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回:無吐無快(1 / 1)
「雖然有點可惜,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柳聲寒如此評價,「在那種地方,六道無常也感應不到那些迷失的靈魂。可以說,有大天狗在,倒是好事。」
「嗯——這就是我說過的,我和天狗打起來的原因了。失去唯一的小皇子後,它終於對我發動攻擊。我能理解,這有點兒奪人所愛的意思——但它也肯定知道,我啊,可不是為了殺掉他們才淪落到這一步的!」
「你真這麼厲害?」傲顏和聲寒都挑著眉,明擺著是質疑。
「你們也太過分了。」祈煥搖頭咋舌,「但是,看來一路上我隱藏實力倒是很成功。」
「開玩笑的。」柳聲寒笑說,「我也從很久前就想過你的事我覺得你也很特別。在深海中,你為救我一拳將那塊石頭擊碎的時候,我就在想——」
「早知道你不會有事我就不那麼快暴露了!」祈煥翻著白眼,「還說我瞞著你們,你不也瞞著我們嘛。」
前方的白涯忽然說:「傲顏,幫我錘他。」
君傲顏像得到命令的士兵一樣,忽然抬起手一拳從祈煥腦袋上打下來。他痛得要命,捂著頭,嚴重懷疑這個力道夾帶私貨。
「所以你這傢伙到底什麼來頭。」
還沒等他抱怨,傲顏就發出了質問。他揉了揉頭,轉了轉眼睛。
「可能你們應該記得我說過以前的一些事我說我是個少爺的書童。但其實不是,我是那個少爺。我啊,也算是有錢人家出身的。」
「所以你給手上之前套布條,該不會是不想暴露自己沒幹過活,手上沒有繭的事吧?」
「喂,我還得要習武吧。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要學,要練,從小到大我都要累死了。我戴這個東西,只是為了擋住我的家紋——我不喜歡我本家。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他們就什麼都逼我做,我嫌煩,就跑出來了。」
傲顏抓他的手腕,他忽然抽了回去不想給她看。他好像對此仍然介懷,傲顏就沒有鬧著非要拉過來看了。
「所以那個水鬼,要抓的本來是你?」
白涯忽然這麼問。那兩人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就只是聽著。祈煥嘆了口氣。
「嗯的確如此。但那時候,我陰陽術不夠精,救不了自己。一直陪我讀書的書童主動跳進水裡換了我——他本可以直接跑去給大人們報信,這才是正常的事,但沒有。因為他知道等把人喊來,我連屍骨都找不到了。他沒有父母,在我們家不論上下都欺負他,他說過,只有我對他好。以後若有什麼困難,他定捨命相報。我當時只是笑笑,以為他只是抒情而已。可沒想到,他不僅做到了,還這麼突然,這麼快。」
「這」
「我什麼都會點兒,但什麼都不精。這一路走過來,你們應該也發現了端倪。我陰陽術是最好的,因為這是我們的家業,陰陽師世家。但我打心底里對這些都很牴觸。我父母要不了孩子了,太老了,我長大了才知道相較別人,他們幾乎可以當我年輕的爺爺奶奶。他們把全部的擔子壓到我身上,事事都逼著我做。其實我並不是長子,我只是運氣好,一出生就靈根厚重,是他們盼星
星盼月亮盼來的好苗子。他們不在意長子傳承,只想重振家族之名。為了對外有個好的說辭,我兄姊分明是親生骨肉,對外卻說是收養來的。」
「你的哥哥姐姐們不在意嗎?」
「不在意——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以為自己真是撿來的!」
其他人都愣住了。傲顏有些結巴:「這、這那你是怎麼——」
「他們告訴我的,從小就告訴我了,為的是讓我明白這樣的意義有多沉重。我一開始是深信不疑的,少年時也曾懷疑過。不過根據他們對我的期待和施壓,我多少能判斷出,這大約是實話了。這事兒,我就算告訴我的手足,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太過迷信爹娘的權威了,畢竟是被『撿來養』的『孤兒』,怎能心有怨言?後來因為巧合,遇到了回來探親的接生婆,我是她接生的最後一個孩子,她拿著很多錢走了,不再幹這個。她告訴我真有這麼回事兒。但暗中跟著我的人發現了這回事——雖然我回家後什麼也沒發生,但我從哥哥那兒聽到,那個抱他們送到府上的婆婆實際上就是接生婆,不知為何暴斃街頭。我想這大約是爹娘故意這麼做,故意這麼傳達的。是我的錯,我不該接觸她,她本該拿著本家的錢遠走高飛她為什麼要回來呢?」
「他們瘋了吧?!」
「大約是瘋了,從來沒有正常過。我去哪兒都要有人看著,幹什麼他們都要管。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回去就是家法伺候。我身上有多少傷就不給你們看了——我在外面吃頓飯,回家晚了,他們也立刻能派人把我抓回家去,我是犯人嗎?我他媽二十多了!」他們好像頭一次聽祈煥說髒話,「我慢慢知道了,他們其實並不愛我,只是因為我是唯一合適的繼承人而已。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傲顏——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愛他們的孩子,不是。」
「」
「然後我就跑了,跑到九天國。我想,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煥兒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
爹娘總這樣說。希望是什麼貴重之物嗎?年幼的我尚且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我只知道,希望是點亮未來的火。而這也是私塾先生告訴我的比喻。火很重要,沒有火就不能燒水做飯;未來也很重要比如今天晚上會吃什麼。
吃的,倒從來都是好的,貴的,打小兒就是。但有些吃的並不好吃,放在嘴裡苦苦的,賣相也不好。我不吃,爹娘和下人們都哄我,說對身體好。小孩子哪懂這個?那就換廚子,換一個能把補物做好吃的,再不濟好看也行。就這麼抓著小孩的心思走,倒能騙進嘴裡。
穿的也是好的貴的,但我並不喜歡。一來是太花哨了,像個姑娘的似的。偶爾上街讓別的孩子們看到,是要嘲笑我的。二來是質量不好,一扯就壞,畢竟綾羅綢緞的織物都算不上結實。我反倒喜歡下人的孩子們的衣服,小時候就幫忙幹活,所以布料用得都很耐穿。我一向也頑皮,只有穿這種衣服上躥下跳才不會壞,不會被罵。反正趁早回來偷偷換掉就是,我機靈,倒是一次都沒被發現。
長大後我才意識到被發現的後果。時至今日回想起
來,也會捏一把冷汗。
但我與我周圍的人所受到的懲罰,遠遠超過了理應付出的微小代價的地步。平日裡訓練也是嚴苛的,我怎麼都逃不掉。但後來我慢慢發現,自己若是把該做的任務做完,這時候再跑出去,至少不會連累別人。不過,爹娘對我的表現總是很難滿意。
年幼的我被迫思考,自己所背負的東西的含義。
「小煥是運氣最好的。」
手足們總這樣說。他們是我的親骨肉才對,我自己卻不得不將這個秘密埋藏於心。但大家的待遇都是相仿的——甚至比我輕鬆多了,難免心生不快。我抱怨的時候,手足們就說這種話,告訴我,作為本家唯一一個「長子」,恰好還這樣天資過人,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
恰好真的是恰好嗎?恰好,也真的是什麼好事嗎?
人生在被幸運之石砸中的時候,多少會有些惶恐,生怕不久後就會失去,或是付出什麼其他代價。我倒是從未這麼覺得,我只覺得,自己一直在支付這個代價。
不過苦中作樂,向來也是人類的本事。雖然院兒里的孩子不能跟我玩,但我還可以找街上的啊?大一點的孩子都躲著我,爹娘教過他們,那個本家是不能得罪的。萬一出個好歹來普通人怎麼負擔得起?小一點兒的,有點怕我,畢竟我看上去太光鮮亮麗啦,和灰頭土臉的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不過我總是帶著好吃的好玩的出來,就像吸引小動物一樣,慢慢地,他們也樂意跟我一起玩兒了。一開始,我是其中最大的。後來本家親戚或下人的孩子也會跑出來,和我們一起——包括我的書童。
那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可能也算不上特別無憂。我還是要顧慮回家以後的事。因此大多數時候,我都在和爹娘、手足、教書的先生們、各種師父,還有看守護衛們鬥智鬥勇。我心思太多,嘴也太滑,大約要歸功於這個理由了。
被發現就是毒打,禁閉。我娘倒是捨不得下手,我爹下手最狠。我真的不喜歡我爹,因為一年到頭,他沒多長時間在家裡。聽說,老爺子總是四處奔波,不斷地與各種達官貴人與陰陽術世家往來。我不明白我爹為什麼對我下手這麼狠,抽我的棘條上,刺都帶毒,我娘或者藥郎要給我擦許久的藥。晚上翻身都會痛醒。哥哥姐姐們說,是老爺子的期待太深太沉,迫切地希望我能獨當一面。所以看到我這副模樣,只是恨鐵不成鋼,打我也是為我好。
我真的不明白——因為和我玩的小孩子裡,也有爹娘在別府當勞工當下人的,或者是常年經商之類的。他們回來,總是會給孩子們帶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算是空著手,至少對他們也是很溫柔的。如果因為太調皮,被當娘的打得七葷八素,就會鬼哭狼嚎著喊爹爹,因為當爹的就從來不打自己,還幫忙勸架呢。
我可真羨慕。
我也沒有多喜歡我娘。在我眼中,我娘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表面上有多心疼,嘴上說著自己有多愛我,家法卻執行得無比嚴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她總是垂著淚,滿目心疼,口口聲聲訴說著家裡的苦衷。
口口聲聲,聲聲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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