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兆頭(下)(1 / 1)
按照大明官場流程,地方官上任不拜主官,而是以書信往來。先以書信遞交本省布政使司及巡撫衙門,表示自己來了,依據信尾的花押,證明來人身份。而後布政使司會向新任縣令發一封公函,確認自己得到了信,知道這個人已經到任。再向所在府做出說明,由所在的府向其任職的縣衙通知,安排好時間,組織好人員前往迎接主官。
新任知縣住在履職地城外的驛站,等候迎接。這是官場的固定流程,也是體面,即便是江寧作為陪都一些手續要簡化,但是這起碼的規矩得保留。徐六小姐那一乾女子這個時候便不能再跟隨,只好先於范進進城,只留下范進一家人在驛站里等候。
江寧作為陪都人多官多,往來盡為大僚,區區一個縣令,其實在這種地方不算什麼大官。但是縣官不如現管,再加上之前張大受這干人給帶了話過來,這些驛站的人對於范進反倒格外恭敬,居住和飲食都超標準供應,環境比之之前住的客棧只好不惡。
最為興奮的人莫過於鄭嬋,如火的熱情,化做一汪純水,在這悶熱的夏夜滋潤著兩人。外面已經打了兩更的梆子,鄭嬋也已經提不起氣力,但依舊不肯睡,緊抱著范進在他懷裡輕聲呢喃著:
「我不知上輩子行了什麼善,讓我遇到了當家的。不但不嫌棄我,還對我這般好。將來等小婉大一些,就讓她一起來伺候當家的,我們姐妹兩個一起,當家的就不會冷落我了。」
「放心吧,我怎麼也不會冷落你的。」范進撫著她那光滑的脊背,柔聲道:「等我成了親,會想著給你個名分,不會讓你白跟我的。接下來,還有辛苦你一下。等我走馬上任之後,如果馬湘蘭肯聽我話,把生意轉過來,你去幫她。我教你的幾道菜都會了麼?我做了縣官,事情會比較忙,未必有那麼多時間教她的人炒菜,這差事就得落到你頭上。」
「鳳尾蝦,松鼠魚,蛋燒賣,美人肝,這四味必學的菜都已經學會了。還有當家的你教我的二十幾道蘇吳名菜,我也都能做好。不過教人……還是算了吧,吃這碗飯的男人居多,我是你的女人,怎麼能和男人在一個廚房裡。我有氣力,也不怕吃苦,可以先去廚房去幫手。只要……你不嫌我一身醬醋味道就好。」
「我倒是覺得,醬醋味道很香啊,來讓我聞聞。」
兩人又是嬉笑一陣,鄭嬋道:「那若是馬湘蘭不肯把生意轉過來呢?」
「那就是她沒造化了,這生意就徹底由你做。其實我也知道,讓你做幫手是委屈了你,可是我在江寧一共能做幾年,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好。若是好不容易酒樓做起來,我卻要升轉,你就得跟我走,那酒樓就比較麻煩。之所以之前沒在京師開酒樓,也是考慮到這一層。」
鄭嬋點頭道:「我就知道當家的是拿我當自己人,要我陪在當家的身邊。這種酒樓生意一做人就走不開,只合個露水夫妻。誰遠誰近,一下就清楚了。」
她將頭靠在范進懷裡,興奮地嘀咕著:「五品大官!見過皇帝!老太后那裡標名掛號,跟著這樣的相公,給多少酒樓都不換。」
范進笑道:「區區個從五品,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個起步罷了,如果為了這點事就一夜睡不著,以後怕是有得你整夜難眠的時候。」
「那不一樣,以後當家的做了大官時,當家的身邊不知有多少女子環繞。只有此時此地,你枕邊只有我一個,只要張大小姐和薛五姑娘不到,我就是你的掌印夫人。哪怕就是這一半天的事,我心裡也歡喜,當家的你睡吧,明天好有精神見下僚。我不鬧騰,只這樣靠著你,心裡便歡喜。」
不到卯時,迎接范進的隊伍便已經到了館驛之外,頭戴翎帽一身青衣的捕快公人,手上高舉著一面面新制官銜牌,另持棍棒響鞭簇擁在門口,轎子是早已經雇好的,包括鄭嬋和花繼蔭在內,;人人有轎。關清、范志高、張鐵臂就只能步行。
這三個人隨著范進讀書,都認識字,於官銜牌上的字是認得的。只見一對對官銜牌上除了常見的肅靜迴避之歪,另外几面上寫著「賜進士出身」、「丁丑科傳臚」、「奉直大夫」、「協正庶尹」、「上元縣正堂」、「欽賜鬥牛服」乃至「鄉試亞魁」、「會元」一個不落都寫在上面。
這種官銜牌,其實就可以看做是官員的履歷表,官銜牌越多,上面的文字含金量越高,在未來的工作中,受到的阻力就會越小。上元既是留都附郭,又是上縣,東南文教又興盛,縣城轄下不知有多少致仕大臣,飽學宿儒。如果是一個三甲,在這裡根本壓不住場子,沒人買他的帳。
這一連串官銜牌上的文字,就是范進在東南施政的最大本錢,有了這些身份,才能讓他在江南大展拳腳,為所欲為。
迎接人群里,帶頭的是上元縣主薄陳有方,其是個五十里許的乾瘦老人,個子不高,人透著很是精明。一見張鐵臂等人出來,先過來見過了禮。雖然其是縣裡的佐二官,但是在這幾個下人面前沒有絲毫架子,尤其是得知范志高居然是范進的本家侄子後,就更加客氣了,拉手稱呼著范志高為老弟,顯得很是親厚。
等到范進出來,陳有方搶步上前,帶著一眾衙役們磕頭見禮,之後又湊到范進面前道:「卑職久仰老爺大名,上次老爺路過江寧時,卑職便想去拜見,只可惜沒有機緣。這次總算老天有眼,把老爺派到上元,卑職自幼便喜好丹青之道,只可惜未遇名師,未得大成。今後每天向老爺請教,還望老爺能指點一二。」
「陳主薄客氣了。我這個人很好相處,只要你用心辦事,想學什麼,我都會教你。咱們上元的縣丞呢?」
「回老爺的話,縣丞劉鵬在衙門中護印,到了衙門自能見到。」
儀仗隊伍開始了演奏,這支規模不大但是氣派十足的隊伍,開始了自己的行動。范進上次到江寧時,只不過是過客,這次便算是小半個主人。回想著去年到江寧時,與張舜卿的關係跨過最關鍵一步,不管隨後引發了多少嚴重後果,范進都認為那是值得的。
至少對他和張舜卿而言,那段經歷都會令兩人感到自己的結合是一種緣分,而不是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於日後兩人的關係大有好處。在范進心中,也將江寧看做自己的福地。如今到福地來做縣令,他相信,這是個好兆頭。
自從決定不入內閣,而為張居正新政充當先鋒開始,范進就已經有了做地方官的心理準備。相對而言,江寧其實是最好的選擇。比起兩眼一抹黑,開局一顆印,其他全靠拼的地方,江寧算是他半個主場。在這裡自己有人脈有關係,有名聲加成,比起其他地方優勢大的多。至於劣勢當然也有,但是比起優勢來,總歸還是辦法多於困難。
張居正把自己安排在這,肯定也是考慮了這些方面。一方面江寧這裡確實難管,如果在這做出成績來,提拔自己就沒人能說閒話。另一方面,自己在江寧又確實有人脈,如果在這干不出成績,那在哪也干不出成績來。
當然,有之前的努力積澱,就算自己真干不出什麼成績,張舜卿也可能依舊是自己老婆,但是那樣總歸是腰板不硬氣,難免落個靠岳父提攜的名號。即使為了舜卿,自己這回也得做出個樣子。
縣令號稱百里侯,論清貴不及京官,論體面威風則有過之。一般而言,新官到任會充分顯示出自己的威風,也是向一縣百姓宣布,他們來了新的主宰。驛站外的胥吏迎接,是對自己直屬下屬的示威,在縣城正門口,應該有本地名流組成第二批迎接隊伍,看作士紳對地方官的支持,到了縣衙門口則是百姓代表加衙門留守人員以及地方其他官員組成的迎接隊伍,以示各衙門間精誠合作。
可是留都的直屬縣令,這個排場是講不起的。關鍵就是職權有限,江寧城裡六部衙門部堂大員出來迎接一個縣令……這個排場基本就講不起。范進自己也沒想過會有人在城門接自己,只盤算著等進了城,衙門裡會有誰來負責接待。
哪知轎子不等到城門,范志高就小跑著來到轎子旁邊道:「九叔……快看看,城門那裡好多人啊。」
「江寧是通都大邑,每天進出城人無數,當然好多人。你又不是沒來過,不要搞得像沒見過世面一樣。」
「不是啊九叔,你看看就知道了,好多女人啊!而且她們有人扯了橫幅,還有樂器,似乎就是來歡迎九叔的。」
范進這時也聽到,有其他的旋律混到了儀仗隊的吹鼓之中,他從轎子裡探出頭去,卻見在城門外,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最為搶眼的,是總數過百的女子,個個衣著鮮艷,花枝招展,人站在那裡還不忘搔首弄姿,不時朝路人拋個媚眼過去。而在她們身後,還有不少麵條幅,字都有碗口大,仔細看去便能看清楚。
「舊院姐妹喜迎范老爺履新。」
「珠市樓姐妹為范公賀。」
「幽蘭館馬湘蘭攜一眾義女恭賀范大令走馬上任,祝前程似錦指日高升」
……
范進剎那間,想起前世某張圖片,一大堆會所慶賀新郎新婚快樂,當時他的內心想法就是:什麼仇什麼冤。現在看到這情景,他也恨不得把馬湘蘭叫到面前,先罵她一頓,再狠狠戳她一頓以做懲罰。我知道你講義氣有面子,在花界是大姐頭,也犯不上擺這種陣仗啊……
當然,范進也得承認,這麼多名伎一起來捧場,還是很有面子的。畢竟女子裡不少是花魁行首,平日裡只接待富翁大賈達官顯貴,普通人想見一面都難。有些女子彼此不對眼,是有她無我的局面,能同時出來迎接一個人,其實比士紳湊齊了還難。內中不乏有精善音律之人,演奏樂器,曲調柔美,也是一個享受。但問題是……這麼多名伎迎接個地方親民官,這實在是有些彆扭。
大批男人被這麼一大群美女吸引,都駐足不前,也不自覺地加入了迎接隊伍。這些女人里有不少都結交勢要,即便是守門兵也不敢驅逐她們,只好抱著兵器在一旁看熱鬧。
范進無奈地吩咐道隊停下,自己走下轎子,向著前面走過去,準備把她們勸開。哪知他剛走幾步,就有一群女子飛也似地撲上來,把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道:
「范大老爺,您總算是來了。奴家可是從天不亮就在這裡等,為了等您,把客人都提前趕走了。您可一定要賞個面子,喝了奴家這杯殘酒。」
「范老爺,我也要我也要。您是奴家的大恩人,如果不是您這牛痘方,奴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染了痘瘟,就為這個,奴也要敬大老爺這半杯酒。」
「大老爺,奴知道規矩的,縣令不能出管境,不過沒關係,您身邊無人侍奉,奴可以到衙門裡伺候大老爺啊。您是江寧的萬家生佛,我們伺候您不要銀子。」
范進在陣陣脂粉香里,也沒法分辨誰是誰,但是大概搞清了一件事,這些人不是被馬湘蘭拉來的姐妹淘大軍,而是感念自己獻牛痘方的恩德,自發上這裡來迎接的。此時此刻,她們的身份不是花魁行首,而是一群普通的女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報答恩人罷了。反倒是自己的想法,有些傷害她們的感情。
他朝一乾女子拱拱手,運起易筋經功夫,抖足氣力道:「各位好意,范某心領。但是交接大印事關重大,來不及一一飲酒。只好隨意取三杯酒飲下,以示範某之心。不過今日來的各位只要把名字留下,范某都會記在心裡,改日自有機會補上今日的酒。」
一個個酒杯酒碗爭先恐後遞上來,裡面的酒基本都是半份,上面大半留有唇印,若非是大庭廣眾,只怕就會有大膽的姑娘來獻個皮杯。可是范進此時望著這些酒,卻感覺不到香燕氣息,反倒是覺得這些皮相之下,無一例外,都是一顆赤子之心。初到江寧,即有如此多民意支持,這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