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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方城(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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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襄陽守臣范瓊至今未至,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誅!」就在這時,閻孝忠身側的殿中侍御史胡寅再度不顧場合和氣氛出言攪擾。

    「官家!」

    趙官家剛要開口,手上的劉汲便即刻表態。「范瓊不足懼,臣自受皇命往襄陽上任,區區一武夫,絕不敢輕易為禍!」

    「不至於……」趙玖趕緊壓住了這位老先生,然後立即看向了正在看熱鬧的韓世忠。

    看了半日熱鬧的韓世忠趕緊出列,拱手行禮:「官家,等臣將本部兵馬調到襄陽城下,之後限期十日,必然生擒范瓊!」

    「朕正要說這個……」趙玖說到一半,卻不由一頓,外人看來,這官家儼然是被臣子們的踴躍給感動了。

    當然了,實際上趙官家是被這個自己刻意拉攏卻尚未成型的私人班底,給弄得有點焦頭爛額……看看就知道了,和那幾位老成的相公的相比,這些人哪個有重臣的樣子:

    韓世忠是官家私人認證的腰膽不錯,卻也須是個宋金遼夏所謂國際認證的潑皮;

    張浚三十歲驟然進位幾乎相當於半個宰相的御史中丞,不免存了些破紀錄的心思,所以一多半精力都在揣摩他這個官家心思身上;

    胡寅說話不看氣氛,而且觀點激烈;

    小林學士悶葫蘆,最近看來還喜歡哭;

    劉子羽喜歡裝模作樣,既看不起別人也放不下架子;

    閻孝忠不知道是驟然得志還是天性如此,可能也跟他外表形象有些關係,反正喜歡大聲搶話;

    楊沂中外表看起來簡直完美,內里卻是個八面玲瓏的貨色;

    就連劉汲,本以為是個可以拉攏使用的老成之人,結果只是隨便一握手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這個時候,趙官家倒是懷念起趙鼎了,最起碼那位做事說話什麼的都挺正常。

    不過回到眼前,抱怨歸抱怨,這些人卻是趙官家將來的指望。因為趙玖心知肚明,他這個官家也不是什么正經官家!

    正經人喜歡偷偷把人的好壞陰私都記在小本本上,天天開會前研究一下?

    正經官家整天表演欲望過度?

    正經官家天天不講體統,跟大臣們玩心眼,動輒跑土豪軍隊裡丟格調?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這些人終究都是要麼有些本事,要麼有些氣節的,真要是離開這些人,他趙玖能憑他的小身板懟得過金軍東西兩路二十幾個萬戶,又或者是能管得住一團糟的大半個中國?

    所以說,相忍為國嘛,還能離咋地?!

    「朕正要說這個。」卡了一下後,恢復正常的趙玖繼續握著劉汲的手……其實是劉汲攥的太緊,他趙官家不好撒開……正色對韓世忠言道。「韓卿,既然陝州興復,那麼朕要你即刻督師北上西京,一則謹慎監督完顏銀術可、完顏拔離速二人退兵,二則要迅速擊破降了金人的軍賊楊進,協助大翟小翟克復西京,重新立足;三則,儘量打通陝州通道,援助陝州一二……西平翟氏本屬蔡州,為你任下,又與大小二翟兄弟有親,今日過後,你也帶去!等西京穩定下來,你再回淮西休整練兵。」

    「臣遵命。」韓世忠對此差遣明顯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但還是即刻拱手稱命,不過受命之後,不免又正色相詢。「不過既然往西京,臣便不得不問官家兩事……」

    「說來。」

    「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閭勍閭太尉尚在汜水,臣至彼處,以何人軍令為先?」韓世忠嚴肅奏對。

    「自然是以韓卿為先!」趙玖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但稍一思索,還是鄭重提醒了一下。「但良臣也須尊重閭太尉堅守汜水經年之功!」

    這有點不合制度,但周圍無一人反對,甚至有點安靜的過了頭。

    話說,閭勍這個差遣雖然有些低階高位的意思,但卻依然是正經的三衙長官,也就是所謂口耳相傳的三衙三帥中的步帥,和那位走體育路線的著名高先生擔任的殿帥一樣,屬於大宋理論上的最高軍階。而三衙以往也和樞密院一起形成了大宋軍事上的兩個最高權力機構,所謂一個有用兵之力而無出兵之權,一個有出兵之權而無用兵之力。

    然而,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位官家從登基開始,就以元帥府的軍事力量改建了一個御營,然後事實上以御營取代了三衙的所有功能,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但凡是行在大臣,無論文武,都只會支持韓世忠。

    不然,就是在否認行在的整體合法性!

    當然了,還有一點,是趙官家一時沒想到,但下面的人卻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閭勍在汜水,一直都是依附於東京留守宗澤的,而限制宗澤這種權力極大的留守,幾乎是整個行在文臣們的本能!

    這跟道德無關,也跟政治立場無關,真的是官僚們的本能,哪怕宗澤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文臣。

    實際上,之前韓世忠在淮西立鎮,划走了理論上屬於京西北路的蔡州、順昌府(潁州,後世阜陽地區),然後李彥仙出任陝州鎮撫使,甚至包括岳飛、張榮出任鎮撫使,之所以如此順利,也是因為在這些行在官僚們內心深處,都覺得此舉有隱隱約約的政治正確性蔡州、順昌府理論上屬於東京留守的權力模糊地帶;李彥仙之前的表彰全都是通過宗澤進行的;岳飛和張榮的存在更是能有效控制張所與張浚。

    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多少年了,就沒變過,而口口聲聲說要跟這些東西作鬥爭的趙官家,根本就沒注意到這裡面的彎彎繞繞。

    『大義分明,小事極有才,對人也懇切,做事似也有終始,本末昭然可曉,只是中間粗,不甚謹密,又行為激烈,此是他病』……這是李綱李公相前幾日在給自己心腹兼好友、戶部主事林杞的信中對某人的評價。

    閒話休提,轉到身前,韓世忠即刻承命,然後便要繼續奏對。

    但這個時候,周圍忽然又有人控制不住自己了:「官家,臣試御史中丞張浚冒昧以聞,三衙制度畢竟經行百年……呃,閭太尉又有功無過,而韓製置雖軍略妥當,卻行事操切,殊無德行,臣恐怕韓製置此行,閭太尉會多有不服,屆時未免無端生禍。」

    只聽後面半句,趙官家幾乎以為說話的是胡寅,因為這話太像胡寅的風格了。

    唯獨話說回來,既然是張浚說出這話,那便是另有深意了。

    對此,趙玖沉默了一下,依舊沉聲詢問:「張卿想如何?」

    「臣冒昧,自請往汝州暫行監管西京兵事。」張浚俯首以對。「本朝成例,文臣督師……臣若至汝州,必能使閭太尉安穩之餘使西京興復。」

    「不用,朕自會與宗留守說及此事。」趙玖經此提醒,反而醒悟。「閭太尉在汜水一直倚仗於宗留守,有他調解,必然無事。」

    張浚訕訕而退。

    而趙官家也終於趁機撒開了手,並轉回座中……與此同時,劉汲、閻孝忠、胡寅也都紛紛回到隊列之中。

    「其實有一件大事,本想最後說的,但既然已經涉及三衙、御營之論,再加上今日確實沒幾個緊要事了,那朕也就直言不諱好了。」趙玖環視左右,揚聲而言,行在諸臣也是心中各自有所明悟,然後紛紛肅立,唯一一個還立在正中間的韓世忠見勢不妙,也趕緊退下。

    「國家制度是國家的根本要務,本不應該輕易更改。」趙官家緩緩而言。「但如今非比以往,大宋與金國之間不死不休之勢以成定局,此言朕昔日在八公山已經論定,非一方亡國滅種,絕不能真正停下。既如此,便須更改制度,以應時勢……」


    下方諸臣雖然嚴肅以對,卻多面不改色,因為這個話題是所有人都想過的。實際上,早在南京(商丘)的時候就有人提過,八公山後,揚州知州呂頤浩甚至曾上書行在,提出了一個涉及到官制、軍務、財務的一攬子方案。

    而後,其餘各方面重臣,也都提出過自己的方案,之前兩日,雖然倉促,但有資格御前議事的諸位大臣同樣討論過這個問題,並提出了一些大略方案。

    最後方案總體而言,卻是為了方便軍事統籌而進行的簡化與合併。

    「其一,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秘書省,四省合一,從今日後,不再有什麼尚書右丞、左丞……東府宰相就是正經丞相、副丞相,他們總攬政務,統領六部、九寺、五監、六院、四選,有資格御前公議軍政大事,於行在,便是呂相公為正,許相公為副!」

    趙官家一段話說完,呂好問與許景衡便正色出列,躬身下拜。

    「當然。」趙官家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李相公依然平章軍國重事,統領東西二府,總領百官,還是額外高於所有臣僚的。」

    這句廢話自然沒人在意,因為沒人會覺得李綱真回來了,呂好問這種人能分庭抗禮。

    「其二,西府往後也廢同知樞密事等差遣,一律只稱樞密使、副樞密使……此間樞密使自然是東京留守宗相公,汪相公、宇文相公,還有遠在淮南養病的張相公(張愨)為副樞密使,樞密使、副樞密使,也就是東府相公,依舊參與御前議事如舊。」

    這樞密院幾乎相當於只改了一個名字……眾人眼見著汪伯彥、宇文虛中站出來,也是不由腹誹心謗起來。

    然而,趙官家稍微一頓,卻又繼續說了下去:

    「其三,從今日起,廢三衙,權責盡歸御營,楊惟忠、閭勍二位改御營副都統制,而御營又屬西府樞密院,並將戶部職方司移至於樞密院下掌機密文字、參贊軍事,而御營正副都統制、職方司參軍與諸前線留守、制置使、經略使、安撫使、鎮撫使,以及軍中建節者,皆可隨樞密使御前議論軍事。」

    眾人微微一凜,這就是真正的權責合一了……大宋百年軍權分制的設計,被眼下局勢給逼得重新歸一。

    只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其四,內侍省與入內內侍省權責重疊,又有之前六賊多出身閹宦的教訓,再加上國家危難之時,也不宜擴充內侍,就此合為內侍省。內侍省中間也簡潔些,一個總領的大押班,以藍珪充任,繼續負責禁中機宜文字,一個副的大押班,以揚州太后那邊的邵成章充任,其餘皆降為押班,依舊領各處差遣如故。」

    「其五,御前班直單獨列出,設一御前統制,以楊沂中為任,一副統制,以劉晏為任,隨御營諸軍直屬於朕。」

    這兩個就更無話可說了,唯獨馮益回歸沒有絲毫動搖藍珪的身份,倒算是有趣。

    「這是幾件議論好的大事,而至於御史台、學士院,本就簡潔,自然不變,依舊與東西二府一般一起直屬於朕。」趙玖言至此處,語調放緩,若有所思。「其實,後面還有各軍州知軍、知州、通判,邊郡的知寨、城主,還有各路轉運使、經略使、安撫使、制置使、鎮撫使,依舊有權責不明,過於注重資歷,使得名稱不一,職能重疊累贅的嫌疑,朕也有意更改。唯獨時間倉促,再加上行在剛剛要定下來,所以也不好動搖地方,只能放在往後慢慢來論……暫時就是這樣。」

    眾人不再猶豫,即刻紛紛出列,然後在四位相公的帶領下,嚴肅俯首,行大禮而對,而內侍省大押班藍珪也即刻呼喊平禮。

    「諸卿稍緩,朕還有一點心裡話要給大家說。」藍珪話音剛落,御座中的趙官家眼見著眾人起身,卻沒有讓人各歸隊列,而是再度出言,卻是讓人頗為意外。

    「當先一個,朕一定要在方城山朝議,而非等到進了就在眼前的南陽再論,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快刀斬亂麻,望諸卿就此切掉靖康以來行在中的種種是非、恩怨、政爭、獎懲。」趙玖緩緩嘆道,卻又儘量提高了音調。「咱們務必輕裝上陣,在南陽重新開始……也正是為此,才一定要在此處處置范致虛,並使東西二府宰相正位。」

    「官家用心良苦,倒是臣等思慮不周。」之前覺得趙官家行事操切的呂好問稍微一愣,然後趕緊第一個認錯。

    汪伯彥、王淵更是徹底鬆了下來。

    「且待朕說完。」趙玖抬手制止了對方。「接下來一個,關於宋金之間,戰和之事朕已經在八公山說過了,不許議和,直到一方亡國滅種……但以此為基礎,還有兩句話卻一定要額外認真說給諸位聽……好教諸卿知道,金人一個萬戶就將京西弄成這樣,可現如今金人足足二十多個萬戶擺在那裡,所以金人兵馬雄壯,是切實之事;而與此同時,大宋連戰連敗,先丟河北,河東,再有靖康之恥,之前剛剛京東、京西、關中又一起再潰,我軍虛弱無力,無法野戰,也是事實。」

    「非只如此,金國立國不過十七載,連破遼宋萬里大國,一時稱雄天下,氣焰囂張,宛若無敵;而我大宋去年才被人破了首都,丟了百年積蓄,連天子都被人擄走了一雙,朕輾轉各地,見多少富庶州軍一經戰亂便殘破不堪,無數百姓流離失散,各處死傷枕籍,又有不知道多少野心之輩,趁勢而起,動搖地方,亡國之危非是虛言。」

    帷帳之中,瞬間鴉雀無聲,只有南風捲動帷帳,帶來簌簌之聲,與趙官家的言語相合。

    「然而,宗留守據敵於滑州,岳飛、張榮破敵於梁山泊,韓世忠、張浚卻敵淮上,李彥仙又剛剛克復陝州,到底是讓天下人看清了,金人也是人,與宋人一般形狀,是人就可勝,是人也就可敗……與此同時,我們的人口、財帛、文華、制度遠勝於對方,更是毋庸置疑!」

    「所以千言萬語,只兩句話而已。」趙玖嚴肅揚聲而言。「一則時局再艱難,大宋也總是有辦法的!萬萬不可言棄!二則,雖宋金之間已經交戰三載,可自朕以下,諸卿須做好準備,還要有十年、八年,乃至於死後方成功之志!這是國戰,不可希冀於僥倖!」

    四位相公一聲不吭,帶頭俯首再拜。

    而趙官家說完這兩句話,似乎是累到了一般,乾脆起身拂手:「今日到此為止,其餘雜事,咱們明日便動身去南陽路上再分派就是!」

    言罷,趙官家不顧尚未起身的諸臣,直接扶著腰帶,帶著藍珪、楊沂中等人,便要走出帷帳。

    不過,臨經過韓世忠身側時,這官家復又停步,儼然是想起了一事:「良臣,你之前似乎有事未奏完?」

    「是……」韓世忠趕緊直起身來,小心做答。

    「朕也正好有兩件事情要與你說。」趙玖正色言道。「你到了西京後,不免要見到大宋祖宗陵寢……陵寢這個事情,自然是要盡力保的。但正如當日李相公論及二聖時所言,要想取回二聖,必要軍事上勝過金國才可。那麼一樣的道理,要想長久保住陵寢,必然要西京之地徹底安穩才可。所以到地方後你要告訴閭太尉與大翟小翟幾位將軍,不可因陵寢之事而強為軍事,以至於損兵折將,那是本末倒置。若實在是交戰中有所損傷,那自然是朕與二聖做了趙氏不肖子的緣故,與他們無關!」

    韓世忠周邊,諸臣一時起了騷動,但旋即又安靜下來,韓世忠也在怔了一怔後,即刻頷首。

    「第二件事……聽說你喜歡給讀書人起外號,之前叫子曰,後來忽然改了?」趙玖依舊扶著腰帶蹙眉相詢。

    隨著趙官家這聲問,不遠處小林學士猛地抬起頭來,面色慘白。

    「是,臣現在叫他們『萌兒』!」韓世忠不敢撒謊,但剛一說出口,周邊大臣卻是不顧氣氛肅穆,不知道多少人一起笑出聲來。

    唯獨趙官家依舊扶著腰帶肅穆以對:「朕懂得少,敢問韓太尉,什麼是『萌兒』?」

    韓世忠再潑皮也看出官家的不善來了,卻偏偏不敢不答,所以只能面紅耳赤,稍作解釋:「好教官家知道,『萌兒』是指男子未經人事,恰如稱女子『雛兒』一般……乃是臣今日聽人說,有些文臣連馬不善騎,走個幾百里的馬,便連雙胯都合不起來……」

    周圍御史四五人,從張浚到胡寅,沒一個能忍受得了,都準備即刻起身彈劾這個潑皮。

    然而趙官家卻搶先出言,嚴厲以對:「這便是朕要與韓卿說的第二件事了,韓卿,你是朕的腰膽,可你口中的『萌兒』卻也正是朕的心腹!他們說你是軍痞,你說他們是『萌兒』,豈不都是在罵朕?!」

    韓世忠羞慚入地,幾名御史也陡然氣順,小林學士更是一時暗暗垂淚,卻讓一旁冷眼旁觀的權差遣南陽府的閻少尹心中徹底醒悟。

    「該你說了。」替小林學士出了口氣後,趙玖放緩聲音,繼續相對。「你又想奏什麼事?」

    「臣剛剛是想說,王夜叉雖然勇悍,但只是一將之資,做不得帥臣……」韓世忠趕緊言道,然後看到身側王德抬起頭來憤然來看自己,卻又趕緊解釋。「臣真不是污衊和輕視同僚,這是實話……所以臣實在是憂心,若臣去了西京,到底誰來為官家料理范瓊那個賊子?!」

    王德聽到解釋,愈發氣急敗壞,要不是趙官家在側,幾乎便要在此處與某人一決生死。

    「區區一個范瓊,朕這個萌兒自己督軍料理便可!」趙玖乾脆答道,然後便扶著過於寬了些的腰帶揚長而去。

    而官家一走,諸臣工也都各自散去,最後韓世忠和王德面面相對,卻竟然不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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