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武林(1 / 1)
經歷了三天的豬肉漲價之後,西湖問政大會正式開始了。
而因為杭州古稱武林,當今天子又是建炎天子,所以這次大會早在長達三日的東坡肉漲價風潮中便已得了個諢名,喚做建炎武林大會。
但不管叫什麼名了,都不耽誤西湖一時人頭攢動,士民百姓踴躍至極,以至於始作俑者趙官家都有些驚愕。
其實,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簡單到不言自明,那就是雖然南方地區頂尖士大夫迭出,可那只是這些士大夫的個人成就,卻不耽誤自古以來南方作為一個整體就一直處於政治窪地,南方群體從地域上而言就天然處於政治劣勢。
與之類似的,還有蜀地,而一江之隔的兩淮,政治地位就要高上很多。
這種情況,從大宋建立開始就很明顯,彼時作為被征服的南方一開始就是統治者天然不信任的區域。等到了靖康之後,建炎天子首開問政風潮,大幅度讓渡皇權,宰執與六部九卿實權大大增加,公閣、秘閣成員的政治地位漸漸豎立,太學問政也已經成為國之重事,而南方依然因為遠離首都,跟這些事情無法搭邊,這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政治疏離感與政治饑渴感。
與此同時,偏偏經歷了靖康之變後,兩河俱失,中原、關西、京東俱損,南方在國家內部的重要程度變相大幅度提升,而且國家還需要北伐,這就更需要南方的財力物力支持。
這種情況下,矛盾也自然就出來了。
而這個矛盾也正是南方士大夫群體漸漸跟失意道學、賦閒下野官員合流的一個基本背景……按照大家的理解,趙官家此番南下,就是為了化解這個矛盾的。
所謂政治協商大會,就目前來看,無疑是仿照著太學問政這個成例搞出來的一個化解矛盾的好方法,最起碼形式走對了。反對派嘛,也是少數,大家本意上還是心向朝廷和陛下的,把江南抖一抖,團結起建制派,局面還是大好的。
話說,可能是因為江南十月小陽春的緣故,一場初冬小雨之後,非但沒有降溫,反而有些氣候和煦的感覺,這種時候,隨著大會正式召開,西湖畔的諸位熱情不免更加一籌。
第一日的時候,很多都是集體上書,而這種集體上書卻很有意思的多以地域來劃分,通常是一個州郡內的宿老名士帶頭,而上書的形式也都文采飛揚的一整篇文章,但細細看內容,卻多是一些老生常談甚至於大同小異的東西。
第一條一定是要趙官家親賢臣遠小人,接下來一定是要厚德載物,一定崇儉去奢,一定要廣開言路,一定要善待百姓,一定要兄友弟恭……
這當然都是很正確的建議,但每當趙官家當面認真問他們誰是賢臣誰是小人時,他們卻往往表現的一塌糊塗……最少一半以上的人是怯場的,當面把文書交上去以後就在趙官家和三位相公跟前搖搖欲墜,一開口就口吃語塞;而即便是另一半能維持姿態回答問題的體面人士,也多在說了幾個名聲比較好的大臣後變得顧左右而言他。
開什麼玩笑?
雖說南方因為加稅的事情對幾個當政的宰執都有怨氣,可你讓他們當著呂頤浩的面說誰是小人,他們也真不敢,呂相公沒有隔夜仇這名頭,東南士民比中樞印象深刻的多!
便是隔空說首相與樞相的不是,難道就行了?
說尚書也不行啊!沒看到那個說尚書的侍郎直接被趙官家弄死了嗎?
不如不說。
至於崇儉去奢,趙官家細細去問,他們也支支吾吾,大概是覺得官家在東京挖魚塘那事太匪夷所思,他們又沒見過,所以未必是真的,但真要當面這麼講,又不免尷尬。
至於官家所穿的大紅袍子也是半舊的,那就更不好說啥了。
談起寬刑仁恕,趙官家再問他們之前《刑統》具體修改的哪裡不到位?他們甚至不知道早在堯山之後,為了安撫老百姓,《刑統》就已經朝著寬恕這個角度大修過了。
其他的也多如此,真看文章,大概就是寫的很棒,真問細則,往往是說不出幾句像樣的話來。
不過,即便是對於這樣的文書,趙官家也多只是一笑,然後便讓兩名一看便是富貴面相的翰林學士出面,堂而皇之的依禮認真收下文書,同時還會親自避席給對方賜下座位,乃是要這個帶頭之人在隨後的問政過程中『以備諮詢』之意。
除此之外,文章寫得格外好的,或者應答還算體面的,一般還要問問有沒有功名出身?如果沒有,那自然會當場賜下一個同進士出身。舉薦的人物如果是就在江南的在野人物,還要發出『赤心騎』去徵召,邀請對方來現場奏對。
且說,一開始的時候,隨行的三位相公里,呂頤浩對這種事情是很不滿的,他就覺得這種環節沒啥意義,而李綱雖然沒有反對,但他沒反對只是因為他政治起勢就來源於太學生伏闕,所以不好直接反對,實際上他對這些步入中年早已經朽掉的士大夫非常看不上,認為不如直接召一些年輕人以及知名士人來問。
但很快,隨著這種形式主義大於實質內容的上書成為風潮後,李呂二人立即就意識到了趙官家這般作為的真正意義了——意義其實就在問政本身上面。
下面這些士大夫,又不是什麼陰謀集團,看他們組團上書的模式就知道,還是根據地域組團,因為這年頭他們想串聯都無法越過地域這個限制,送上來的文書也多是和稀泥,明顯是中和了地域內部綜合立場的廢話……再加上他們本身都是儒家士大夫,又不大可能真因為那些賦稅導致什麼切身的經濟壓力,那哪來的那麼多怨氣?
這個時候,趙官家來到杭州,對他們展示出一個態度,給予他們一定的政治待遇,本身就能夠達到拉攏和舒緩對立氣氛的目的。
所以,即便是這種明顯形式主義的問政,也依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很多人一輩子沒見過皇帝,也考不上進士,這次能代表一個州、一個軍,領著一群家鄉子弟見到趙官家,當面提出意見,哪怕話都說不利索,卻依然還能從形式角度被接納,並得到禮遇,恐怕已經是人生巔峰了。
而既然借著趙官家這個天子的肩膀到了人生巔峰,那麼自然要改變立場,成為標準的建制派,轉過身去,誰當他的面說官家不好,那一定是要憤然辯駁的,誰要是說朝廷哪個策略不行,也一定要苦口婆心說出朝廷的難處,為朝廷大略進行辯解。
到了第二日,哪怕是一開始沒有類似準備的地方州郡,也以及倉促聚集起來,推舉名士,並連夜寫好文書,代替地方行此方略……以完成這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就這樣,一連兩日,趙官家和三位相公幾乎是見完了兩浙路,大部分江南東路、福建路,少部分兩淮路的『提案團』,很是滿足了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的虛榮心,也讓杭州城內的歌功頌德之聲漸漸明顯起來。
似乎一場團結的大會將會勝利閉幕。
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從第二日下午開始,就開始陸續出現了一些像模像樣的上書,很多真正想討論實際問題的人也隨之現身了。
比如說之前的江陰文士蘇白、李韜二人就帶著一群常州年輕士子單獨上奏,寫了十幾條事情,全都是具體舉措。
其中,建議集合東南海船,將『御營十萬眾』從滄州登陸,直取燕雲這種話,當然是典型的書生之見……真把御營十萬大軍送到那地方,就是一個喪失後勤被圍殲的命運,蛙跳戰術也不可能跳這麼遠,何況東南方向已經很疲敝了,再強行征船說不得就會把海商逼成海盜。
不過,關於在各地設立地方公閣,如三舍法那般層層傳遞,以廣開言路的法子,卻與趙玖來之前跟宰執們討論的條款不謀而合。
故此,趙官家當即賜予二人同進士出身,並授予秘書郎職銜,要求二人聯合那些『以備諮詢』的地方士大夫首領們,一起從東南開始,籌措此事。
這件事情,進一步引爆了西湖畔的熱情。
可就在大家準備繼續踴躍發言之時,當晚卻又有旨意傳出,官家已經連續兩日召見士大夫了,其餘商賈僧道,以及市井農工一直都沒有機會覲見,故此第三日、第四日,官家將暫停士大夫的覲見,轉而召見那些人……第五日再恢復問政。
這個旨意,堂而皇之,也不好反對。
然而,退休的許景衡許相公此時卻表達了一定的憂慮……他害怕僅僅再留下一天給士大夫,還空出兩天的閒期,再加上趙官家和氣的態度,很可能會使得一部分真正有怨氣的士大夫們趁機完成串聯的最後一步,在最後一天搞出真正的大新聞來。
許相公的擔憂當然不無道理,可李、呂二位,外加趙官家似乎全然不在乎,那就沒辦法了。
暫且不提許相公的憂慮,只說接下來兩日,輪到僧道、商賈以及尋常百姓參與這次武林大會了,而他們的參與方式就與士大夫徹底不同了……僧道、商賈多是來花錢求皇家庇護的,所謂揚州那邊的成例嘛……而趙官家也樂的賣官鬻職,明碼交易。
什麼東南禪宗五寺,什麼福建海商,或者家裡開窯廠的、做絲綢轉運的,甭管你是話頭禪還是閉口禪,甭管你是走南洋還是想走東洋,只要給錢,萬事好商量。
順帶著,這些來說話的豪商、僧道,也成為了『以備諮詢』的人物,準備被納入地方公閣系統,成為光榮的體制人。
至於前來覲見的尋常百姓,說實話,數量相對於那些士大夫、富商、僧道而言,就顯得格外稀少了,而且他們更多的是來告御狀……誰和誰離婚,誰和誰爭產,誰覺得自家的誰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甚至還有人來密告哪裡有食菜魔教!
對此,趙官家處置起來就更簡單了,全部轉給有司……也就是傳說中的相關部門。
唯獨一個食菜魔教的告密,因為就盤踞在錢塘江對面的蕭山,所以,上下無人敢怠慢,御前班直統制官劉晏親率御前赤心騎五百,連夜渡江,輕馳蕭山,乃是在第二日一早,便將那個食菜魔教首腦連著骨幹數十人給帶回了杭州。
這一日,是十月最後一天,也是建炎武林大會的最後一日。
人盡皆知,今日會不太平……不是因為那個食菜魔教的事情,而是因為正如許景衡之前憂慮的那般,之前兩日的空閒功夫,再加上已經熟悉了大會的運作方式,而且趙官家也終究展示出了一副『明君姿態』,這些士大夫卻也是終於鼓起勇氣,完成了最後的、超越地域,以政治立場為核心的串聯。
而這些串聯根本就是半公開的,那些江南名士各據酒樓,引經據典,聯名推舉,誰誰誰代替誰誰誰上書,不用楊沂中去查探,他們自己就嚷嚷的連西湖底下的鯉魚都知道了。
果然,上午時分,沒過多久,趙官家很快就接到了一份很有意思的上書。
「大赦?」
西湖南岸、鳳凰山下的空地上,一身半舊紅袍的趙官家背山對湖而坐,使相呂頤浩作為一名在任的相公,直接在几案左側陪坐,然後李綱、許景衡分左右領銜,數以百計的『以備諮詢』的士大夫、富商、僧道各列左右,順著稍微有些起伏的山勢往下排座……此外,官家身後還有數名近臣,更有數百名御前班直全副甲冑橫列如林,在外圍肅立……涇渭分明之餘也顯得頗有氣勢。
「正是大赦。」
饒是早有準備,但親自來到這個場合,進言的中年士人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起來,回想起之前在酒樓中自己對那些在御前說不出話的士人大加嘲諷,更是有些尷尬羞慚之態……當然,此人到底是個膽大的,稍微緩了一緩,還是站穩了身形,並說出了自己建議。「官家,白身以為,靖康已過七載,昔日是非功過早已經面目全非,而當國家北伐之際,何不以仁恕為先,大赦天下,以彰清明?」
「靖康功過……可朕之前赦過啊?」趙玖狀若茫然道。「中原賊軍,屯田一載後便盡數赦免,並發中原廢田就地安置……此事正是許相公主政。」
許景衡微微頷首,並捻須蹙眉,引得那中年士人一時慌亂,但很快,此人還是咬牙相對:「回稟陛下,白身所言,非指靖康中作亂賊軍!」
「那便是降了金人的了?」趙玖喟然以對。「朕在八公山上便有誓言,與彼輩勢不兩立……絕不可赦!」
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拱手以對:「靖康以來,非止降金之人獲罪……」
趙玖正色追問:「既如此,卿為何不直言是哪些人?」
「重臣如葉夢得、黃潛善,皇親如天子諸兄弟……白身以為皆可赦,以之彰陛下仁恕。」此人終於俯首說了實話。
「那要不要赦張邦昌與就在城西的太上淵聖皇帝呢?」幾位相公齊齊蹙眉不提,趙玖也終於拂案哂笑,卻又引得在座上百『以備諮詢』的士大夫、豪商僧俗齊齊嚇了一大跳。
只能說,這官家,到底是跟傳言中有點像的……輕佻不似人君!
「張邦昌到底算是降了金人的,自然不能赦……」這人趕緊解釋。「至於太上淵聖皇帝,本就是在洞霄宮優養,當然也談不上赦,可是若能許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聖皇帝得歸東京,天下人想來也會稱道官家的孝悌……」
「你自稱是處州人,便是葉夢得同鄉了。」趙玖忽然打斷對方。「而且朕略有耳聞,說你素有詩名,乃是曾經在葉夢得門下讀過書……」
這中年士人一時怔住,然後趕緊下拜解釋:「白身俱是公心。」
「你行此策,本意大約是想給葉夢得求情,而朕也知道,葉夢得當日處罰的不清不楚,外人頗有為他感到冤枉的。」趙玖低頭看著案上文書,微微搖頭,語氣也依舊平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自言自語呢,得虧鳳凰山下西湖畔安靜如斯,大家全都豎著耳朵來聽,勉強聽了個意思。「但既是為葉夢得求情,又何必饒上黃潛善這種人呢?你真以為拖拽的人越多,反而顯得自己越大公無私嗎?還是覺得拖拽的人越多,越能以仁恕之道來讓朕屈服?」
「白身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有些人是真的沒法赦的……如那黃潛善,雖未如張邦昌那般有降金之實,卻有棄土之政,更有連內侍以隔絕內外之陰謀,朕若要赦免他,其實也簡單,因為他如今就是一老朽書生……可一旦赦免,敢問朕何以對身側這位當時主戰卻被黃潛善逐出朝廷的李綱李相公?」說著,趙官家隨手一指。
而那中年士人瞥了一眼李綱後,也終於拿捏不住,開始慌亂起來,倒是李綱本人,見狀只是一嘆,並未言語。
「非止是李相公,朕又何以對當日救朕出明道宮的呂好問呂相公、張浚張相公,以及就在此處立著的彼時有救駕之功的楊沂中、劉晏二統制?」趙玖抬起頭來,繼續以手指向了身後,引得楊劉二人趕緊躬身振甲行禮。
那士人愈發慌亂不及,也趕緊請罪:「白身無知……」
「還有朕的那些兄弟……」趙玖沒有理會對方,而是環顧左右,帶著解釋的姿態稍微揚聲說道。「赦當然可赦,有什麼不可以赦的?但朝廷剛剛下了宗室改革方略,以作節省,現在赦免他們,恢復他們的王爵,朝廷的法度怎麼辦?其餘遠支宗室會不會說朕偏私,說朝廷是針對他們?」
那士人已經躬身低頭不敢抬起來了。
但趙玖依然沒停,只是在諸多東南士大夫、豪右名流面前繼續感慨不及:「至於說二聖……你以為,把他們迎回東京是好事嗎?你現在快馬去問問淵聖皇帝,他敢不敢隨朕回東京?你說你給葉夢得求個情,弄這麼大幹嗎?」
那士人幾乎已經站立不住了。
「也罷,雖說犯了混,但本意還是可取的,國家將北伐,也該稍作赦免,以示團結和解之意,著內製擬旨,赦免葉夢得,讓他回處州老家作他的詩便是了。」
隨著趙官家平靜一語,下面那本以為自己反而害了老師的葉夢得學生只覺峰迴路轉,大喜大悲之下,趕緊頓首謝恩。
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許景衡也忽然起身,躬身替葉夢得謝恩,並口稱官家聖德,繼而同時引來無數『以備諮詢』的仿效,以及另兩位相公的當場嗤笑。
下面人不知道,這二人如何不曉得?
當日葉夢得獲罪,是因為朝廷剛在南陽安穩下來,此人便迫不及待想要挑起新舊黨爭,豎立起舊黨大旗,而彼時,此人行動是得到了呂好問、許景衡支持的。最後,官家為了維護朝堂穩定,一面放過呂好問、許景衡,一面卻重重處罰葉夢得,本質上是有殺雞儆猴,順便讓葉夢得給呂、許二人頂鍋的意圖。
既然如此,今日葉夢得被赦,這許相公當然如釋重負。
見此形狀,趙玖依然搖頭,決定把話挑明:「赦是赦了,但朕須給你們說清楚一件事……當日葉夢得獲罪是因為他迫不及待,欲挑起新舊黨爭,而朕今日赦他,是為了北伐前減少內耗,去除怨氣,卻非是認了他的冤枉……等他回來,你們讓他好自為之。至於黃潛善,提都不要提了!」
那葉夢得的學生大起大落,最後給恩師求得結果,早已經喜不自勝,哪裡還在意這些?只是叩首謝恩不停,然後便匆匆離開,去旁邊等翰林學士擬制,輕易便將什麼二聖、皇親、黃潛善拋之腦後。
不過,不管如何了,葉夢得的學生第一次嘗試觸及敏感的實際問題,卻居然奏效,更是引發了後來人的歡欣鼓舞。
接下來,又有數人上場,卻也多有『斬獲』。
比如說,有人當面指出,官家不該以外戚承包國債,有私相授受之嫌疑。
還有人指出,官家自稱好學,卻不常設經筵,讓人懷疑趙官家好學之真假。
除此之外,還有人指責趙官家長久不恢復史官;有人公開彈劾某些寺觀青苗貸開始有強迫行為,勢必成為天大惡政;有人指責趙官家胡亂寫小說,致使政治混亂,以至於大臣居然要通過看小說揣測聖意;也有人指責趙官家沒有足夠保密措施,致使女真人開始嘗試自建熱氣球;所謂希望趙官家維護儒家孝悌之道,允許二聖回京的,也有一大堆。
甚至,前腳來了個人說趙官家應該以太上道君皇帝為戒,千萬不要學道的,後腳就有人上來指著旁邊一群捐了錢的禿頭說趙官家佞佛的,嚇到了一大群『以備諮詢』的和尚!
對於這些,趙玖充分將聖君姿態演到極致,凡是來罵他的,基本上就是『點頭稱是,然後我改』,並當場勉勵,予以賜座,加入『以備諮詢』的行列。
至於凡是指責到具體事情和人,也一定是即刻去查,先把姿態擺出來再說,唯獨朝廷大政,卻是決不妥協……當然,也的確沒人直接去觸及朝廷大政。
唯一一個跟這個大政扯上邊的,乃是有個江東宣稱士子,公開指出,使相宇文虛中、樞相張浚,以及前奸相蔡京之間互有姻親,而趙鼎、張浚、胡寅互有舊誼,劉子羽、胡寅、林景默,包括在座的李綱又都是落籍福建的鄉人……說是相忍為國,實際上卻沆瀣一氣,有勾連成黨的嫌疑,應該把他們都撤職!
這番話說出來,明白人都知道是想求名,而趙官家依然一笑以對,先是批評了對方一番,卻又依然賜座,以備諮詢。
態度真是好的不得了。
當然,隨著越來越多的諫言、上書出現,幾名近臣卻也漸漸察覺到了趙官家的焦躁與不耐起來……他似乎一直在強行忍耐,然後等待著什麼東西出現。
公開場合,大家各有各的理解,但都不好說話。
而終於,隨著下午的到來,一個名字的出現,卻是讓全場為之一振,包括趙官家和三位相公,也都再度打起了精神。
押班邵成章喊得清楚,杭州府本地白身士人,張九成伏闕求見,請上書言事。
且說,張九成張無垢乃是杭州本地鹽官縣人,今年大約四旬年紀,乃是公認的東南民間士子楷模,趙官家沒有來東南之前,便已經聽過此人名字,來到東南後更是屢屢有所耳聞,就連呂頤浩都直接向趙官家推薦過此人,說他雖然師從洛學楊時,但本人的德行、學問卻都是一等一的出彩,絕對是宰執之才。
等到這武林大會召開,此人坐擁主場之利,卻始終在西湖盤桓,雖身側道學一脈士人絡繹不絕,而且書信不斷,卻一直沒有來伏闕,儼然是有所猶豫和準備的。等到前兩日所有人開始呼朋引伴之時,此人卻又忽然消失,那時候所有人就都斷定,他要麼因為道學出身,和其他道學名家一樣,乾脆絕了進言的心思,要麼就是準備石破天驚,來跟趙官家展示他的『剛大之氣』。
可以說,是萬眾矚目了。
實際上,隨著邵成章這一聲報名,非止是萬眾矚目,整場全有些騷動之態,而趙官家也難得失笑,並面露期待……他其實也很想看看,這個幾乎有些『為人不識陳近南,盡稱英雄也枉然』的東南偶像派名士張無垢到底是什麼成色?
片刻後,果然見到一名戴著軟幞頭、穿著素淨長衣,掛著玉佩的中年儒生沿著西湖走來,臨到鳳凰山正前方轉過身來,尚未來到御前,便覺得姿態從容,長身板直,繼而引得無數『以備諮詢』齊齊抬頭去看,想瞅一瞅這無垢先生是何模樣?
只是偏偏其中有個大慧和尚,遙遙窺得這個場景,又去偷眼看了下座中面露期待的趙官家,卻是心中一聲哀嘆,趁亂念了個順口溜。
正所謂:
「棒打石人頭,曝曝論實事。
不用作禪會,不用作道會。」
念完之後,大慧和尚自覺不賴,又在肚子裡誦了兩遍,準備回去謄抄。
然而,這邊大慧和尚剛剛記下了自己的新創作,那邊張九成便也來到了御前,接著便要行禮問安……也就是此時,忽然間,趙官家身後的鳳凰山上陡然飛出一大片烏鴉出來,然後聒噪一時,宛如一片自帶響動的烏雲一般從眾人頭上飛鳴而過,引得所有人陡然變色之餘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且說,杭州人都知道,鳳凰山上烏鴉多。
便是趙官家也知道,因為這裡是吳越舊宮所在,他趙官家本就下榻於此,這也是為什麼這個武林大會要在西湖畔召開的緣故……不是趙官家附庸風雅,而是這地方就在他門前。
住了好幾日,當然知道這裡烏鴉多,多到天天夜半聽烏啼,聽到睡不著覺。
然而,知道歸知道,此時冒出來這一出,還是在這種場合,不免讓所有人疑神疑鬼起來。尤其是烏鴉飛過,卻又迅速在西湖上炸開,大部分成群飛散,少部分卻居然又折身回到鳳凰山跟前,烏啼不止。
「無妨,且當伴奏好了。」
等了好一陣子,這烏鴉鳴叫一直斷斷續續,趙玖也懶得理會,便直接朝張九成笑顏示意。「張卿且言。」
「白身慚愧。」張九成回過神來,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失態,趕緊躬身行禮。「白身請問聖安。」
「朕躬安。」隨著一聲響亮烏啼再度傳來,趙玖也正色起來。「張卿此來,可有什麼要教朕的嗎?」
「白身慚愧,上書言事之前,敢先問陛下一事。」
「講來。」
「陛下今日問政,不知到底是帶著一個態度來看這些諫言、上書的?」這張九成果然一開始便非同凡響,跟旁邊那些『以備諮詢』們不是同一種妖艷賤貨。
而趙玖也微微頷首,認真相對:「不止是今日問政,此番南巡,朕都只有一個赤誠相對。」
張九成微微頷首,然後繼續立在御前捧著手中文書追問:「白身也以為官家此番南巡,自本意到這武林大會,皆是一個赤誠態度……萬眾矚目,人盡皆知,這做不得假。」
趙玖微微得意。
「但白身敢問官家,官家在外面對人赤誠,南巡來顯得赤誠,在武林大會上赤誠,那在東京也素來赤誠嗎?回到後宮依然赤誠?私下相處,無論是妃嬪、近臣,也都赤誠?」張九成依然追問。
聞得此言,趙玖終於微微變色,卻是一時猶疑起來,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而等了片刻,眼見著官家不能直言,這張無垢卻是直接昂首搶白:「官家有此沉吟,怕是便不能自承赤誠了。」
趙玖嗤笑一聲,搖頭一下,便轉而在座中點頭相對:「張卿所言不錯,朕剛才猶疑,便已經是不誠了……何況,朕確實沒法做到慎獨,更沒法做到對任何人都赤誠。」
二人相見,初次交鋒,倒是張無垢搶了個白,但得勝的這位無垢先生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態,反而愈發恭謹,乃是俯身將手中文書恭敬雙手呈上。
一旁自有中書舍人虞允文上前接下,然後轉呈御前。
文書既到,趙玖就在身前案上打開,只瞥了個前面的開頭格式,便直接合上,然後對下方之人誠懇以對:
「張無垢,朕久仰你的名聲,早在東京,便有首相趙鼎提及你的名字,說你是宰執之才;到了杭州,使相呂相公也給朕說,你是個宰執之才;非只如此,樞相張浚雖未提及你,卻說東南有個大慧和尚,是個知趣聽話的,若朕要在南方處置寺觀,此人或許比少林寺主持還能得用,而朕來到東南,稍微一問,便曉得你跟那個大慧和尚是個梯己宿友,便對你更有了幾分期待……」
話到此處,趙玖與張九成幾乎齊齊去看了眼就在那排光頭中做閉口禪的大慧和尚,引得後者心驚肉跳起來……此時這位大和尚只覺得這官家城府太深,既然知道自己是張樞相家裡的關係,又知道自己跟張九成是這般親近,卻居然不來找自己問問,甚至半點沒有顯露,只是裝模作樣逼著自己多交了兩百石新米罷了。
何至如此啊?
而驚慌之餘,卻又為好友張九成擔心起來,生怕這個張無垢今日在武林大會上被這內功頗深的官家給打出原形。
「當然,朕也知道你是楊時的子弟,曉得你立場上的難處,所以並未直接求索,而今日既然相見,朕就不看你的文書,你有什麼言語,什麼想法,咱們今日就拿赤誠二字做本,當面說個清楚。」趙玖只是對和尚輕輕一瞥,便直接轉過頭來,哪曉得那和尚肚子裡那麼多戲。
另一邊,張九成聞得此言,多少有幾分感動,卻也是扔下大慧和尚在旁,恭敬朝趙官家行禮:「官家如此赤誠,白身若不能直言,反而有愧。」
「你說吧!」趙玖揮手示意。
「臣想說的大事便是,靖康之禍雖然震動天下,但請官家不必為之憂心忡忡,因為白身看來,金國雖然勢洶,但必然不能持久,而中國雖然一時受困,卻必然能夠中興!」張九成直起身來,昂然相對。
趙玖面色不變,泰然如常,只是微微點頭:「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這話在朕看來,只有一半道理……這一半道理在於,女真人本若野獸出林,一旦得兩河膏腴地,野性消磨,腐化墮落極速,想要持久確實很難,而中國雖有靖康之變,但大局仍在,且地方本就沒有到不能維持的地步,所以想要重新起勢也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但朕還以為,事在人為,若女真人能有脫胎換骨的決意,未必不能仿效遼國久存北地,而中國若指望著天命自降,不去合天下之力砥礪而為,那中興也只是空談。」
張九成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最關鍵兩字:「但可稍緩。」
「不能緩!」趙玖搖頭以對,臉色陡然嚴肅至極。「稍緩,或許金國國勢能愈發敗落,但朕並不以為中國能獨樹一幟,承平日久而維持士氣不墮,不跟著金人一起敗落……靖康中的兵馬便再多又有何用?」
「陛下,白身之所以說金國必不能持久,乃是因為國雖大,好戰必亡;兵雖強,忘俗必危!」隨著話題深入,趙官家徹底嚴肅起來,周圍三名相公以下,從那些近臣到離得近的『以備諮詢』們,也都早已經肅然起來,但張九成依然不為動搖,只是立在那裡,語氣平靜,與趙官家繼續辯論不停。「陛下只以靖康中本國為戒,難道不該防著反過來從金人那裡重蹈覆轍?」
趙玖看到氣氛緊張,反而失笑:「這個話題,朕就不跟卿再爭下去了,再爭下去,無外乎是你說江南負擔,朕說兩河士民垂淚以待王師……爭不出結果的……卿不妨直言,你口中稍緩到底是指哪些東西?具體怎麼個緩法?」
「其一,請撤月椿錢,罷東南加稅、荊襄加賦,使東南百姓稍得喘息。」張九成也絲毫沒有客氣。「便是白身剛剛從西湖畔經過,聽說蕭山有食菜魔教結社被抓,臣也請官家念在他們皆是窮苦無依之人,稍與寬恕,從輕處置……呂頤浩在東南,嚴苛肅厲,官家既然南巡,當糾而正之。」
這兩段話說出來,當場又安靜的只有烏啼不說,李綱、許景衡二人卻是本能去看坐的離官家最近的呂頤浩,卻見此人居然絲毫不惱,只是正襟危坐,也是嘖嘖稱奇。
「然後呢?」趙官家追問不及。「沒了月椿錢御營兵馬如何維持?」
「這正是臣接著要說的,堯山之後,金國厭兵之心已經很明顯,沒不要維持那麼多兵馬,可稍作裁撤,並順勢清理御營,去除貪瀆大將、跋扈軍官。」張九成當即應聲。「以作整理。」
「誰是貪瀆大將,誰是跋扈軍官?」烏啼聲中,趙官家也絲毫不停。
「韓世忠、曲端、張俊、張榮。」無垢先生沒有半點猶豫。「曲端跋扈,張俊貪鄙,張榮賊寇出生,韓世忠貪不如張俊,跋扈不如曲端,卻貪財好色跋扈輕佻,五毒俱全,去此舊日無德大將,重立御營,將來足可以一當十。」
「或許吧!」和周圍已經嚇傻了的『以備諮詢』們不同,趙官家居然不惱。「清理完御營之後呢?」
「還當罷黜無能無德小人,選才德俱佳者輔弼天子。」
「誰無能、誰無德?」
「無能者如樞相張浚,無德者如工部尚書胡寅,如關西使相宇文虛中之優柔不能決,東南使相呂頤浩之盤剝至於狠刻,皆不能當宰執之列!」
大慧和尚已經嚇得私底下破了自己今日的閉口禪了,他開始偷偷念佛了……這不是給老友念得,而是給自己念得,乃是準備隨時跳出來,豁出性命也要救一救自己老朋友。
然而,聽到這裡,除了呂頤浩冷哼一聲外,卻無人多言,而趙官家也只是咧嘴一笑,聲音稍微壓過了烏啼:「那有能有德者又在哪裡?你的老師,程門立雪的楊時是嗎?」
張九成猶豫了一下。
但也就是這次猶豫,讓趙官家抓住了破綻:「無垢先生也不夠赤誠!」
張九成俯首以對:「臣的老師德行足夠,經學上的才學也無人能及,但臣不敢說他能精於庶務……」
「那有德有能的到底在哪裡……你算嗎?」趙玖依然保持了良好的應對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對這個張九成保持了一種極大優容,這讓身後幾位近臣嘖嘖稱奇。
「白身……才德俱不到位。」張九成也依然咬牙堅持。「但如呂好問呂相公,許景衡許相公,俱為才德俱佳之人,趙鼎趙相公雖有些事君軟弱,終究還是有德行能做事的。便是軍將之中,也有李彥仙、岳飛這種德行明顯越過同列的。可見,若官家放開學路,廣納人才,才德俱佳之輩,總會是有的。」
張九成這話還沒說完,被點名表揚的許景衡臉色就直接難堪起來,比一旁被點名指責的呂頤浩還要難堪,而沒有被提及的李綱,卻比這倆人臉色加一塊還要難堪……他作為當年的主戰赤幟,卻被人坐實了政略、軍略、財略無能,以至於這個豁出去進言的東南名士根本不願意提及自己,怕是比被提出來更難堪。
而就在三位相公心思各異的時候,趙官家笑了一笑,卻是聲音飄忽,狀若自言自語:「放開學路……」
「是!」張九成咬牙應聲,便要展開這個幾乎沒有什麼希望的話題。「白身以為……原學終究頭重腳輕,失了儒家本源,不如道學清正……」
然而,下面的無垢先生話剛剛起了個頭,卻不料上面的趙官家忽的站起身來,然後負手轉過身前几案,就在幾位相公前方、張無垢身側,單手指著冬日下午被西湖映照的晴空,放聲吟誦起來,直接逼得張九成閉了嘴。
正所謂: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詩句氣勢磅礴,聲音激昂洪亮,可謂應時應景,聽得周圍的『以備諮詢』們目瞪口呆,就連近臣呂本中都有些眼睛直了的失態之意……只能說,趙官家這應著張九成的奏對隨口一誦,到底是坐實了他詩詞名家之稱謂。
而這便是大慧和尚所謂內力了……學不來的。
閒話少說,一詩陰陽頓挫,放肆吟罷,趙官家仰天長長呼了一口氣,這才扭頭相對身側被打斷的無垢先生:「張卿是此意嗎?」
張九成也明顯有些失神,或者說,就在趙官家身旁,作為這首詩主要的吟誦對象的他本就是震動最大的,此時卻是緩緩回過神來,只能勉力相對:「是,白身正是此意。」
「朕也有此意,但你的此意偏偏與朕的此意不是一意。」趙玖負手感慨。
張九成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趙官家這言語,幾乎要比大慧和尚的順口溜還難理解了。
不過,趙官家終究不是職業謎語人,當即給出了答案:
「同樣是萬馬齊喑,你大約是覺得,這朝廷政略不能遂你意,學派發展不能遂你意,當政宰執、領軍帥臣的德行也不能遂你意,所以想求得有德有行聖人般的人物能紛紛而出,重整綱紀,復歸太平……而朕卻是覺得,就眼下這個破破爛爛的局勢,這朝廷能找到這些人,做這些事已經很不錯,甚至是盡力而為了,然而天下依然分崩,為人君要做的事情依然無窮無盡,這個時候但凡能有個有用的人願意蹦出來,朕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言至此處,不待對方會應,趙玖負手轉到對方身後,一聲喟然:「無垢先生,聽出咱們的差異了嗎?」
「白身慚愧。」張九成頭也不回,直接側身拱手。「官家的意思,大約是臣眼高手低,嘴上說的再好,卻不足以動搖那些做事的人。」
「不錯。」趙玖神色有些黯然下來。「朕見你之前,本以為你是天下名士,東南人望所在,必有高論……但你今日言語,多少讓朕有些失望。」
「白身才能有限,這是白身應該慚愧的地方。」張九成再度拱手。「但白身所言,俱是肺腑之言……且並不覺的白身無能,便可坐視彼無德之輩安坐於高堂。」
「其實就是這句話。」趙玖言語清晰。「你身為道學中的洛門嫡傳,而洛學又是朕當日親口否掉的道統,你有怨氣,在人事上有不滿,甚至想『放開學路』都是很正常的;而南方加稅,你身為南方首府杭州的士林領袖,對朝政和國家先行大略,對執政宰執包括朕這個天子有不滿也是正常的……在野之人嘛,天然如此……乃至於你所言有才有德之輩,朕也沒有恥笑之意,因為你終究是個實誠人,沒說自己楊時是個宰執之才。但是你依然讓朕很失望,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該空口白牙站在這裡,便將韓世忠、張俊那些人視為什麼仇眥的,然後還想著將他們攆下去的,哪怕他們確係有那麼多毛病。」
「如果一個人確係有不足之處,便該去指責,而如果這個人還是國家重臣,就更應該去位以正視聽,方能不負天下。」張九成依然毫不畏懼。
「這話前半句是對的,但後半句……朕並不以為然。」趙玖的聲音愈發深沉而嚴肅。「因為這些不足之輩,已經是朕能找到的最優秀、最適合的國家宰執與領軍帥臣了。」
「白身不能懂!」張九成終於情緒激動了起來。「無德之人,焉能居於高位?」
張九成這一聲喊,倒是讓不少明白人心中起了一絲憐憫之意,尤其是許景衡,更有幾分於我心有戚戚焉之態。
且說一句公道話,許景衡真的懂張九成此時的狀態……如果這個官家是個不能溝通的暴虐之人,這位無垢先生反而不會這般激動;如果這個官家是個見到女真人就逃跑的懦弱之輩,他還是不會這麼激動;如果這個官家是個直接投降的,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連來都不會來……但這個官家明明是個確實把局面板回來的人,明明是個懂得吸取以往教訓的人,而且也願意放下架子真正討論問題的官家,甚至還能夠清楚理解自己想表達的意思,結果卻在最核心的問題上跟自己產生了幾乎是算是人生觀價值觀上的徹底分歧。
這就讓人真覺得難以接受了。
回到張九成這裡,情形更加明顯。
一個儒生,四十歲了,學問那麼好,修身養性養的那麼好,卻一直不出仕,反而去學什麼當時被排斥的道學……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他一輩子最黃金的時候,正好是太上道君皇帝和蔡京那幫子把朝堂弄得烏七八糟,甚至為了花石綱,逼的江南殘破不堪?
這種情況下,有些道德潔癖的東南士人不願意出來實屬尋常。
甚至,因為不願出仕,這些本來就算是品行高潔的儒生便漸漸把學問、德行看的比什麼都重,而且認為這些東西是一種自己可以永恆追求、實現人生意義的東西……而眼下趙官家明明懂他的意思,卻居然堅持維護那些道德惡劣之輩,那自然比殺了他都難受!
「張卿又誤會朕的意思了。」趙玖搖頭不止。「朕不是說要維護無德之人,而是說縱使這些人身上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他們依然算是有德之輩!」
張九張怔了一怔,半晌方才反問:「如胡寅之不孝?如張俊之貪鄙?如張榮之謀逆?如韓世忠之五毒俱全?依然是有德之輩?而非是官家袒護?」
「然也!」
「官家想要行詭辯嗎?」張九成立即警惕了起來。
「詭辯不詭辯,要看能不能說服,或者壓服天下人。」趙玖終於從人家張無垢身後轉回到自己几案前了,此時卻是在几案前正色負手環顧左右。「朕聽人說過一句話,深有感悟……那便是,『天下事,皆有初』……張無垢,你認得此人嗎?」
趙玖當然不是問人家張九成認不認得那個勾龍如淵,而是直接當面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身側一人,而張九成順著趙官家手指方向去看,卻是一眼看到了端坐在那裡的李綱李伯紀,也是一時啞然。
非止是他,隨著趙官家這一指,在座的絕大多數之人都緊張了起來,因為宰執出場了……哪怕是褪了毛的宰執,那也是宰執……天子、上書言事者,還算是純粹的關係,一旦加上宰執,便是一個大宋官場上最麻爪的三角關係。
當然,李綱被陡然一指,也同樣愕然,但僅僅是愕然了一瞬間,這位前公相便板起臉來,繼續做木偶狀……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回稟官家,這是前公相李綱李伯紀。」張九成認真俯首相對。
「你知道他與朕的恩怨嗎?」趙玖冷靜追問。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人愈發驚惶起來,只以為趙官家是不要借李綱來處置張九成,卻居然是要借張九成處置李綱……倒是身為當事人,李伯紀卻只是深深看了趙官家一眼,便繼續端坐不動,置若罔聞。
「白身雖然不清楚具體事宜,但有些事情也有些耳聞的。」張九成果然是個實誠君子,天子既然有問,便不顧一切拱手以對。「官家登基,以李伯紀為相,而後不過七十七日,便被罷免……彼時彈劾者以此人兩大罪,一曰名浮於實,二曰鎮主之威……如今樞相張浚、內製范宗尹皆有明文彈劾奏疏,白身能北宋,而公相呂好問便是亦有類似屏退李相公的進言。」
聞得此言,立在後方的一眾近臣除了一個宗潁愕然去看范宗尹外,其餘無一人有任何多餘表情動作……然而,大家沒有反應,只是近臣做多了,職業素養高一些罷了,內里有一個算一個,都跟宗潁一模一樣……乃是瞬間反應過來,怪不得范學士這廝當日在太平州要那般跳出來說話!
不過,同樣是聽到這裡,李綱依然端坐……卻不知道是心中無愧,還是早有覺悟。
「還有呢?」就在被提及的當事人們各懷心思之時,趙官家依然在冷靜追問。
「然後官家斬殺陳東,驅除李相公,任用黃潛善,廢棄兩河布置,準備南下揚州……卻不料中途走到明道宮時,終究還是決意盡力而為,便又驅除黃潛善、誅殺康履,召回李相公,為此還出了一些動亂……至於一番反覆之後,便是官家在淮上應敵,託付東南、太后、賢妃、皇嗣於李相公……然則,李相公既至東南,一不能定軍亂,二不能保皇嗣,三不能供財賦……終究獲罪,罷免相位,改為州郡安置。」張九成娓娓道來,努力不偏不倚。
「不錯。」趙玖緩緩點頭。「你說的大略不錯,但還少了一點……那便是李相公復相之後,他依然孩視於朕,行在議事,朕幾乎不能言語,而且沿途殊無財略、軍略……彼時行在文武,便都不懂為何朕又要將他召回!朕表面不說話,但心裡也是惱恨極了他的!以至於朕此番南巡,也居然有許多老臣還記得此事,與朕私下上書,議論舊事,彈劾李相公數般大罪!張無垢,朕問你,你說李相公算是你說的那種才德俱全的宰執嗎?朕可以處置他嗎?」
話到這份上了,呂頤浩和許景衡都有些坐不住了,唯獨李綱依然面沉如水,端坐不語,狀若在側耳傾聽身後鳳凰山烏啼,卻是讓人懷疑,這位已經做好準備,一旦被公開羞辱,便要拼上性命,以搏清白了。
當然,更多的『以備諮詢』們卻沒這麼多戲……他們只是想著,之前民間便早有議論,官家此番南巡,終究要處置了李綱的,而今到底要這般做了。
不然呢?
昔日跋扈相公,從君到臣能得罪的全得罪了,如今無論是天子,還是在位的執政相公,乃至于帥臣中公認品德最好的兩個,都跟他有明確仇怨,便是東南士民,也因為他約束不了軍隊,控制不了軍亂,而對這位相公心存不滿。
何況,還有個繞不過去的皇嗣問題。
「當然不算。」張九成毫不猶豫。「孩視陛下或許只是大公無私,但李綱亂時為相,不能定財略,不能安軍亂,明顯無能,且有罪責!至於為人臣者,失卻皇嗣,官家便是有些人之常情,也不能說什麼……只是……」
「只是,朕終究不會治罪李相公的,也不該治罪李相公的。」趙官家緩緩點頭,語氣平和,卻是讓局勢陡然翻轉。「因為凡事必有初,而朕之初,國家之初,皆在李相公……昭昭史冊在列,不會因為李相公脾氣大一些,軍略財略無能一些,便毀棄掉他的功績、他的德行、他的才能!這種事情,非但朕本人不能做,也不許其他人這麼做。」
眾人愕然相對,李綱微微轉動眼珠,深深看了趙官家一眼,還是肅然端坐不動。
「張無垢,朕再問你一次,你將眼光提高一些,告訴朕,以史書記,李相公到底是個什麼人?」趙玖忽然提高了音調。
張九成張口欲言,卻有些語塞……他猶豫,並不是說他不夠赤誠,而是說這位學富五車的無垢先生愕然發現,自己真的缺乏從一定高度來評價李綱的能力……這些年,他整日鑽研那些微言大義,卻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具體問題。
「朕來告訴你他是什麼人好了。」趙玖微微仰頭,以一種不知道算是傲慢,還是什麼樣的姿態揚聲以對,語調清晰,咬字清楚。「李相公乃是抗金名臣,中國英雄,是一時之楷模!此論雖經萬代,不可移也!」
場中安靜了大約數吸時間,隨即轟然,便是李綱自己也忍不住在呂頤浩與對面許景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目光中搖晃了一下身子。
而趙官家的負手宣示,還在繼續:「靖康期間,金人鐵騎橫掃兩河,直趨都城之下,太上道君皇帝棄國而走,當此時,中國有崩亂之態,而太上淵聖皇帝繼位後,不過一年光景,就有二十六人先後登宰執之位,輔弼天下……這些人,有屈膝投降者,有主和割地者,也有主戰者,甚至還有如死了的蔡懋那般不戰不和只會逃散者……而無論如何,靖康之禍,已經證明了,主降與主和之輩,乃是合九州之鐵,方鑄天大之錯!國家百年延續,一朝為自家所鑄錯刀所斬……所謂我砍了我自己,我殺了我自己,大約就是這種可悲、可笑、可嘆之事了!而彼輩之錯,正是以一國之興衰,反證了李相公等人的正確!事到如今,朕可以清楚在此處告訴東南士民,或者乾脆告訴天下人,靖康年間,幾乎算是以一己之力和那些禍國之輩相爭到底的李相公就是天下之望,就是中國英雄,就是一時之楷模!改朝換代,更修史書,也動搖不了這個評價!」
一口氣將心中對李綱的定見闡述完畢,趙玖語調絲毫不緩,反而是以一種居高臨下之態,環顧左右,卻又口中狀若對著張九成發問:
「張卿,朕問你……你所言之才德俱佳者,或者才德參半者,如呂好問,如身後許相公,如東京趙相公,如你老師楊時,如劉大中,乃至於如朕,如你,如在座數百東南賢達……彼時李相公排眾而出時,到底在做什麼?這些人,真的比他有才有德嗎?」
數百『以備諮詢』的賢達,包括身後的許相公,全都無聲,張九成試圖在烏啼中稍作請罪,卻發現自己居然第一次膽怯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趙官家這次在這個場合對李綱的評價,很快可能會真的作為李綱的蓋棺定論,進入史冊,而自己很可能會作為某種陪襯。
這種陪襯的可能性,說的越多,可能性就越大。
「朕明言了,這番評價,跟他本人到底知不知兵,懂不懂財略,跟彼時的一些想法幼稚不幼稚,包括彼時用陳東和那些太學生來圍攻宮廷的做法是不是有悖逆之嫌疑,統統是沒有任何關係的!」趙玖言語凜然,負手言語不停。「因為那個時候,全天下自上而下,毫無氣節,李相公負望而起,根本是順天景命,根本就是國家養士百年,給士大夫存下的那股氣應時化身。」
「當然……肯定要有當然了,」趙玖自己笑了一笑,方才繼續言語下去。「李公終究缺乏軍略、財略,但這不怪他,因為他本就是來帶著讀書人頂住這口氣的,他所受天命就是那回事,而讀書人本就是該頂上一口氣後乏力的……所以他才是一時之楷模,而非長久之中流砥柱……天下事沒有隻靠著讀書人成事的!那麼張卿,你知道繼李相公之後,成一時之楷模,為一時之砥柱的都是誰嗎?」
張九成面色慘白,他已經想到了答案,也明白趙官家為何要忽然離開原本討論的那個問題,從李綱開始了。
「李綱之側後,依次站出來,為天下楷模,為國家砥柱的到底是什麼人?」趙玖的語調愈發上揚不止,好像這輩子就沒有像今日這般語氣激烈、堅定過一般。
「是半生廝混,官場上的名聲爛到極致,快七十歲才登上州郡之位,然後卻又背著鍋、負著稻草,躺在驢車上去收復東京的宗澤宗忠武!
「是因為彈劾李綱不懂軍事而落到改名逃難,卻還要捐家抗戰,抗戰了還一敗塗地,又從頭收拾兵馬,收復陝州的邊地豪強李彥仙!
「是家鄉被劫掠一空,洛學名家們紛紛騎鄉而逃後,破家滅門也要與金人周旋到底的當地豪強翟氏兄弟!
「是素來行事無狀,確係五毒俱全,卻幾乎與整個大宋的所有敵人都交過手,而且每次交手必然奮不顧身,親身歷戰的西軍將痞韓世忠!
「是盜賊出身,只想保全鄉梓,甚至可能是被動迎上去的梁山泊盜匪頭領張榮!
「是被人遷怒下獄,被女真故人放出來也要跑太行山上抗金的『聯金小人』馬擴!
「是出身低微,幾乎經歷了整個宋金戰爭,經歷了幾乎每一處最慘烈戰況,卻還知道江南百姓辛苦,懂得稼穡困難,以至於一隻雞都不捨得吃的前軍都統岳飛!
「這些人都是什麼人?是被你們這些士大夫看不起的偏門官員、是平素不法的豪強地主、是五毒俱全的流氓無賴、是只想瑩瑩苟且的漁民佃戶……但正是彼輩,在爾等袖手團座於南方,整日飲茶論禪之時一個個迎頭站了出來!他們為中國出力,絲毫不遜李許趙張二呂等宰執……這種人,你指著他們身上的黑點說無德?那誰有德?你們這群枯坐在西湖畔,看朕說話的呆頭鵝嗎?!」
話到這裡,趙官家語氣陡然失控,嚇得周遭那些『以備諮詢』們惶恐一時,想要起身請罪,去居然不敢動彈。
「你們說朕太急!朕不想緩的嗎?但天下事難道是朕這一個區區皇帝能做主的嗎?朕在剛剛說的這些人面前也只是一個浮水飄萍!根本就是前面被人牽著,後面被人趕著!人身上都是要負著東西的!朕是皇帝,反而負的更多!
「李綱一閃而過,自然可以白坐江南,朕也可以對他釋然拂袖,可被黃潛善處死的陳東怎麼辦?若不速速北伐,朕如何去對陳東?!又如何去對活活累死在東京的宗忠武?如何去對在陝州咬牙不動七年的李彥仙?又如何去與岳飛、張榮、馬擴分說?便是今日身後,也有一個替朕負東南千萬民怨的呂頤浩,朕若不速速北伐,你讓朕如何對得起他?而朕若不速速北伐,何以對兩河千萬人?你們說朕太速,對不起江南士民,依著朕看,若不去速速北伐,拖延下去,才是真的對不起江南士民!對不起南北西東,數以億論的赤貧無聲之輩!
「那些人不像你們,你們可以到朕跟前說什麼該速該緩,他們連說話都做不到!」
趙官家怒氣勃發,失態之論不停,而一直拿捏人設的李綱也早已經在陳東這個讓他有些恍惚的名字出現時徹底失態,以至於目光游離起來,宗潁更是立在彼處,不知何時便已經淚流滿面,便是黑臉不遜李綱的呂頤浩也終於在趙官家說起自己時愕然失色。
「便是許相公,你們想沒想過他為何不替你們分說一番?」趙玖回過頭來,氣喘吁吁,看到還有一個相公維持體面,卻是輕輕一句話讓對方破了防。「因為便是他,也要想著在路上病死掉的張愨張相公!」
而既然讓許景衡失了態,趙玖也懶得理會,便又回頭相顧張九成。
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又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到此為止,初次見識了趙官家這喜怒無常脾氣的無垢先生,根本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早已經被毫無人君之態的趙官家給逼到慌亂不堪的地步,此時迎上對方的目光,更是一時躲閃起來。
然而,趙玖根本沒有放過對方的意思,卻是上前幾步,直接扳住對方肩頭,懇切相對:「卿要赤誠,朕今日赤誠以對了……但還不夠,張卿,咱們回到一開始,朕說朕對你有些失望,但其實,張卿依然是這五日內,朕見到最有君子之風的道德儒生,也是這五日大會中最有所得的一次問政……你知道是怎麼會事嗎?」
張九成一時居然有些畏縮:「白身……白身不知。」
「很簡單。」趙玖雙手拍了拍對方肩膀兩頭,自己卻搖頭不止。「朕早就準備好了江南賦稅的一些應對方案,可在這裡等了五天,最多見些有見識的中產之家,根本沒有見到一個耕織之人……這其實也是意料之中……但本該為這些人說話的這左右數百士大夫、僧道豪商,卻居然無一人具體說到朕最關心的底層賦稅之重,就很讓朕憤怒了,所幸還有你這樣有良心的士人,願意對朕明明白白的說,老百姓負擔重,要減稅……而且你還知道食菜魔教都是窮人,勸朕從輕處置他們……僅此一事,你也算是這東南一地,五日間的一時之楷模了!」
言至此處,趙玖轉身回頭,相顧呂頤浩。
呂頤浩會意,收起之前有些失態的面容,站起身來,就在御案前冷冷相顧:「官家知道江南丁身錢、調庸絲絹極重,以至於百姓殺嬰成風,火葬、水葬成風,棄田逃產成風,所以專門有旨,自今日起,世間滋丁,永不加賦……凡一郡一縣之丁身錢、調庸絲絹,不管人口如何滋生,永不再加,只以舊例為準,放民生養!」
聽完這話,下方挨了一頓罵的『以備諮詢』們,有笨的,根本聽不明白啥意思,有聰明的,瞬間消化了消息,卻不敢輕易出頭……譬如那個大慧和尚,看到自家老友最後得到翻轉,也熄了去營救的念頭,只想將閉口禪繼續修煉下去。
然而,這些人不說,有人卻是說不夠。
「除了固定丁身錢與徭役絲絹外,還有一個『攤丁入畝』,須一併執行。」趙玖立在几案一側,靜靜聽對方說完後,幾乎是輕描淡寫的加了一句。
呂頤浩一時愕然,難得認真低聲相顧:「官家……原來商量好的,先『永不加賦』,一併安撫東南人心,待北伐後再行『攤丁入畝』?」
「不必了。」趙玖搖頭不止。「朕經此放肆一罵,反而想明白了,凡事必有初,凡人也必有初,而朕之初到底在何處?是今日這數百士人、豪右僧道,還是在這五日大會卻只有一個人認真提及的萬民?所幸本朝自古以來都是官紳一體納糧,沒誰敢不交稅,省事許多……」
「但……」
「朕就在這鳳凰山住下,再讓岳飛發御營前軍一萬到金陵屯駐,然後朕就在這裡親眼看著,看此事從兩浙開始,層層推開,看誰能給朕真串聯出一個什麼反動集團來!」趙玖冷冷相顧,語氣嚴厲。「偌大的中原、關西都收復了,便是東南全反了,朕也能收回來!還有許相公,也是在中原做慣了這種事的,讓他來助你!」
許景衡趕緊起身,而呂頤浩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頷首,便又轉身將『盛世滋丁,永不加賦』之後,還要攤丁入畝的言語給當眾冷冷大聲宣告。
攤丁入畝,顧名思義,就是要將人口稅轉入田產之中,讓地主來承擔他們本該承擔的社會負擔,以此來進一步解脫底層負擔。
這就是所謂明顯要拿地主階級開刀了。
但說實話,呂頤浩也好,趙玖也罷,還是高看了這些『以備諮詢』們,他們怔怔聽了一陣子,依然還是笨的人沒搞懂咋回事,聰明的人聽明白了不敢說。
不過,大慧和尚此時倒是沒了負擔,他一個東京來的掛單和尚,攤丁入畝管他甚事,再加上老友張無垢還在台上尷尬立著,卻又起了解救之心。
然而,這和尚剛剛起身,準備念個順口溜稱讚趙官家的仁政之時,卻不料趙官家扭頭瞥見他起身,當先醒悟,然後直接揚聲提醒呂頤浩:
「莫忘了,和尚有免身錢(一次性人口稅)的……此事不管如何,先讓和尚再交一遍免身錢,再去清查他們的田畝!攤丁入畝,就從東南四百八十寺開始!」
呂頤浩再度頷首,還瞥了一眼這站起身的和尚。
可憐大慧和尚耳朵尖,一時也不知道回去後如何跟徑山寺主持交代,又被呂頤浩黑臉一看給嚇得夠嗆,卻是將順口溜老老實實咽下,然後重新坐回去,繼續修起了閉口禪來。
就這樣,天色漸暮,事情再不堪也要有個結果。
最後便是趙官家特旨,以奏對第一,賜張九成進士及第出身,特發為工部右侍郎,即刻出行東京,參與公務。而旨意既出,趙官家便直接轉回鳳凰山行宮,卻不料,剛一動身,便有烏鴉如雲自北方乘夕陽歸來,然後鋪天蓋地,撒入鳳凰山中,繼而滿山暮色之中,烏啼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