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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憂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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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怎麼一回事?一直是這般模樣嗎?」

    正月十四,距離上元節只有一日,太原城內,吳玠走後重新進入內城的趙官家指著堂下靜坐沉默之人好奇發問。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前天晚上因為西河城破而被俘虜的金軍萬戶完顏撒離喝。

    「是。」

    一旁肅立的御營中軍統制官董先略顯尷尬上前拱手解釋。「好讓官家知道,這廝自從城破後就是這般尿樣……不降不死不逃不反抗,路上給飯吃飯,給水喝水,與他好生說話,他也正常應答,可一說到政軍情報就不願意再吭聲,更遑論投降……」

    「哦!」

    趙官家到底是見多識廣的,立即在心中拍案醒悟……這不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嗎?

    且說,周圍人不可能看破趙官家心理所想,但是隨著這一聲『哦』,卻不耽誤他們立即意識到官家已經針對此事給出了自己的判斷,而官家既然給了判斷,他們做臣子的,自然也要努力假裝理解了趙官家的意思。

    「官家的意思是說,此人是想仿效蘇武?」首席玉堂學士,也是隨軍最清貴的一位近臣范宗尹,在出列有言。

    「怎麼可能跟蘇武一樣?」趙玖幾乎無語。「蘇武是出使被扣,本身是個使節,這廝是個武將,任務是打仗和守城……仗打敗了,城都破了,他有什麼守節的說法?」

    范宗尹略顯尷尬。

    「官家放心。」一旁又有牛皋閃出,認真作揖。「這人既然一開始沒死,那就是有了偷生之心,這時候裝模作樣,不過是心裏面有點金國的餘威罷了……等一陣子,自然而然就降了。」

    牛皋外粗里細,但這番話下去,坐在地上被羞辱的撒離喝只是裝作聽不見,這使得趙玖愈發若有所思。

    「官家。」董先也有些不耐了。「依著臣來說,他降不降的無所謂,官家若是看他不順眼,一刀砍了便是,沒有官家要順著一個俘虜的意思……」

    「無妨。」趙玖擺手示意。「你二人的功勞這般清晰,總不會漂沒的……」

    「臣不是這個意思……」

    「先不說這個。」趙玖終於又將目光對準了堂下之人。「無論如何,此番北伐終於有了第一個棄暗投明的金國萬戶……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堂上一時鴉雀無聲,連董先和牛皋都怔住了,便是一直低頭的撒離喝也終於茫茫然抬起頭來,儼然沒有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傳旨。」趙玖繼續吩咐道。「撒離喝雖有南侵參與靖康之亂的罪責,但念在他是首降的金國宗室,萬戶大將,朕當依約以禮相待……賜姓為……為金,賜名不悔,加歸正公,賜宅東京,准許列席公閣。」

    「臣為陛下賀。」就在撒離喝越來越慌亂,堂中許多武將還有發懵的時候,倒是三照學士范宗尹第一個醒悟過來,主動稱賀。「且以為如此美事,當刊登邸報,明發天下。同時,也當以此事為準,行文河北各處,督促招降金國各郡縣、師旅。」

    「說得好。」趙玖連連頷首,卻又扭頭去看董先。「攻破西河時,城中可有歸正公的文字繳獲?」

    董先還在發懵,估計歸正公是誰都沒反應過來,倒是牛皋趕緊匯報:「好讓官家知道,非止有文字,歸正公還寫了一本契丹文的軍記,記載他從軍以來的大小經歷……應該能用。」

    「那就更好辦了,朕赤心隊裡就有契丹班直,待會尋他們幫一幫歸正公,寫幾篇契丹文的勸降文書,一併發出去,尤其是不要忘了井陘方向,聽說耶律馬五即將撤退,不指望耶律馬五能降了,但對馬五麾下不少契丹出身的猛安、謀克或許能有奇效。」趙玖繼續吩咐如常。「信文一定要認真,筆跡口吻一定要對得上歸正公的軍記習慣……」

    眾人聽到此處,有一個算一個幾乎全都醒悟,紛紛稱是。

    而撒離喝終於也忍不住開口了:「官家何至於如此顛倒黑白?我分明沒有投降!」

    「歸正公降不降不是歸正公自己說了算的,而是朕說了算的。」趙玖在上方不以為然道。「朕明白告訴你,朕只要一聲令下,非止邸報如此,便是將來正史也會記載歸正公金不悔今日降服於朕,便是今日堂上諸多東南公閣諮詢,朕只要請託他們一句,他們回去後像你寫軍記一般寫自家筆記時,恐怕也多樂的寫你今日降服於朕……屆時非止是眼下,便是將來正史野史,也都會統一告訴天下人,歸正公金不悔今日降服於朕。」

    堂上一時鬨笑起來,許多人紛紛附和,而撒離喝早已經目瞪口呆。

    笑聲漸平,趙玖頓了一頓,才朝著早已經目瞪口呆的撒離喝繼續道:「歸正公……其實天下事的根本在於勝敗,你既然敗了,又不能死節,那身外之名憑什麼是你說了算呢?朕尚記得,當日靖康之變,我朝太上淵聖皇帝第二次進入金營後,還想歸城,結果粘罕笑話他,既然敗了,怎麼還指望著什麼以禮相待呢?太上淵聖皇帝只能束手無言,等到了後來徹底被俘虜,押送途中連哭嚎都不許……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你當日不是在場嗎?」

    撒離喝目瞪口呆之餘,漸漸面紅耳赤,卻只是一言不發。

    趙官家此時也失了興趣,只是隨手一揮,自有人將他押下去,並有無數臣僚去按照趙官家言語去施行。

    然而,此事不過小小插曲,於北伐大業之中似乎不值得多言。

    實際上,同樣就在太原城左近的延安郡王韓世忠,御營中軍都統李彥仙,負責全軍後勤營地督管的馬擴,甚至包括趙官家的隨行參謀頭子王彥王總統,所謂高規格格帥臣,幾乎沒有一個過來看熱鬧的……而他們在忙什麼,趙玖倒也清楚。

    且說,從大局而言,撒離喝的處置根本比不上西河城破更有意義。

    西河城破,意味著宋軍,最起碼是河東方面軍身後再也沒有金國大型據點與保持戰力的成建制金軍存在。也正因為如此,自河南到太原的後勤線徹底無憂,河東方面的宋軍主力也得以從容向太原盆地匯集……在此次北伐中漸漸嶄露頭角的牛皋、董先二將一起雖撒離喝匯集於此,便是一個明證。

    與此同時,考慮到北面大同已通,雁門山南北,滹沱河前後,俱已落入宋軍手中,那麼完全可以說軍都陘、蒲陰陘、飛狐陘也俱在宋軍手中掌握了,甚至隨著隆德府的進取,滏口陘也應該快要或者已經落入宋軍手中了……金軍掌握井陘的戰略意義正在不停的衰弱。

    這點從前方耶律馬五有撤軍跡象的情報來看,似乎是得到了驗證的。

    只能說,黑龍王勝在瓶型寨兵敗歸兵敗,卻不能說他往那裡進行軍事布置本身毫無價值。

    總而言之,後勤已通,兵力重新匯集,前方敵軍對最主要軍事通道的控制也陷入到了某種雞肋處境,這個時候,下一步軍事行動的必要性,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唯一可慮的,便是趙官家的決意了。

    很多人都猜度,幾位帥臣恐怕要等到上元佳節一過,便要聯手請戰,催促趙官家出兵……無論如何,作為大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總是可以等上區區一日的。

    「這是要做餃子?」

    上元節當日,趙官家沒有待在城中,也沒有去汾水畔看報釣魚以作躲避,而是難得起了興致去巡視軍營,並在大約轉了一圈後將此行主要目的地定在了炊事營。

    進門先揭鍋蓋嘛,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趙官家表演起來,總是讓這個時代的精英們慚愧萬分。何況說句良心話,此時那些真正見多識廣的政治精英多留在東京,就憑此刻跟在趙官家身後的韓世忠這些武夫,以及那些東南來的『以備諮詢』們,某些方面委實不堪。

    至於李彥仙與馬擴,可能相關段位高了些,但架不住他們跟趙官家私下相處的時日有限,某種程度上是相當要臉的,所以此時也同樣頭皮發麻,面容僵硬。

    「好讓官家知道。」

    可憐炊事營上百號廚子和幾千口子的輔助民夫,早在趙官家一身素色袍子卻領著幾百號衣冠華麗、盔甲鋥亮的文武顯貴湧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目瞪口呆,此時幾個正在看剁餡料的幾個伙夫被當面一問,更是愕然失語,逼得後面正在幫忙給接豬血的平頭和尚大慧法師不得不趕緊過來,接上了話茬。「這不是上元佳節嗎?馬總管有了軍令,放開了庫房中的些許肉食,稍作加餐……這正是在做餃子。」

    趙玖根本沒有認出對方,只當是伙夫營中伶俐管事的,便微微點頭,但很快卻又連連搖頭。

    大慧和尚還算是見多識廣的,早在杭州鳳凰山就算是跟官家談笑風生的了,見到這般反應,只做無事,反倒是馬擴一時有些慌亂,匆匆轉出拱手:「敢問官家,可是哪裡有些不妥?」

    「確係不妥。」

    趙玖有些無奈。「哪有上元節吃餃子的?過年的時候,不還是北方餃子南方年糕,一起發出來的嗎?」

    「官家所言極是。」馬擴半是放下心來,半是無奈。「可倉促之間,又是軍營之中,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迎奉風俗……」

    「放個熱氣球如何?」窮極無聊的韓世忠忽然拍著腰帶在後方插話。

    眾人無語至極,齊齊回頭去看。

    而饒是潑韓五幾十年前就是潑韓五了,此時也有些尷尬,只能訕訕。

    但是,束手立在一大堆餡料前的趙官家想了一下,居然頷首:「可以,而且還可以在熱氣球下掛一些大字……良臣親自去做!」

    韓世忠當場懵住,半晌醒悟,復又反問:「是要臣寫首詩詞做燈謎嗎?」

    「如何能寫什麼詩詞燈謎?」趙玖回頭無語。「詩詞燈謎那麼多字,寫小了看不清,寫大了掛不穩……朕記得營中是八個熱氣球,今日都飛起來,你就去寫八個大字吧……上元安康,天下大吉……用大木板來寫,要周正,要穩當,個頭也要比都大!」

    潑韓五走南闖北,橫壓天下,自詡天下先,但此時也只能茫茫然點了點頭,然後稀里糊塗便轉身離開去當勞工了。

    而趙官家也再次回頭與那些廚子、伙夫說話:「咱們接著說,朕不是說餃子不好,意思主要還在風俗……朕怎麼記得上元節素來是吃浮圓子和麵條呢?」

    「好讓官家知道。」這個時候,馬擴無奈再度出場。「按照風俗確係是如此,但今日軍中偏偏不能做這些,因為軍中賞賜要講究一個實在,有肉便要給肉,而且不能散開,一定要眼見為實……浮圓子是甜餡料,不好放肉……麵條里放肉,軍士看不到其他人碗中肉食多寡,都會有猜疑。」

    趙玖點頭:「這個道理是對的,就好像放雞蛋一定要放整的一般道理……可若是這般說,餃子餡料多寡,不也是看不出來嗎?」

    「官家聖明,確係如此,而且因為軍中人數太多,為防止爛鍋,餃子皮都要格外厚,以至於根本煮不透。」馬擴苦笑以對。「但上元節嘛,總要有些說法的,無外乎便是儘量折中罷了。」

    「什麼餡料?」趙玖暫時放下這個問題,探頭聞了下那案板上堆積如山的餡料,繼續追問伙夫。

    「一半豬肉,一半是騾馬驢肉。」大慧和尚稍作解釋。「各種雜碎與少許羊肉待會要做湯,極少數雞鴨魚肉供給軍官……除此之外,今日特例,每人一杯甜酒,卻要在跟前現領現喝。」

    趙玖微微頷首。

    「豬肉是從周邊城鎮村莊買來的,騾馬驢肉是咱們轉運物資時倒斃的。」馬擴進一步補充道。「這兩類是最多的,其餘皆不能比……濁酒都是從河東收來的私釀,本身也不多,考慮到過一陣子可能還有大的戰事,也不敢多放。」

    聽到最後一句,很多有心人都偷眼去看趙官家反應。

    然而,趙玖聽完之後,只是點點頭,便似乎要離開,這讓很多人都有些失望。

    不過,走了幾步,剛剛催動人群後轉,這位官家卻又似忽然想到什麼一般,復又回頭對那平頭伙夫好奇追問:「會做烙餅嗎?外面脆中間軟的那種?有的是油鍋煎,有的是用爐火烤的那種。」

    「官家說笑。」大慧和尚當場笑對。「這如何不會?貼脆餅嘛,也叫硬燒餅,漢時黨錮之禍,趙歧就在山東賣此物了,大江南北,但凡有麵食便會做這種火烤脆餅。」

    趙玖聽到趙歧典故,稍微看了對方一眼,似乎眼熟,卻也懶得細究,只是繼續認真討論廚藝相關:

    「那將肉餡一分為二,豬肉餡依然做餃子,騾馬驢肉煮熟了,再剁成餡料,然後等士卒領酒的時候,直接從鍋中取來熱的脆餅,以刀開口,塞進熟肉餡料如何?這般處置,餡料放在餅子裡,卻又能一目了然,不就顯得公平了嗎?而且這火燒也算是河北特色,不枉過一回節了。」

    餅子夾餡料嘛……誰人不懂?

    只是肉食珍貴,少許雜碎都要煮湯,珍貴肉食更是要認真伺候,很少有人會這般處置罷了。

    不過,正如馬擴之前所言,軍中自有軍中說法,公平是最重要的,真材實料是最重要的,所以這般直接熱餅子夾住熟餡料,卻也合適。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官家都這般說了,你難道非說不合適嗎?

    至於說什麼火燒,什麼河北特色,更無人追究。

    於是,眾人稍作討論,紛紛附和。

    其中,韓世忠走後,武將以李彥仙、王彥、馬擴為首,李彥仙性格清冷倨傲、王彥也是傲慢性子,馬擴認真樸實,下面的軍官自然不好吭聲……但是,那些東南來的以備諮詢們,第一批早就在河中、臨汾一帶任職了,眼瞅著太原府的任命就要下來,哪個會不體貼官家?

    這個說官家這是賞賜分配,皆敞於目前,是符合古明君之風的。

    那個說,這是官家仁念,體貼軍士,上下一體,必能直搗黃龍。

    還有人說,這是天大的軍事創新,將來要在軍中推廣的……也不知道平素的燒餅夾菜變成夾葷料如何就創新了。

    更有甚者,終於有東南熟人忍不住點出了大慧法師,說法師為大軍殺豬是修的真佛法,將來要做佛陀的,而官家親自關心上元節的肉食賞賜,乃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更是引來無數人嘖嘖稱奇,也慌得大慧法師趕緊聲明,自己只是幫著接豬血,沒有殺生的。

    「大慧法師朕也是記得的。」

    趙玖聽得眉飛色舞,當即就在案板前拊掌以對,根本不管人家大慧法師的解釋。「而如此盛事、好事,大慧法師都能殺豬修行,朕又如何不能親自下廚為軍士做火燒?此事當親力親為才對……你們有職銜的各自去忙,朕今日就留下來幫大慧法師燒鍋貼餅子!」

    炊事營中,一時鴉雀無聲,只有鍋中滾水咕嘟不停。

    這倒不是說這些人這時候不好打自己的嘴,也不是說沒人敢勸,而是說,這位似乎毫不知趣的官家,果真不懂一些凡俗道理嗎?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位官家既要做什麼輕佻混賬之事,誰人能攔?

    最後,一番折騰之後,李彥仙、馬擴、王彥、范宗尹這些軍中高階臣子俱被攆了出去,之前幾位出言盛讚趙官家的以備諮詢們則和趙官家一起留下,稀里糊塗地燒起了鍋……可即便如此,也不敢讓這些東南名士們燒油鍋的,只能讓他們燒湯鍋。

    也不知道今晚上回去,這些人在筆記里又要如何編排趙官家虛偽生事了。

    不過,拋開這些煩擾,趙官家的火燒到底是起了一些奇效……消息傳出去後,不知道多少軍官士卒從炊事營正門後門探頭偷看,隔著幾百步,也不知道這些人看了個啥,但反正都說自己看清楚了。

    這個說親眼看見是官家親手貼的餅子,那個說親眼看見是官家親手剁得肉餡,還有人說親眼看到趙官家系了個布在腰間遮油污,在那裡親手劃開餅子塞餡料……似乎不顧趙官家只是幫忙燒鍋!

    待到下午時分,也不知道是怎麼傳的,尚未開飯呢,太原城內外,幾十里的各種營地之內,便已經轟然傳開,都說趙官家與一位大法師聯手發明一種火燒,要大饗全軍,那火燒味道極好,簡直跟天上龍肉一般!

    「也沒開飯,那裡就知道味道好極了?還跟龍肉一般……誰吃過龍肉?我只知道馬肉太粗!不如驢肉妥當,更不如狗肉滑嫩!」

    太原城南門外,主力軍營正北,道旁一處供給熱水的草棚內,王彥聽得這些訊息,簡直氣急敗壞。「再說了,幾十里的大營,幾十萬的軍士、民夫,光炊事營就一百三十七個,當官家如那《西遊降魔雜記》裡的齊天大聖一般,有分身術嗎?官家燒的那幾鍋,怕是連班直都不夠分。」

    棚中只有區區四人,也就是包括剛剛寫完字回來的韓世忠在內,李彥仙、馬擴、王彥四位帥臣而已,閒雜人等,連統制官與親校都不許靠近,此時聞得王彥言語,其餘三人卻只是在棚中枯坐不語。

    半晌,還是王彥忍耐不足,直接咬牙點出:「官家這般躲著咱們,是怕咱們請戰的意思?」

    「還能是如何?」韓世忠摸著手腕,失笑相對。

    「這不是畏戰嗎?」王彥忽然氣急。

    「自然是畏戰。」李彥仙平靜以對。「但此畏不是畏敵,而是畏己不足……因為一旦向東而去,十之八九要即刻決戰,此次北伐也要徹底分明了……此時想穩妥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不錯,若說官家害怕敵軍強盛,那便是個笑話。」韓良臣依然泰然。「自淮上時,官家便不曾畏難、畏敵,這時候只是求穩,應該是想等岳飛的大軍推上來,金軍士氣難續,再合全軍動手。」

    「可這事能躲得掉嗎?」王彥依然有些生氣。「此時出井陘向東,女真人尚未擺脫太原、大名陷落的恐慌,為求生路,只能硬著頭皮迎戰,屆時一戰可勝,咱們戰後還能有餘裕橫掃國家舊地,說不得還能在大軍撤回後,存下足夠軍糧,留下一支三五萬的精銳直抵燕京……可若是拖延求穩,非要等岳飛那廝過來,便是勝了,屆時後勤不足,也不知道能攻幾個城略幾個地?」

    眾人紛紛頷首。

    且說,王彥與岳飛的私怨難了,天王老子和官家一起都調解不了,此事人盡皆知,不願等下去也屬尋常……實際上,莫說王彥不願意等岳飛一起合戰,便是韓世忠、李彥仙又如何願意等?甚至北上大同處置蒙古人的吳玠,此時在東南隆德府的曲端,還有王德、酈瓊、王勝,以至於河東這邊小二十萬大軍,哪個願意等岳飛?

    也就是馬擴,此時在戰事上無欲無求,但周圍氣氛如此,他又怎麼可能為這種事情得罪同僚。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拋開門戶和私怨,王彥說得也是有道理的。

    岳飛主力畢竟在大名府,而且全是步兵大隊,面對著金軍十幾萬主力,他們不可能脫離防護大舉進發的,那是浪送,所以,只能層層攻城拔寨,向北推進。而這般穩妥推進,然後再行決戰,固然是穩了,但是一來所謂遲則生變,戰機空拋;二來,幾十萬大軍、民夫擺在這裡,消耗如流水,又該怎麼算?

    說句不好聽的,真等到黃河水盛,岳飛、張榮、田師中水陸並進,捅到河間,再與河東這邊對真定形成所謂兩麵包夾之勢……就算是穩穩贏了,到時候後勤糧草還能支撐著部隊繼續北上去打燕京嗎?

    當然,等岳飛有等岳飛的好處,不等岳飛即刻東進,卻也有自己的說法,只不過河東這邊不會有人贊同等岳飛的,但偏偏決定權只在趙官家手裡。

    「畢竟是上元佳節。」見到眾人意見一致,韓世忠身為眾人之首,名義上的元帥,總是要表態的。「且過了今日……明日上午,咱們再一起去見官家吧。」


    其餘幾人雖然態度不一,此時也都只能頷首。

    就這樣,就在趙官家做火燒的時候,幾位帥臣也開始百無聊賴的喝起了茶水……準備等一波火燒。

    然而就在幾位帥臣喝起茶水等火燒的時候,卻先有懸鈴的赤心騎忽然近前來報。

    「何事,可是官家有旨意?」韓世忠當仁不讓,起身喝問。

    「不是。」來騎下馬拱手做拜。「回稟郡王,御營騎軍來報,統制官張中孚在滏口陘前的涉縣境內大敗於金軍騎兵……曲都統與之聯名發函請罪。官家在炊事營中聞得訊息,便讓我等轉來給諸位節度看。」

    說著,這赤心騎不顧四名帥臣面色齊變,直接上前將一封文書送上,復又轉身從馬上取來一個籮筐,將十幾個熱氣騰騰的火燒擺到了桌案上,便轉身上馬離去了。

    對方一走,韓世忠不顧那些火燒,拆開文書先看,但只看了幾眼,便將文書砸在桌上,一時氣急敗壞起來:「跟張中孚比,王勝在瓶型寨都算是長臉了!」

    李彥仙等人輪流去看,也都面色奇差。

    無他,張中孚三日前這一敗,果然是大敗,而且是沒有任何理由可找的大敗。

    且說,按照軍報所言,金軍果然如所有人預料的那般,知道隆德府不能守,直接戰略放棄了此地。但是這地方一直是金國東路軍五個萬戶駐紮的核心地帶,有很多金國高級軍官的家眷、財產在彼處。

    所以,那邊大名府一炸,兀朮便立即應隆德府諸將的要求,分出八十個謀克,共計八千騎極速進入隆德府,分路去取眾人家眷、財帛,並儘量焚毀遺留財物、軍資。

    但是,金軍去得快,原本在隆德府西南的御營騎軍去的也快,沿途也就是太行陘那裡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等到先鋒張中孚率五千騎進入隆德府所在的上黨盆地腹地後,金軍的撤離行動只進行了一大半,此時見到宋軍大隊,更是大駭,乾脆直接放棄了周邊小城鎮的撤離,倉促準備從滏口陘撤離。

    張中孚見此,並沒有去取那些大城,而是選擇了主動尾隨追擊。

    追擊過程的前半部分異常順利,金軍毫無戰心,而且一開始是分為小股的,所以面對宋軍鐵騎大隊只能狼狽逃竄……一時間,張中孚部的殺傷繳獲占領也極多。

    但是,隨著張中孚的部隊一路追擊越過濁漳水,來到清漳水與濁漳水之間的涉縣、黎城一帶時,金軍各路也隨著地形理所當然的匯集起來,而見到宋軍騎兵緊追不捨,已經不足五千騎的金軍騎兵終於忍無可忍。

    為了保護自家家眷和財產,在偵查到後方宋軍騎兵主力大約還剩四千騎在維持追擊後,五千金軍鐵騎也一分為二,一千騎繼續護送家眷輜重匯合向北,而另外四千騎則迅速集合,掉頭迎上,與同樣數量的宋軍騎兵在上黨盆地的邊緣地區展開了一場騎兵大戰。

    戰鬥過程沒有任何戲劇性與複雜性可言,兩撥數量幾乎相同的重騎相逢,裝備也類似,理論上完全相當。但是,戰鬥從上午打到下午,最後就是宋軍騎兵漸漸不支,被金軍徹底衝垮,張中孚狼狽而走。

    若非是金軍無心戀戰,沒有追擊,此戰宋軍騎兵很可能會在已經化凍的漳水岸邊大規模減員。

    平心而論,這一戰,其實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感覺……貪功冒進的事情,近來非常多,不差這一個。

    而且,御營騎軍一開始就被認為是不如金軍鐵騎戰鬥經驗豐富的。

    再加上,金軍有保護家人這個戰鬥理由存在,算是有哀兵之態,那敗了也就敗了。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情非常不好……因為他會提醒所有人,金軍主力尚在,而且核心騎兵戰力尚在。

    更要命的是,野戰之中,金軍騎兵的戰力一旦匯集形成重兵集團,戰鬥力優勢將會更加明顯。

    這一戰,很可能會進一步動搖趙官家立即發起決戰的決心,也可能會大舉提升此時正在迅速北撤的金軍主力部隊的軍心士氣。

    實際上,考慮到趙官家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轉交給四位開小會的帥臣,恐怕已經是在做無聲的提醒了。

    所以,韓世忠才會氣急敗壞。

    「張中孚該殺!」

    捏著一個馬肉火燒的王彥越想越氣,終於怒而作色,直接將這塊火燒砸到了桌案上,肉餡當即散開。

    其餘三人面色同樣難堪,但面面相覷後,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靜。

    「御賜食物,焉能這般對待?」韓世忠冷冷相對。

    李彥仙也蹙眉去瞅王彥。

    「王總統,便不是御賜之物,昔日在太行山中,你我寢食不安,今日這般安坐,又怎麼能浪費肉食?」馬擴也難得嚴肅勸諫,並主動放下手中火燒,小心歸攏那些散開的肉餡。

    王彥尷尬一時,只能側身低頭不語,半晌才撿起案上那個火燒給兩口吞了。

    但事情似乎沒完了。

    隨著四人吃了一筐十幾個火燒,氣氛稍緩,正要再喝些熱水說些話的時候,卻又有鈴鐺亂響,而且這一次,居然是從城內方向傳出的……四人抬眼去看,見不是赤心騎,更加不解。

    不過,能做傳鈴騎士最少都是個有眼力的伶俐人,見到四位節度和屬官皆在道旁草棚內列坐,便直接轉過來,以作匯報。

    「郡王、諸位節度!」

    騎士翻身下馬,倒也不慌。「並無大事,只是那撒離喝不知何時在房中用腰帶將自己吊死了……留下契丹文遺書,大意是說大金興起二十餘載,自有天命,而金國太祖阿骨打也宛如神聖,他以宗室之身受金國太祖皇帝大恩,養於帳下,如今兵敗城破,雖有苟且之心,但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大金首降之人,有負什麼太祖恩德……還有一些腌臢話末將便不說了……我家張統制只讓我去中軍大帳尋官家下屬的玉堂學士做個匯報。」

    說完,騎士微微一禮,便從容離去。

    而韓世忠以下,眾人怔了一怔,心中愈發有些無奈之餘,卻也只無言。

    當場無言不提,當日晚間,上元佳節,月明星朗,眾將本以為會有高級軍官一起參與的御宴,但居然也沒有……後來便有傳言,說是上元節幾乎形同宗忠武忌日,官家此時感時傷懷,對應時勢,倒也尋常。

    眾將這才稍微釋然。

    事實上也似乎的確如此,當日晚間,明月高掛,做了一日火燒的趙官家披月而出,卻並沒有召集臣僚宴飲,乃是只率寥寥幾個親信,在自己所居的中軍大帳前,也就是平素射靶的空地上枯坐賞月,狀若無事。

    而營中此時,因為專門開了宵禁,也多有類似情狀。

    許多將領,皆出營望月,大宴無有,但小宴卻極多,所謂濁酒一壺,火燒一筐,故舊同僚,文臣武將,上司下屬,倒也有些往來如織之態。便是士卒往來攀談,也比白日更利索一些。而大營臨著太原城那一側,八個巨大的熱氣球下,甚至有許多漸漸大膽轉回村鎮的太原府周邊百姓前來觀望……軍中因為官家有秋毫無犯之令,居然也不禁止。

    不過,終歸是軍營,雖說開了禁,也有許多人來往,但總有一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味。

    一個明證便是,營地廣大,多有老卒、士人吹簫弄笛,以作懷思,而眾人無論喧譁,卻居然始終不能越過這些蕭笛之聲。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此情此景,趙官家若是不能想起這首詞就怪了。

    「官家既吟此詞,便當知自古發兵為難,既得隴,就該復望蜀,夫復何疑啊?」

    就在這時,一人聲音洪亮,忽然自趙官家營寨後門方向,也就是從南方傳來。

    而趙官家聞得此聲,面色一點都無意外,卻是從容起身,親自轉向側後,走了數十步,才在自己的營寨拐角處接到此人,卻又直接伸手去扶住對方,堪稱禮遇備至:

    「呂相公辛苦。」

    原來,此人居然是之前一直在南面臨汾的樞密院副使呂頤浩,此時乘夜而至,而趙官家似乎本就在專等此人。

    呂頤浩與趙官家攜手轉到帳前,看到帳前雅素,卻又不禁喟然:「是臣任性了……不該執意趕路,讓官家這般辛苦等待的……若是在路上歇一晚過來,官家今日至少能召集軍中文武,做個心中安穩的上元聚會。」

    「那些都是虛浮之事,宰執既然要來,哪裡能顧那些?」趙玖當即失笑。「況且,呂相公不來,朕心中終究不能安穩。」

    呂頤浩也笑。

    君臣旋即在帳前落座,趙玖又專門吩咐,讓楊沂中去取一些『濁酒』以應範文正之詞句。

    大約片刻之後,諸事完備,等呂頤浩吃了兩個熱火燒,喝了一杯濁酒暖身,稍微舒展,趙玖這才開口:

    「相公身體果然大好了嗎?」

    「沒有大好。」呂頤浩搖頭不止,絲毫不做隱瞞。「臣今年已經六十有六,這般年紀,先是從秋日開始便鞍馬勞頓,自江南至河南,復自河南至於河東,數月間早已不堪,然後又是冬日得的風寒……稍有常識之人便都知道,這便是半條命直接去了,此時面上輕鬆,但內中也虛了,註定不能大好的……將來也只會一日不如一日……可越是如此,越有些趕不及的心思,這才匆匆來見官家。」

    趙玖點點頭,也沒有什麼驚疑之態。

    「陛下,臣的來意,陛下應該已經盡知,但請容臣當面奏對。」呂頤浩話鋒一轉,直接進入正題。

    「相公請講。」趙玖依然面色不變,儼然也早有準備。

    「臣聽說,官家在太原期間,心思沉重,頗有憂懼之態,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敢問官家,這些日子到底是憂懼什麼呢?」呂頤浩接過楊沂中親手奉上的第三個驢肉火燒,正色相詢。「以至於遲遲不願發兵再進?」

    「朕確係起了憂懼之心,但具體而言,更憂慮的乃是戰後如何收拾局面。」趙玖平靜做答。「至於戰事本身,雖然也有些疑懼畏縮之心,卻不會為此耽擱戰事進展的。」

    呂頤浩微微頷首,並沒有吃驚之意,反而認真追問:「敢問官家,是憂慮戰後河南的春耕,河北的流民、河東的負擔嗎?」

    「是,但也不盡然。」趙玖搖頭不止。「這些事情雖然麻煩,但還能比十年前靖康之後的局面更麻煩?人定勝天,再爛的局面,認真收拾就是了……老百姓的能耐比我們想的要強。」

    呂頤浩終於有了些異色,卻又認真追問:「那敢問官家,到底在憂懼什麼?」

    「朕憂懼的是,此戰若勝,之後舉國上下沒了一個壓在頭上的金國,人心會不會散亂?」趙玖微笑以對,隨意開口。「譬如說,會不會再起黨爭?會不會有人止於收復舊地,連打燕京都不願出力?」

    「必然所有的。」呂頤浩想了一下,也跟著笑了。「但無妨,這類人皆是空談之輩,成不了氣候。」

    「但人心散亂何止如此?」趙玖點點頭,繼續言道。「朕還有一個憂懼在於,此戰若勝,北方光復,同時流民遍地,必然要重新分劃北方田土,屆時該分與誰?會不會有梅花韓氏這樣的家族拿出幾百年的確鑿證據,要求恢復祖產?而使北方流民依然無立錐之地?」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梅花韓算個屁!他家有幾個統制部?

    不過,呂頤浩並沒有直接回復這個簡單的問題,反而稍微嚴肅起來,因為他意識到,趙官家的『憂懼』必然不止於此,於是便乾脆低頭去吃那個還熱著的火燒。

    果然,趙玖見到對方不語,卻依然絮絮叨叨連續不斷:

    「朕還憂懼的是,戰亂之後,北方一時不能恢復生產,屆時還要南方輸血救助,南方還能不能忍,會不會又有南北分化?會不會有南方士民覺得朕在哄騙他們,對朝廷失了信心?」

    「朕還憂懼的是,燕京倒也罷了,塞外之地乃是金國起家根本,河北能勝,塞外還能勝嗎?若出塞追擊,一戰而敗,金國會不會復起,與大宋反覆拉鋸?」

    「朕還憂懼的是,大理、南越倒也罷了,戰後到底該如何維持大宋與西遼、東西蒙古、高麗的平衡?若不能直搗黃龍,高麗會不會反過來與女真結成同盟敵視我等?而若是一口氣將金人蕩平,卻無力控制關外,蒙古……尤其是東蒙古,會不會取契丹大松林、潢水故地,繼契丹、女真之後,第三次自北面崛起,成為大宋新的心腹大患?」

    言至此處,趙玖終於喟然:「呂相公,朕當然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此番是來勸朕出兵的,更知道你此番過來是得知了河北通告,曉得金國曾嘗試挖開河堤……但你都知道的事情,朕如何不曉得呢?實際上,朕今日下午從曲端那邊聽聞此事後便已經決意出兵,大同府那裡也有了急件,要吳玠當機立斷,儘量帶可信兵馬迅速南下匯合了……但是,朕決意出兵,不代表朕不能憂懼,不該憂懼……呂相公,你說這些事情,到底該怎麼處置?」

    吃完了第三個火燒的呂頤浩沉默許久方才拱手:「官家的思慮比臣想的要深……這一次是臣孟浪了……但恕臣直言,種種戰後內外之事,說起來個個值得憂懼,但只要官家抓住一點,卻又個個不值得憂懼。」

    「請相公指教。」趙玖依然平靜。

    「官家只要還握有三十萬御營之眾,便足以對外睥睨天下,對內壓服種種。」言至此處,呂頤浩舉起一杯濁酒遙對官家,然後一飲而盡。「屆時官家挾滅金之威,掌天下精銳,些許疑難,又如何呢?」

    「若是這般說,朕最後還有一個憂懼。」趙玖忽然再度失笑。「呂相公,你說此戰若勝,金國勢弱,國家憑什麼要窮盡歲入,繼續維持三十萬御營之眾呢?朕便是要挾滅金之威掌天下精銳,三十萬眾也太多了,裁軍撤將勢必在行吧?屆時會不會引發騷亂?弄得軍中離心離德?」

    呂頤浩也再度笑了起來:「這就是臣真正想說的話了……官家,臣冒昧一問,戰後的局面再難,難道有十年前靖康後的局面難嗎?」

    「當然沒有。」趙玖含笑相對。

    「那彼時連御營大軍都不成體系,甚至韓世忠的部屬都差點殺了趙相公,弄得官家幾乎要狼狽而走……那敢問官家,戰後的人心相疑,難道會比那時嚴重嗎?」

    「當然也不至於。」

    「那當日官家是靠著什麼撐過來的?」呂頤浩忽然正色。

    「無外乎是覺得這天下終究還有一些可信之輩,可敬之人罷了。」趙玖對答如流。

    「不錯,總有一些人如宗忠武那般逆流而上,名垂千古。」呂頤浩若有所思。「而且,臣也明白官家的意思,正所謂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今日可信之人,明日時勢流轉,會不會不可信了呢?」

    「會有嗎?」趙玖追問不及。

    「會有,但終究是少數。」言至此處,呂頤浩抬起頭來,望著天上明月幽幽感嘆。「官家,臣想多問一句,如宗忠武、韓郡王、李節度那般人物,當然是天下難尋的,可官家身側其餘人等……臣就不說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語了,只說如今日太原內外數十萬眾……這數十萬眾,聚攏在官家龍纛之下,不惜身家性命,也要伐金紹宋,是因為什麼?難道他們個個都是那種古之英傑,個個都是延安郡王與宗忠武一般的人物嗎?」

    「自然不是。」

    「那他們可信嗎?」

    「當然可信。」

    「他們可敬嗎?」

    「當然可敬?」

    「為什麼他們會可信可敬?」

    趙玖忽然沉默。

    「明明如月,何時可綴?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呂頤浩以手指向天上明月,卻又低下頭來看著趙官家,認真出言。「那是因為官家這個手握天下權柄的至尊,用了十年時間,一而再再而三的證明了自家對他們來說也是可信可敬的……正是因為官家待人以誠,於他們而言可信,他們才會於官家可信;正是因為官家順紹宋滅金之大勢而為不動搖,於他們而言可敬,他們才會於官家可敬……便是宗忠武,若不是因為信得過陛下,又如何能有當日之託效?」

    明月之下,趙玖神思恍惚了一瞬……是如此嗎?

    「便是呂好問、李綱、許景衡,乃至於趙張之流,軍中韓李岳吳馬王之輩,還有臣……難道不是因為官家之信用,才有今日君臣之恩嗎?」呂頤浩放下手指,幽幽來嘆。「陛下以九五之尊,思慮天下,有那些憂懼是正常的,但若是官家自己戰後沒有更改赤誠之心,自己沒有逆公肥私,自己沒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安樂,天下人又如何會變呢?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天下事大略如此,還請官家放寬心。」

    趙玖怔了許久,終於再度失笑:「昔日吳起與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說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也不過就是今天呂相公乘夜來見朕的這番意思了吧?」

    呂頤浩搖頭失笑:「臣只有吳起之嚴酷,沒有吳起之用兵如神。」

    趙玖點頭,回頭相顧身後帳中:「有吳起之用兵如神的幾位,可曾聽明白了嗎?」

    呂頤浩詫異去看,卻見韓世忠為首,四名帥臣從轉出趙官家帳中轉出,月光之下,清晰可見四人皆有尷尬之色,卻又不禁醒悟,當即再笑。

    四人愈發尷尬,只能一起拱手下拜,給趙玖行禮,口稱明白,又給呂頤浩行禮,口稱相公鞭辟入裡。

    趙玖也不多言,只是頷首:「既然明白,就一起入席,補一杯濁酒吧……你說你們,有事便說事,一個接一個的來見朕,卻又一個接一個的撞上……哪裡如呂相公這般坦蕩從容?」

    四人簡直有些羞赧了。

    一夜無言,翌日,正月十六,趙官家下旨,以董先、張玘二將為先鋒,兵發井陘。同時,明旨調度曲端、吳玠、耶律余睹、東西蒙古二王,王勝、王德、酈瓊,各自合兵,或重歸於太原,或稍出太行諸道以作窺探,或自南北逼近井陘。

    旨意既下,太原南北周邊大軍數十萬,轟轟然再動,卻似一個拳頭一般狠狠握了起來。

    一時間,上下皆知,正如當日進取太原一般,趙官家傾大軍壓河北之決意,已經不可更改。



第五章 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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