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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事修傍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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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高人撿到歸鴻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他是清醒以後直接從家跑出去的。他知道自己活著的消息很快會傳出去,左衽門不會放過他,便穿著濕漉漉的衣服開始逃亡之旅,離開鎮子,朝大城相反的方向去。他中途栽在草地里昏睡兩次,醒來就繼續跑,跑了很遠,卻在剛翻過一個小山頭時天降大雨,滑下山摔壞了左腳。老獵人下山換糧,回去時隔著迷濛的雨霧,在草木茂密的山溝里察覺他的氣息。

    「就這麼苟活下去也不錯,連帶著家人的份一起,對吧?」

    尹歸鴻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寸皮膚都繃得發緊,身體僵硬如鐵,心卻激烈地顫抖。三言兩語令他變得混沌,但自己的錯亂不止因這套話術,他心知肚明。語言可以做手腳,但回憶是誠實的。記憶如清澈潭下的石塊被胡亂撥弄,揚起的泥沙讓沉澱了十年過半的人生污濁不堪,怎麼也無法平靜。

    永遠也不能平靜。

    但他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即使沒有妖異來訪,他也會親自將那些光滑石塊參差嶙峋的一面悉數翻開,暴露在外,再生生磨平——不論用何種手段。

    「我從未想著獨活一生。」

    朽月君慢悠悠地站起來:「你並非以此作為冠冕堂皇的藉口獨活的喪家之犬,我便放心了那你覺得,你的仇人是誰?」

    「是左衽門。不,是背後指使他們的人——但他們也並不無辜。」

    「答對了一半兒。」

    朽月君眼中的紅光殘陽一樣熾烈,亦如新鮮的血。

    「你若有與任何人為敵的覺悟,憑你學的本事,還不夠。你不要這把刀,可以,那麼我暫時借給你,以彌補你的諸多不足。現在的你得承認,身手依然很弱。你還需要訓練,和更強的武器,更多的消息。這些,我都可以給你。」

    「這樣做你有什麼好處?」

    雖然被情緒所支配,但尹歸鴻並沒有喪失理性。他敏銳地提出了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只是很巧,我們的對立方是同一人。這樣你便能理解了吧?籠絡你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這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

    「一人?」

    尹歸鴻知道自己的短板,也信服了他的理由,卻不理解為何是「一人」,又是哪一人。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做好了與任何人為敵的準備?」

    「我為什麼要說不?」

    「我是說,任何人。」

    尹歸鴻的臉沉下去。他的性子向來直來直去,隨有話就說的老獵人一樣不喜歡賣關子。又不是說書,用得上什麼起承轉合?即使面對這位可怕的妖怪,他的語氣也絲毫沒有懼色:

    「我不喜歡重複回答無意義的問題。」

    「很好!我果真沒看錯人,這樣的性格倒是適合這麼一位對手呢。你們有幾分相似。」

    他的笑像烈火中枯萎燃燒的紅葉。在他尚未說出答案時,尹歸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那我便告訴你,你——我,我們的對手是一位六道無常。」

    尹歸鴻心臟一緊,他說的與自己所想是一點不差。畢竟能讓神通廣大的走無常有所顧慮的人,除了冥府那位,恐怕只能是另一個走常鬼。但具體是誰?

    「你好像並不意外?至少,沒有我猜的那麼意外。」

    「就在剛剛我察覺到了這個可能。」


    「下次你的反應還能再快點兒。」他笑了兩聲,接著道,「那個無常鬼不好對付。除他自己武功高強,又精通陰陽之道外,他所帶領的部下也是整個江湖上歷史最長、聲譽最最好?最壞?就當是好吧,最好的刺客組織。唔,至少比幾百年前好些。」

    「你是說左衽門的統領,其實是一個六道無常?這不可能。你們這樣的人怎麼會」

    怎麼會?他說到一半自己便頓住了。怎麼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嗎?他不好說,眼前這個妖怪就不像個善茬。找自己做的對付另一位同僚的事,顯然名不正言不順。閻羅魔不管嗎?尹歸鴻不清楚,他又不是幹這個的,但他確實覺得奇怪。一方面,再怎麼說也好歹是為黎民百姓做事的走無常,怎麼會帶領這種殺人如麻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他又懷疑,像這樣安穩地存在上千年的組織,就算名門望族也少之又少,確實適合交給壽命漫長的無常來做。

    「你以為左衽門為何曠日經年還如此根基深重?不過說實在的,他們內部確實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過去他們主要成雙成對地行動,如今倒不需要,畢竟任務的風險率大大下降了。以前確實很多人都懷疑,左衽門是辜葭潛龍·霜月君帶領的,畢竟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刺客呢。不過他卸任後左衽門依然存在著,人們便打消顧慮,只覺得是他們內部組織有方。實則不然,這鬼地方仍歸某個無常所管。很久前,因此人的父母與左衽門頗有瓜葛,引來他的仇恨。按理說他當上了走無常,是該把這組織連根拔起,讓所有人血債血償的。可他很聰明,聰明得讓我也害怕起來他雖清算了幾個與父母之死關係最直接的傢伙,卻費了些工夫,將整個組織納入囊中,為己所用。你能明白吧?人們的欲望是不會被滿足的。權力如美酒,一旦嘗過其滋味,便怎麼也不捨得放下,只想著更多。而即使是美酒,若是喝多了也可以讓人中毒,對吧?」

    在聽完這一大段的陳述後,尹歸鴻思索了一陣。

    「所以這就是你與他為敵的理由?」

    「算是吧。還有一點:他不待見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雖然最開始我對他也沒什麼意見——我不討厭強者。可有些時候,若不主動出擊,怕是要在棺材裡才開始後悔。」

    尹歸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還有其他不懂的地方。

    「按照你說的意思,他才是殺害我全家的罪魁禍首?而不是受別的什麼人僱傭?」

    朽月君將煙杆放在桌上,十指交錯,反手抻直了雙臂舒展筋骨,懶洋洋的。尹歸鴻在老獵人的教導下,早不再是什麼性急之人,但見這德行也難免焦躁。

    「你知道,你們尹姓之人,是不怎麼幹人事兒的。」

    「知道。」歸鴻道,「養父不曾與我提及,但我也不是從未私下追查。雖然機會不多,我還是得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結合我父母所做的事,我大約知道,我兒時主家一直在四處搜尋八位邪神的遺物,被統稱為特殊的法器。法器在人間流傳,應該動了不少人的利益。」

    「嗯,那你一定知道這些東西的力量有多強大了。剛說過,人的貪慾無窮無盡。實際上他們不僅觸怒了人類,還驚動了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這些東西在千百年前被湊在一起時,一種法陣使它們之間發生共鳴,險些招致一場可怕的災禍。這些東西如今流落四方,沒有被統一管理,你們尹家卻想再續孽緣,行逆天之事,真是膽大妄為。」

    「所以六道無常來處理尹家?」尹歸鴻皺起眉,對這個結論有些不滿,「但憑什麼?我爹娘本就是奉命行事的本分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對主家的任務有所怨言,想靠一技之長另謀他路,也會直面背叛主家的風險。我長大便明白了,他們雖然表面風光,實際上沒的可選!要抓去處理出主意的人不就行了,我爹娘做錯什麼?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

    「放過他們?你在開玩笑吧?」朽月君挑起眉,「你們那龐大家族的細枝末節,若記著七個法器的下落,便會有死灰復燃的可能。在這點上,你也不用責備那位大人,任務必須嚴密得無懈可擊。旁人知道,可以;賊船上的尹家人,不行。」

    「但我爹娘不一定就真的全知道?我們不過是偏門罷了!」

    「東記一個瓜,西記一個棗,抓在一起也夠湊個果籃了吧?」

    「那我的兄長和阿姊呢?!」尹歸鴻的聲音高了起來,眼白髮紅,「他們知道什麼?!還有我未出世的小妹,她那么小,卻那麼完整——我甚至能看清她小小的腳趾他們算什麼?他們做錯了什麼,又為什麼而死?!」

    朽月君抬起眼來,不咸不淡地看著他。此刻,他好像也一副沒話說的樣子。

    「嗯確實。你們爹娘擔心小輩知道太多引來殺身之禍,所以你對此一無所知,按理來說也不必斬草除根。但這就是那傢伙的作風呢,畢竟要確保萬無一失。他連神都敢殺,弄死你們幾個還不像按死個蟲子一樣,順手的事?而且吧,也不是說一定要——要那麼兇惡,那麼殘忍,那麼毒辣。他不是這種人,只能說管教無方。左衽門人那麼多,顧不過來也正常,對不對?只要結果是他想要的,對他來說就夠了。」

    尹歸鴻覺得並不在理,卻無法反駁。說著,朽月君拿起煙杆,繞過他,在屋裡走了幾步。他轉悠到柜子門前,拉開抽屜,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練地摸出什麼東西。尹歸鴻看清楚了,是那枚不知出處的神秘吊墜。他又放回去。

    「我也是覺得有些不公,四處打聽你們家有無後人,才找到了你。見你有人收養,才不再多管閒事。可如今眼見著你要尋仇去了,比起說些不中聽的對你加以阻攔,還不如推你一把。這是我過去留在這兒的,從那時我便開始注意你。」

    「我確實開始感謝你找上我了。」

    「你謝早了。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告訴你呢,也是我多方打聽來的。」

    說著,朽月君已經站在門口,一副要走人的架勢。他停在那兒,回過頭,夜光安靜地落在他身上。他眉眼下墜,分不清真假哀愁。

    「你體弱多病,是你爹娘擅自挪用了硨磲法器。它被留下金絲的部分,打磨成一串佛珠。剩下的余料被他們拿走,將粉末混入了你的藥湯,你才不治而愈。可惜」

    紅衣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名為燼滅牙的妖刀分明放在桌上,尹歸鴻卻覺得心如刀割。隨著那最後一句話的終結,「毒」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痛骨悲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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