想要偷吃也不行。」
說話間,她又剝了個果子給范進,「其實我和張大小姐也談過,我們兩個為什麼都屬意你這個壞東西。大小姐說了一句話,她不是因為把清白相托才不能忘情,而是因為不能忘情,才以清白相托。即便是做不成你范家媳婦,自己也不留遺憾。至於說起原因,她的一句話就是,從你身上,她看到了希望。這種希望不是她自己得什麼誥封,或是家裡添多少產業。而是傳承相爺衣缽,讓大明中興的希望。張相爺要做的事很大,窮一代人之力未必能成,當下相爺門下雖然人才濟濟,張家自己也不乏才俊。可是在大小姐看來,能集成相爺衣缽,真正帶大家走下去的只有退思。能做你的娘子,她其實是覺得榮幸的。一提到將來她可以和退思一起施政興國,大小姐整個人就有精神。我雖然不怎麼喜歡她這個人,但是相信她的眼光,既然她這麼說,就證明退思就是證明優秀。我這次回江寧,親眼見到了上元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全是由我的男人一手打造,足見張舜卿由識人之能。我也不會輸給她,她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到,她能為你做什麼,我就能為你做什麼。」
四下無人,薛五的膽子也大了,主動坐在范進懷裡,用手撫著他的臉。「我的相公,正在做著以往地方官壓根想都不敢想,或是想到也不敢做的事。就像這河工,誰都知道堤壩修成萬民獲益的道理,可是哪一任地方官也不想承擔這個風險。生怕惹出麻煩,牽連前程。大家都說自己是父母官,可是真正把自己當成萬民父母的,除了退思還有誰?還有那公債,我也是到了上元才知道退思居然搞了這個。官府舉債,這放在別處等於就是搶錢,士紳非聯名上控不可。上元公債發放自願,士紳居然搶著買,甚至還打通乾娘的關節,求她關說好多買一些。這些事退思事這麼做到的,能跟我說說麼?我知道我的謀略不及大小姐,可是我也想像她一樣,當你的內助……」
美人的目光如同瓊漿玉液,讓范進的心已沉醉。這種情況下,自然也就知無不言。
「大明其實不缺乏聰明人,比我本領出色的人有的是,但是肯做事的未必多。因為做了事未必落好,反倒可能惹禍上身,反不如過太平日子得過且過。像我這種官,一到任上,大家就認定我待不久,只是來做個過度。到了時辰自己就會離開,只要不惹出大禍,考績卓異就是必然之事。我又何必去費盡心力管理地方給自己惹麻煩?都這麼想問題,大家沒人肯做事,衙門越來越沒用,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有事情都習慣自己解決。這種心態習慣成自然,天下就會亂。等到官府里沒有願意為百姓做事的人,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會為自己做主,大家就都沒舒服日子過了。我現在做的事,就是在做一個傻瓜給天下人看,讓他們知道,連我都要這麼拼,他們自然也閒不下來。大家雖然辛苦一點,但總歸比天下大亂要強。」
「從管理衙役到穩定秩序再到抓羅武,都是為了給士紳安心。只有世道太平,士紳才會安心經商做生意。大家都有錢賺,這個世道就可以太平。黎民百姓有飯吃,有了冤枉有地方出氣,不管最後的結果怎麼樣,至少從表面上朝廷裝出很關心他們的樣子。百姓會開心,他們開心了,就不大可能造反,我們的飯碗就不會被砸掉,頭也不會被砍下來。大家都不搞事情,就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了。」
「但是要做到這些不容易,比如經費就是問題。發行公債的目的,不是從士紳手裡搜刮財富。而是從他們手裡借一筆資金,以錢生錢。我未來要在上元買賣地皮,還要興辦大市,城外要修堤壩,城裡要修溝渠,不要一下雨就內澇甚至在城裡淹死人。除此以外,上元縣的窮人要有房子住,不再住在那種名為房子的垃圾堆里,幾時最窮的人,也要有一碗粥喝,大多數人有工可做不至於無所事事,當然我自己也要完成考績。這些事情處處用錢,借這筆錢,就是辦這些事。不過公債最重要的意義並非是借錢,而是讓士紳和官府成為債主與欠債人的關係,算是給士紳吃顆定心丸,給未來的上元縣令戴個頭箍。」
「怎麼說?」薛五沒明白范進話里後半截的意思,「相公既然有辦法搞到款,又何必向士紳發放公債?如果不是有張家做靠山,就這件事,那些言官老爺怕是就放不過你。」
范進道:「五兒你也是知道的。大明朝地方官換人之後,最愛做的事就是推翻前任的制度,仿佛蕭規曹隨是尸位素餐丟人現眼。結果不管上任乾的好壞,全都要改。這樣的命令朝令夕改全無理性,百姓自然會遭罪。尤其士紳是朝廷的基石,更不能按普通人對待。如果士紳對朝廷缺乏信心,黎民百姓又這麼可能信得過官府?我這次讓上元縣衙門以及江寧府衙都欠了士紳的錢,將來即使我走了,債務依舊存在。未來他們推行或廢除什麼政策,就得考慮士紳的態度。誰要是再想任性胡為,就得考慮下士紳債主答應不答應。這批公債算作一個保證吧,保證官府未來不會食言,保證士紳們可以安心做生意發財,不會因為自己有錢就被朝廷當肥鵝來斬。士紳肯買公債,自然是相信我以及張相的信譽,歸根到底也是相信這個朝廷還講體面。其實只要官員肯用心做事,放下身段來跟士紳百姓打成一片,肯為衙役吏目謀出路,上下一心取信於民,發行公債也並不見得困難。但是這樣的官員太少,所以這公債也就城了稀罕物事,放眼大明也就只有我放的成。」
就公債而起,范進開始介紹著自己對上元未來的布局。這段時間裡,他對自己轄境已經有了了解,借著奴變又和士紳取得了彼此信任,更有宋氏這個白手套。接下來就可以與士紳合作,推進自己的變法大計。這些政策有的需要保密,但是咋薛五面前自然沒有這方面必要。不但不保密,范進還把裡面的漏洞主動告訴薛五,教她如何利用這些漏洞發財賺錢。
薛素芳自然知道,這是這個男人給自己的補償。看著身著官服的范進侃侃而談模樣,又想著他對自己的情意,她的心情也開朗起來。
當日自己未曾遭遇變故,於閨閣之中所幻想的理想夫婿也不過就是如此。何況那時自己只能嫁武將,如今卻可嫁個文臣,老天爺對自己已經是格外公道。以他的才幹以及關係,自然不會蹉跎於區區百里侯。未來的前程難以限量,即使不能做閣臣,也多半可為部堂。能做部堂的側室,又有什麼可遺憾的?
她的才智眼界雖然不及張舜卿,但是終究也是馬湘蘭一手教出來的徒弟,又和江寧官員文士唱和過,比鄭嬋這種家庭婦女強得多,對於江寧的輿情也熟悉。在旁為范進查漏補缺,想著施政里可能遇到的困難以及不足之處,又想著如何彌補。這種感覺不同於她跳舞彈琴取悅男子,比之那種單純的付出,彼此間的交流互動感受自然更好。這種經歷也是薛素芳的人生中最為缺乏的部分,是以分外珍惜。伴隨著這種交談,薛素芳只覺得與范進的心距離越來越近,難以分割。
情動處她忍不住問道:「退思,你想要的大明是個什麼樣子?」
范進考慮了片刻道:
「強不能欺弱、尊不能凌卑、富不可欺貧。以王法為繩墨約束言行,尚國法不崇私刑,不以勇力自誇,不以敢斗為榮。人人敬仰書生,不好勇鬥狠……」
「若天下如此,則無刀兵之禍,無金鼓之聲,方為太平盛世……」
湖廣荊州東城,高大巍峨的「帝賚良弼」牌坊之後,便是前身為龍山書院的張大學士府。捧日樓、純忠堂、世德慶源祠……每一座建築都有代表著相府的輝煌光榮以及天子的厚愛。因為天子賞賜的御筆大字太多,張家甚至要單獨建立一座碑苑來供奉御筆。光是這些御筆親書,就足以證明這座府邸的主人在朝廷以及天子心中的地位。
回鄉治喪的張居正本人此時正在名為樂志園的張家花園書房內端坐,眼前放的是范進所派出的鏢師連夜送來的書信。在他手邊放著一枚做工精巧的銀印,這是天子新賜之物,催著張居正趕緊回京,上面的文字為「帝賁忠良」。
其實喪事已經沒什麼可辦的,湖廣巡撫代替張居正充當孝子,親服衰麻完成了喪事大半,剩餘部分也就是為人子者走個過場。這並不意味張居正時間很富裕,能在家清閒,恰恰相反,他的操勞程度半點不遜色於在京。全國的重要奏章都以八百里加急的驛馬送到荊州張居正面前,由這位宰輔親自處斷。其中凡是加蓋這枚印章的,則被列為優先級最高,刻不容緩立即執行。
偌大帝國的運轉,離不開這位宰臣的主持,在他的公案上堆積了數量驚人的奏章。為了送達這些奏章而累死的驛馬乃至驛卒都不少,但是張居正並不急著去看那些,只拿著范進的書信反覆看了十幾次,忽然抬頭對這對面的愛女道:
「卿兒,這封信你看過了吧?說說你的看法。」
張舜卿的神色其實比薛五還要差些,畢竟也是經過男女之事的女子,同樣承受著孤獨寂寞的折磨。即使這封信並不涉及男女之情,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已經讓她心情激盪,仿佛心上人就在面前侃侃而談。
她的粉面上露出一絲紅暈,「老爺早有定見,何苦又問女兒。」
「這關係這你的終身幸福,為父想要你再考慮一下。范退思的心太大了,我擔心他定的目標太遠,走的路會比我更艱難,也更危險,你陪著他會很辛苦。一個好男人不一定是個好相公,這個道理你是明白的,就像為父就不是一個好爹爹一樣。」
張舜卿堅定地說道:「女兒相信退思會對我好,好一輩子,就像老爺是個好宰相也是個好爹爹一樣。」
「既然如此……那為父就給他個機會,看看他能走的多遠。陛下送來銀印,就是在催為父動身。回去的時候,我們去一趟江寧,讓你大母看看他。如果你大母看他滿意,為父就不多管,你有個歸宿,為父也了結一樁心事。」說話之間,張居正已經拿起那枚新賜銀印,在一張早已經寫好的信紙上重重落下。隨後將書信裝好,吩咐張舜卿道:「把這個給游七,讓他安排人送給雙林。老夫的准女婿與他的侄兒,不需要分個高下,但是對錯黑白總是要講的。他若是不管他的侄兒,老夫就替他管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