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滅頂之災(1 / 1)
長亭外,古道邊。
青燈下,濁酒杯。
涼城外十里有一亭,——就是當初寵渡與老頭子商定的匯合點;此刻,時值後半夜,卻有一麻衣老者端坐於亭,自斟自飲。
忽而,老者雙目一凝,看向炎窟山,喃喃罵道:「臭小子,好好的『八卦雲光帕』被你使成這樣,想氣死老子?」
老者「唉」了一聲,旋即抬手拍落桌面。
手起時,只空空一掌。
手落時,多出一塊方木。
啪——
清脆的敲擊,似酒樓里的說書先生落下了驚堂木,看似尋常,卻仿佛跨躍千山萬水,瞬間傳至炎窟山,化為一道霹靂。
轟!!!
異響突起,群妖呆若木雞。
黑風老妖的感受則更為強烈,耳中回聲隆隆,似那聲音不單響徹天地,更直接在自家識海炸開,登時顱內轟轟魂不守舍,一個踉蹌險些栽落,從指尖射出去的黑光也因此斷了。
「什麼人?!」老妖穩住身形。
「閒人。」
回應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天外。隨即一股無形壓迫自天而降,沛然莫御,在與氣流的急劇摩擦中,激起無數黑白相交的氣痕,如髮絲般掛滿夜空。
靈壓。
化神靈壓。
那場景,就像連這方時空也因難堪其重而行將崩滅似一般。
同為人仙,彼此之間自有玄感,黑風抬眼觀瞧,剎那間燭照千萬里,卻只見一盞朦朧青燈,把燈旁之人左右看不真酌,心湖不由掀起滔天巨浪,「比我還高?山中幾時出了這等人物?!」
至於道門老怪與眾妖王,心間驚悚有過之而無不及:神境巔峰是不值錢了麼?這等角色,平日裡首尾不見,外人連屁都聞不到一個,今夜一來就是倆?
「道友來此何干?」黑風眉頭微蹙。
「阻你。」
「擋我作甚?」
「此三人,你殺不得。」
「僅此而已?」
「還有地上那個紅皮娃娃。」
紅皮娃娃?
一眾目光掃視片刻,最後落在寵渡身上。
滿臉無辜地攤了攤手,寵渡示意自己也不知情,心頭卻叫苦不迭:天劫之事本就惹眼,好不容易揭過去,怎麼又被人仙一句話將眾人視野拉回自己身上?
誠然,「老爺子」的話不啻免死金牌,卻也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隱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被道門推在前面當作擋箭牌了。
不幸的是,後來事態的發展果然如寵渡所料;幸運的是,眼下道門四老怪的心思全在別處:一介鍊氣嘍囉,何德何能有化神人仙在後撐腰?
就因為先前引動的天劫異象?
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但在黑風老妖這裡,劫象一事還另藏深意。
早在此前密謀破印時,黑風就聽血蝠王提過寵渡與與那面圓盤的干係,加上今夜所見,更加確信圓盤承載著驚天之秘。
場間見天劫者眾、知圓盤者寡,——僅黑風、蝠王與寵渡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將寵渡擄走,也只會讓人誤以為與劫象有關,斷不會聯想到其他方面。
黑風原本的打算,是事後再動手,萬不料半路跳出個人仙來要保寵渡。
「看樣子,這老傢伙同樣所知不詳,不然怎會任由一個嘍囉揣著異寶亂跑?」黑風思慮急轉,「姑且藉此機會掩一掩,免被人察覺蹊蹺,左右那臭小子跑不了。」
瞬間想得通透,但為免招疑卻不能主動妥協,反需以進為退,黑風於是笑問:「那三個好說,但這鍊氣的小娃娃,老朽緣何就殺不得?」
「我不允。」
「哼,好大口氣。」
「從此刻起,你若再動他四人半根毫毛,我屠你全族。」那言語中仍不見半分火氣,仿佛在敘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這位藏在暗中的老爺子觀戰多時,若非主動現身,黑風也未曾察覺,」寵渡聞言暗想,「足可見其化神經年,實力必然強橫無匹,滅族之語絕非戲言。」
不過,另外一個問題又出來了:這老爺子既有此實力,為何早不現身,阻止黑風破印出山?
難道姍姍來遲?
不像……
從胡離的話不難推知,這老爺子自始至終都關注著戰局,若非那方寶帕頂不住了,只怕還不得出手。
而黑風老妖這邊,事關全族存亡,也不敢托大,更難解其來意,將心比心忖了片刻,試探著問:「道友只是路過此間,還是有心湊個熱鬧?」
「無他,只看看有無閒事。」
「道友好管閒事?」
「只管閒事。」
「吾族霸業,卻非閒事。」
「那我不管。」
「既如此,老朽倒不好再為難他四個小輩,道友且隨意。」黑風竊喜言道,「若有緣再會,老朽定要討杯酒吃,還望——」
「前輩且留步。」落雲子生怕那老爺子就此走人,根本不等黑風說完,「妖族為亂,還請前輩出手,還涼城內外一個清平。」
「你幾個先前看戲不挺歡實麼?」其聲帶著幾許怒意,「要老夫出什麼手?還是回你的淨妖山,找橫眉那老匹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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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道富三人聞言,那叫一個悔!
面對黑風飛升,正需化神人仙主持大局,無奈四宗老祖至今音訊全無,本自堪愁;誰承想天無絕路,偏偏又碰上一位,卻因先前顧慮太多選擇袖手旁觀,進而開罪了人家。
這上哪兒說理去?
又是誰不讓去幫忙的?
三老怪看了看落雲子,眼神複雜。
卻說黑風為全道心,許諾放落雲子等人一馬,本想想借姥姥與狼伯殺個過癮,卻遭「老爺子」橫加阻攔,還被以全族存亡威脅一通,早就窩火得很。
今見四宗宗主碰一鼻子灰,老妖當然開心,癲狂笑道:「四老怪吃癟,當真好風光。」
「你也不必得意。」天音開始飄忽起來,「想必很快就會有人找上門,他們可不容易打發。老夫念爾飛升不易,勸你好自為之。」
有人來找?
何人來找?
真有其事,還是虛張聲勢?如果是真的,這老爺子明顯與他們是彼此認識的,要不要趁機套套話?……
一時之間,老妖疑竇叢生,但轉念卻面露不屑,冷哼道:「既已飛升,在此天地間便位列巔峰,當世可敗老朽者,能有幾何?!」
天上響起一陣嘆息,此後再無聲氣,眾人回眸再看,已不見了那方寶帕與胡離三人的蹤跡。
自然而然地,局面再次轉回道門與妖族之間。
「既然不走,那就再待會兒。」黑風老妖側望一干妖王,「爾等還不下去作陪?老朽未收功之前,膽敢放走一個,提頭來見。」
十妖王領命下地,將幾人圍而不攻。
「黑風,你又想作什麼妖?」落雲子說著,很自然地將寵渡拉近身前,悄聲言道:「庶幾有變,跟緊本座方保萬全。」
「狗屁萬全。」寵渡心頭直罵娘,「真當誰是三歲娃娃?要拿小爺作擋箭牌就明說,用得著整這些虛頭巴腦?」
「兩百年了,想來爾等門下弟子也換有幾代了。」黑風桀桀陰笑,「怕是只聞老朽之名,未睹老朽之能。正好筋骨也活動開了,就給那些娃娃備些見面禮吧。」
「誰稀罕?」
「留著給自己陪葬!」
「別急著拒絕嘛。」黑風頭也不回,背身攤掌,對準了炎窟山,「老朽這份兒大禮鐵定夠誠意,包他們滿意。」
「這老妖怪又想吐什麼壞水兒?」
「在我等面前逞能算什麼本事?有種去找那位『老爺子』啊。」
「也就曉得以大欺小。」
不管道門這邊如何吆喝,老妖一概不理,寬大的黑袍無風鼓盪,仰頭長嘯間,整片大地猛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地動了?!」
「快看山口。」
「怎會有煙?」
「老雜毛到底意欲何為?」
「難道……」寵渡猛然間福至心靈,腦海里蹦出個大膽的猜測,頓感不妙,「不好,請各位宗主速速回山。」
寵渡今夜表現可圈可點,剖析問題無不鞭辟入裡。所以,道門幾人並不以為他在信口開河,無奈心思到底不及寵渡那麼跳脫,一時半會兒並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寵渡心頭那個急啊,言簡意賅地說過,其餘六人旋即了悟,緊接著不寒而慄:從意識深處,某個習以為常從而被忽略許久的事實浮上面來。
炎窟山,是一座火山。
雖說在淨妖宗建立後的千百年間、乃至更為久遠的歲月里,火山不曾噴發過,但根據常年從山口散出來的滾滾濃煙與陣陣熱浪不難看出一點。
這山,絕非已經「死」了。
既然是活的,那就可以利用。
便如此刻,隨著黑風老妖雄渾的靈力裹挾著磅礴元氣灌入山口,整個大地劇烈地晃動起來。
喀喀——
隆隆——
從四面八方、從地下深處,傳來連綿不絕的空響,低沉時似悶吼,尖厲時似怒號,仿佛驚醒了一隻沉眠的遠古凶獸。
與此同時,黑風的嘯聲也越來越高亢,待至最高點時,老妖展臂一抖,陡起暴喝,「給我……起!」
砰!!!
大地,猛然強震。
炎窟山自山腳處齊根而斷,整個崩塌,山體層層分解,只剩一圈石頭茬子杵在原地。
岩漿,從斷口噴涌而出,裹挾著大小不一的碎岩裂石龍吸水一般衝起高空,重重堆疊如浪似潮,乘著九天罡風不斷地涌動,翻滾。
遠遠看去,仿佛從地里突然長出一朵巨大的蘑菇,又像年節上綻放開來的煙花。
灼浪激盪,熱力迴旋,似乎連時光也因此倒流,初秋的涼夜裡竟然透出一抹盛夏的暑意。
前後一盞茶,岩漿已鋪了半邊天。
肉眼所及,難窺天際。
老妖攤手過頂,仿佛托住了那半邊天;一握拳,整片熔岩迅速分裂成四塊,東西南北分據一方,飛速地蠕動著,變換著,旋即以碎石為羽骨、以熔漿為血肉,各化出一隻蝙蝠來。
好大的蝙蝠!
只乍看一眼,四名元嬰宗主生出同樣的觀感:竟與自家山門一般大小?!……且不光體勢不分上下,在氣勢方面也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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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熔漿巨蝠,不單被黑風賦予神念,更有火元道意的加持,只要老妖不撤功,其中的岩漿風吹不冷,水澆不滅,絕非尋常的聚氣化形那麼簡單。
「你幾個不是想摸老朽的底麼?就讓爾等見識見識,飛升的真正力量。」黑風盤坐虛空,閉眼凝神。
啪!
黑風雙掌合十,在每隻妖蝠面前,遍布蒼穹的灼流出現莫名的劇烈擾動;緊接著,但聽欻的一聲,——僅一聲,四隻巨蝠同時消失。
下一刻,涼城上空滿目通紅。
那妖艷的猩紅是如此醒目,仿佛整片夜空燒都起來了似的,縱有三百里禁阻隔,但僅憑肉眼也遠近可辨。
不知是城中何處遭殃,四老怪正要以神念查探,卻見三百里禁乍閃即逝。
「小娃娃又猜對了……」落雲子看了看寵渡,又望著黑風切齒咬牙,「這該死的老妖怪。」
「攏共四隻,還有仨……」
「你我三家山頭,怕也難倖免。」
「送他們回去,反而把人害了啊。」
四老怪既悔且恨,既焦且愁,無奈被周圍十大妖王片刻不移地緊盯著,毫無死角可言,傳送陣之類跑路的法門一概派不上用場,根本趕不回去,唯有乾瞪眼。
而此時的淨妖山上,早已亂作一團。
「好大的蝙蝠?!」
「是那老妖怪的手段麼?」
「宗主還沒回來?」
「這如何頂得住?!」
可憐眾弟子剛經歷一場惡戰,死裡求生,回到神照峰後氣都還沒喘勻,卻被熔漿妖蝠直接打上門來,心中怎不惶恐?
那妖蝠只是扇了扇翅膀,勁風帶著灼浪吹遍大小角落,所過之處,草木連根而起,原本的雕樑畫棟轉眼間皆作一片瓦礫。
及至它大口一張,岩漿如水瀑般傾瀉而下,但凡沾上一點,旋即濃煙滾滾,烈焰熊熊。
對此末日場景,宗主未歸,只有一干丹境強者坐鎮,唯一的指望自然落在了護山大陣上。
卻說昔年橫眉老祖選擇在此開宗立派,並非平白無故,而是因為不知哪位前輩高人借一山七峰的天然地勢布陣,以大法力將一尊上古妖魂鎮於山下。
時值封印鬆動,橫眉老祖雲遊至此,便將古陣加以修繕,改造,煉化妖魂以作陣靈,終使其為己所用,庇護淨妖宗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獸潮衝擊。
恰如此時,在滿山驚呼與嚎叫中,從神照峰的山腰處爆起耀眼玉光。
光分六道,分射諸峰。
藏劍、飛耳、玉塵、棲霞、丹雲與天音,六峰齊齊一震,各以玉光相續相接,勾畫出一個光圈;緊接著,六道弧光自峰頂噴出,與中央神照峰直射的光柱匯聚於頂。
弧光朝著兩側飛速延展,擴散,最後連作一片,構成一個穹頂,似口渾圓玉缽倒扣下來,將一山七峰罩在其中。
熾熱的熔漿,頓時被阻絕在外。
目力所及,各處騰起片片白煙。
「護陣、護——陣——」
「穩住——別亂跑!」
「快,往長老那邊靠。」
「宗文閱——你幾個還不過來?」
「來個人,扶、扶我一把。」
「抬我過去,抬我過去。」
「當心頭頂墜物。」
……
趁此時機,除了之前戰死的九位強者、以及穆清夫婦二人主持護山大陣不在場,剩下的十一名丹境長老與客卿各率弟子,以自身靈力維持大陣。
噌!
噌噌!
十一名丹境強者劍指蒼天,眾弟子分別圍聚在周圍,以手抵背層層傳功,再由最內圈弟子將匯聚起來的靈力注入五顏六色的劍光之中,直達穹頂。
嗷——嗷!
震天的吼聲中,穹頂劇顫,那作為陣靈的妖魂現出原形,四肢長尾,背生堅鰭,直立而行,乃一數百丈高的巨蜥,與熔漿蝙蝠彼此拉扯,扭打,撕咬。
妖蝠受火意加持,生生不息。
巨蜥以陣力為源,綿綿不絕。
如此僵持有一頓飯的工夫,本是勢均力敵,不防在南、北、西方位上先後閃現出三團類似火光,正是肆虐其餘三宗之後,被黑風老妖以瞬閃挪移至此的熔漿蝙蝠。
南下藥香谷的妖蝠,頭沒了。
北上神泉宗的,少一隻翅膀。
西進煉器閣的,斷掉後半截。
或殘或缺,都不完整,若是單看,的確構不成多大威脅;但彼此交匯融合之後,眼前這隻蝙蝠的體形直接脹大一倍,將整個淨妖山全部遮住。
妖蝠得勢,熔漿與石塊似疊浪一般,從腹部朝著喉嚨疾速涌動。那巨蜥陣靈對此也有感應,伴隨著元氣的劇烈震盪,從尾梢至後背,堅鰭一路靈光閃爍。
呼!
嘎!
幾乎同時,妖蝠吐出熔漿,巨蜥口噴光柱,於穹頂上空轟然撞在一處,頓見熔漿飛濺,氣霧飄渺。
叵奈那熔漿實在熾烈,巨蜥又身在下位不占地利,哪裡撐得住?不消多時,口中靈光節節潰散,不甘地怒吼著,被直接貫穿打爛。
巨蜥消散,與穹頂之間再無阻礙,在淨妖門徒的一片驚駭中,妖蝠俯衝撲下,嚴嚴實實貼在穹頂上,隨即撤去妖形,憑藉高熱的熔漿來蠶食護山大陣。
哧哧……
滋滋……
灼蝕的聲音不絕於耳,且越響越疾,舉目四顧盡皆熔漿,仿佛置身於火山之中。
「撐不住了……撤、快撤。」
「速進山洞。」
「快點、再快點。」
十一名丹境強者咬牙苦撐,爭取逃生之機,等到眾弟子悉數入洞避險才紛紛收功,怎料跑至半路,但聽頭頂連聲「咔嚓」,緊接著便是一聲巨大的裂響。
砰!
護山大陣,破了。
熔漿傾瀉而下,鋪天蓋地。
那光景,只如……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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