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回:舊瓶新酒(1 / 1)
薛彌音走在街上,走了很遠。這鎮子本就不大,人也很少,因而格外安靜。她住過很多地方,也看過各式各樣的街景,但最喜歡的果然還是這樣的鄉鎮。若是更落後的村子,也不太行,茅草屋頂一吹就飛,稍微下點雨牆又開始脫皮
逃避了她不喜歡的話題,在靜謐的景色中行走多時,她的心情終於好了一些。其實若單單只是和霜月君之間發生的事,她或許還不至於這麼這麼彆扭。她不喜歡談這個,是她總想起自己丟了的一個東西,那也是妙妙留下唯一的遺物。在與霜月君爭鬥的那個晚上,那枚貓眼石從她身上掉了出去。要麼落在原地被別人撿走,要麼是霜月君拿去了,後者的可能性最大。不論如何,那東西都不在她的身上,她連最後一個值得用以緬懷的道具也沒有了。
阿淼跟在她身後,時常與她拉開距離,又頑皮地撲上來,在她雙腳間拍打鞋上的鈴鐺。它很熱衷於這個遊戲,彌音也從不擔心會踩到它。阿淼或許也算個念想,但僅僅只是個名字罷了,這沒有意義。
但但是妙妙沒有死。
她不僅沒有死,還長大了。那時候,她才是那么小一點兒她真瘦,在彌音的印象里像個被拋棄的流浪貓一樣可憐。再見她的時候,她都長大了,按年算下來也該有十四五歲。重逢是在一個夜裡,她不能將她的面龐看得很清楚,但也足夠了,足夠她認出她來。妙妙看上去很健康,像所有這個年歲的孩子一樣,只是依然那麼乾乾瘦瘦的。
「她不是想故意殺了我的,」那晚,她說,「你要原諒她,她本意並非置我於死地。」
若是眼前的那人直言,正是霜月君為了免去麻煩,直接「送她一程」,彌音或許還會稍有疑心,畢竟她再清楚不過她不是這種人。可是,眼前的妙妙也是如此真誠,正如她剛認識這孩子時一樣她好像很少關心自己的事,向來都是替別人想的。就連
「她必須殺我,你要理解。」
「我不能理解,」彌音說,「那時候她既然救了我,她分明——分明也能救你!就算把你的屍體帶回來,我也能」
「我被妖怪抓走了。如果不殺了我,所有人都會有麻煩。相較之下,一個瀕死的小女孩的性命自然無足輕重。你知道,她是六道無常,六道無常很清楚自己該如何取捨。我與你的境遇不同」她柔聲說著,「你身邊沒有會對人們造成威脅的事,她當然該救你。」
「我不信。」彌音只記得自己不斷地說,「我不信。你們,我,她」
妙妙說的很對,她的聲音、她的措辭、她該有的容貌、她的一舉一動所有的事都在強化彌音逐漸認定的事實:她就是妙妙,妙妙就是她。她知道,霜月君會說善意的謊言,但她不知妙妙會不會。她們其實只是認識了十天半個月的程度,比起漫長的八年,更加漫長的一生——這不過是彈指一瞬罷了。記憶會美化很多東西,加之這段短暫而黑暗的經歷有所襯托,令她覺得,這樣一個小女孩在自己人生中的分量是那樣沉重,足以與這隻小貓,還有霜月君本人所匹敵。如今兩人站在對立面上不,不是對立面,妙妙沒有這麼說,是她親自將兩個人放在秤的兩端,不得不分出個勝負來。
妙妙只是不斷重複:
「我沒有騙你,我沒有騙你把手給我,我可以讓你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
薛彌音記得很清楚,那天很冷,晚風有些大,吹得她手腳冰涼,腦袋也要凍住了。她的思維和她的身體一樣僵硬。但既然妙妙這樣說了,她便努力伸出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自己的關節咔嚓作響。寒風裡,妙妙穿著單薄的衣裳。真奇怪啊,她不冷嗎?她的手一定也是冰涼的。這樣的想法促使彌音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甚至盡力將身子向前傾去。只是這還是太慢了,太慢了,每一次眨眼都是那樣漫長,每一次呼吸都令人難耐。可她的朋友並不著急,只是那樣親切地、天真地、甚至有些擔憂地望著她,等著她。
在碰觸到她的手時,薛彌音渾身像是觸電了一樣。
陣痛,劇烈的陣痛。她試圖用語言表達這種強烈的感受,卻開不了口。眼前鋪天蓋地湧來的景象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連呼吸也像是靜止。這是這是妙妙的視角嗎?眼前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層髒而透明的雲母片,而且視線有些搖晃,不住地在上下左右顫抖。是彌音自己在發抖,還是妙妙的視角正是如此,她尚不得而知。
很快,她看到視野里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露隱雪見·霜月君。
在記憶中,她很少見過那樣的霜月君不,是從未見過。她是那樣——那樣兇惡,那樣猙獰,那樣充滿戾氣。她的傘,葉隱露,是她的武器,至少她是這麼說的。彌音原本從未見她將其抽出傘筒,當做刀劍般使用的姿態,但現在見到了。
那些片段混亂、無序、破碎,需要一定的方法排序重組,才能還原事情本身的模樣。但這已經夠了,薛彌音足夠清晰地認知到發生了何事。撥撩、揮砍、突刺,她是個六道無常,也是個陰陽師,是個鬥士。她在攻擊自己——也不是自己,而是那時的妙妙,彌音不過是從她的角度看到了這一切。偶爾,她還能看到畫面的邊角閃過奇怪的觸手?還是,蛇的尾巴?總之不是屬於人類的東西。
那些場景斷斷續續,每一幕都很連貫,只是拼接有些粗糙,但記憶就是這樣稀碎。整場戰鬥或許持續了很久,但妙妙將這些經歷刪減壓縮,在須臾間灌輸進她的腦海,令她招架不得。很快,戰鬥走向了尾聲。她的視線滾了一圈,看到蒼翠樹葉間破碎的天空。霜月君走近了,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隨後,她舉起傘,將尖端對準了
薛彌音驚叫一聲,遠遠地彈開了,像是記憶中的力量真正傷害到她了似的。
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儘管沒過去多久。不知何時,彌音已經走到了鎮子邊緣,順著一條小徑來到樹林深處。她抬起頭,望著天空,覺得這一幕與那天幻覺里看到的很像,但終歸不是同一幅場景。這裡的陽光是真實的、有溫度的,與那冰冷記憶中的截然不同。那時的天光蒼白無力,像一層輕飄飄的裹屍布被樹影剪爛,灑在自己身上,又揚起來,像輕飄飄的出殯的紙錢。
她將手摸到腰間的匕首上。
這也是妙妙給自己的東西,防身的東西。她從來沒有親口說出讓自己去做些什麼的話,但她就是覺得,有一種聲音告訴她,她必須用它做點什麼。妙妙說,這把刀可以用來「修正錯誤」,而彌音卻覺得,有的事,有的人,就是最大的錯誤。
或許有些偏執——彌音也時常這麼評價自己。但是,沒有關係,反正她是不會死的。這不過是一種宣告,一種聲明,一種態度。她並不打算,也從來沒有決意將霜月君置於死地,她也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誰都做不到。可如果不這麼做,就不能讓那個自負又愚蠢的女人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能讓她從綁架自己的自我滿足的仁慈中醒來。她要離開她,離開這個錯誤的源頭。妙妙會帶她走,她答應自己,祈求自己,讓彌音跟她一起離開。她們可以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更值得的生活。
薛彌音終於意識到,歸根到底,霜月君也只是個「人」而已。
她不是神,從來不是。過去將她視為最尊敬的人,最憧憬的人,最近乎信仰般無垢的接近神明的人——「但我沒有錯」,這個聲音在彌音的腦海中經久不息。是霜月君擅自在她的面前表現出這樣偉岸的形象來,是霜月君讓她誤以為她是絕對真誠的人,是霜月君有意無意在她面前塑造了那樣特殊的形象,甚至發著光。
如今,薛彌音只覺得滑稽又繞眼。
她將匕首抽出來,放在手上仔細打量。刀刃上一絲血的痕跡也沒有,又或是與刀的紋路融為一體。她小心翼翼地摸過去,雖然它表面看著嶙峋,實則很平滑,沒有纖毫雜質。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過這般不人道的事她可以殺很多人,可以是任何人,但是霜月君,這樣一個對自己算作有養育之恩的人不行,她不能想太多,她絕不後悔。
「找到你啦。」
一個輕巧的身影從面前掠過,熟悉的人從樹冠上跳下來,葉片簌簌下落。她吃了一驚。
「妙——」
「噓,」那孩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知道我的處境很危險,總有壞人想要抓我。」
「嗯」薛彌音壓低聲音,但仍難以掩飾話語中的激動,「我以為、我以為我又把你弄丟了,我正要想辦法通過雲外鏡找你。我知道,你說有人覬覦你的靈力」
「你還記得我說的話,真好。」
這十幾歲的孩子是那樣的——那樣率真。她的丸子頭還是那樣圓溜溜的,這又不禁令薛彌音想起那顆失落的貓眼石來。她想要握住妙妙的手,以確認自己是不是因為方才的思緒出現幻覺,妙妙卻後退了一步。
「你身邊的人鼻子很好,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蹤。」
「我以為你還在生氣氣我弄丟你的傳家寶。」
「呀,那時候我確實以為是你來了。你應該看到也聽到了,我問她是不是你,你終於找到我了她卻不由分說地大打出手。沒關係,我理解也原諒她,否則我不會有今天,不會有勇氣和能力來找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妙妙的眼睛像是在發光。
彌音當然記得。她還記得那場打鬥之前聽到妙妙絕望的隻言片語。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為什麼拿著我們的東西?為什麼!還給我!」
那時,霜月君便動手了。想到這兒,薛彌音微微攥緊了拿刀的手。
「今夜丑時我再來找你。」
這是友人今天最後留給她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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