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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九十八回:我若銷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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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懷瀾瞪大了眼睛。她看見慕琬用單手將自己撐住,免得刀柄被扎得更深。但它也不能被貿然拔出,否則失血會更加嚴重。但她的腦袋分明是扣到地面上了,弓起的身子像隨時會坍塌的拱橋,空隙中尖利的三稜錐時刻有完全沒入的風險。這種程度的傷,大約是沒救了。

    懷瀾沒有太多功夫操心別人。她立刻站起身,用剩下的半柄障刀攔下唐赫的揮砍。山海數次召去鋪天蓋地的符紙。但每次,唐赫只是一揮手,它們就在空中被看不見的火化為灰燼。

    「把她交出來。」

    唐赫惡狠狠地瞪著懷瀾的眼睛。她不說話,試圖將刀刃錯開,兩人的手上如無序的磁鐵,電光火石間刀刃交錯了三兩下,他們重新調整了站序。黛鸞在地上爬了兩步,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懷瀾不會讓他追過去,即使這種程度已經涉及個人安危,並超過了與施無棄商議的部分。她的視線時不時嚮慕琬的方向瞟過去,沒什麼動靜,而其他人離得太遠。但身側,黛鸞的腳步離曉越來越近。至於朽月君那邊,則再無異樣。

    最後一次斬擊,懷瀾用雙手死死抵著刀擋下。她沒有用刀刃——她很清楚,剩下的刃已經很脆了,隨時會被他再次砍斷。他的刀燃著火,妖力充盈。她是用刀背攔下攻擊的,這意味著另一隻手掌完全暴露在自己參差不齊的刃前。唐赫的手上用力了幾分,豁口的刀刃嵌進掌心,更多血沿著刀刃溢出,就好像冰冷的兵器也為此哭泣。強化力量的妖紋順著他的經脈綻開,愈發鮮紅,連接著眼角,像令人戰慄的血淚之痕。

    這副樣子還能被稱之為人類嗎?

    她很痛,但不說。痛覺在慕琬那裡卻不敏感,經過了那冰涼的一個瞬間,更強烈的情緒覆蓋了五感。硬要說,大約是恐懼之流。在害怕什麼?她不知道,只記得自己有太多值得害怕的東西。雷聲更兇猛了,不斷地擊打在空曠的地面,陸續引燃了幾處樹林。池梨的援兵大概會亂了套吧,畢竟搶救林火也是重要的事可她好累,沒有力氣去想那麼多了。

    一枚小小的藥丸滾落在她的面前,裹了一圈薄薄的血。她的視野很難聚集,但還是認出了這是什麼東西——是從她身上掉出來的,施無棄給她的道歉禮物。

    還魂丹。

    沒有用的還魂丹,只能勾回幾縷魂魄,短暫地複製死者生前的人格,也很快就會消散。她不是死人,但就快要是了。需要交代的遺言,在混戰中並無意義,也沒有人傾聽;需要訴說的遺憾,沒有機會,也沒人在意;需要吐露的秘密,她更是一個沒有,問心無愧。

    好,至少死得光明磊落無非有點不甘心罷了,她暗想。

    可是

    若活人服下返魂丹,會有什麼事發生嗎?

    沒有與此相關的記憶。這大概,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吧,還挺貼切的,她不由得暗自嘲弄自己。她鬆開攥著暗器柄部的手,更多血纏在了那粒小小的丹藥上。它所散發出來的,只有屬於自己的血腥味。將它咽進去很難,像是把一塊有稜角的小石子強行推進喉嚨,整個嗓子都是刺痛的。她本以為自己不會有痛覺了才是。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意識持續渙散下去。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側倒下。右臂徒勞地扣著閉合的封魔刃,左手已無力氣去碰心口的兇器了。她很冷,很困,周圍嘈雜的聲音終於安靜下來,只有接連不斷的落雷能在她的耳里製造出微弱的回音。

    「起來。」

    有人說。

    「什麼?」

    她沒有力氣說話,那樣的意外也只是在心裡產生的。但在那一刻,她的確聽到了清晰的某種聲音,就好像只有她能聽見,或是有人刻意說給她聽。

    這個人,她是認識的。

    「站起來。」

    是雪硯宗的掌門,是她的師父。

    他已經死了才對。

    這番話,慕琬有印象。或許人在瀕死的時候,愈是遙遠的記憶愈發清晰。她小時候還沒開始使傘時,練的也是劍。從演習的木劍換成鐵劍之後,實在是太重了,她怎麼也不習慣,練不了太久就癱在地上,累得氣喘吁吁,酸痛如木頭的胳膊怎麼也拿不起劍。

    「站起來。」

    師父說。這聲音與記憶里的重合。

    慕琬忽然無端地想起皋月君說過的話。那時,她對於問題的答案是:「不復此間。」

    人間麼?那,他老人家一定是在人間之外的地方了。地獄,或者天界,或是隨便什麼善道惡道反正不是人間。

    她隱約看到了師父的輪廓,就站在她身邊。她想伸出手,於是就這麼做了。令人驚訝的是,並沒有費太多力氣,這比之前所有動作都輕鬆很多。這算什麼,迴光返照嗎?

    「您來接我?」


    她有些傻傻地問。她不清楚這句話說出去了沒有,但看樣子,眼前這個虛幻的「師父」聽到了。他有點嚴肅,像以前一樣板著臉。但這個時候,她終於能讀出些許慈祥。她有些想責備自己了,為什麼時至今日才能看出來,以前總心存埋怨。

    「站起來,去那裡。」他指過去,「那裡是你的戰場。」

    慕琬的喉嚨哽了一下。

    「可、可我已經而且您也」

    不,等一下。

    她轉過身,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屍體——就那樣僵硬地倒在那兒。看著自己遺容的感覺很奇怪,比照鏡子要奇怪得多。她還看到淡然的朽月君、仍在唐赫刀下拼死堅持的懷瀾、在曉身邊掙扎哭喊的黛鸞、無助彷徨的默涼以及施無棄那難以言表的哀愁和山海清冽眉宇間的悲切。這一切景象都凝滯著,十分緩慢,像是冬天滑過冰面的、黏稠的蜂蜜一般。

    只是不那樣甜美。

    自己冰冷的手所覆蓋著的,那把沉睡的脅差,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其中躁動不安,呼之欲出。上面那圍繞著它的細如蚊蟲的小字,似乎在緩緩移動,蛇一樣地蜿蜒盤旋。貼在鞘身的符咒震顫著,掙扎著,想要逃離這未知力量的束縛。

    「懷瀾。」

    僵持之下,抵刀顫抖的唐懷瀾聽到了這樣一句聲音。很小,卻很清晰,就像來自某人耳邊的喁語。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還是在失去意識之前頗有些歇斯底里。

    這次,要溫和得多。

    那一瞬,她抬眼看向了慕琬的方向。她還是倒在那裡,是個逐漸冰冷的屍體。但是她確信自己聽到了。那是真實的聲音,並非某種幻覺。

    她明白了。

    剎那間,毫不猶豫地,她抽回殘刀屈身後跳,以一個狼狽不堪的姿勢與唐赫拉開一大段距離。失去重心的唐赫不自然地前傾,險些跌倒。在他轉身朝那個方向看去的一瞬,一道極細而凜冽的風浪迎面而來。那源頭像是有一柄嶄新的、巨大無比又薄如蟬翼的劍,穿透目所能及的一切風景。他看清楚了——不知何時,那個女人再度站起身來,恍若神跡。

    在他看到慕琬的那一刻,她的動作已經停住了,左手在身側橫攥著刀鞘,右手高高揚起,刀刃朝外。她像一個僵硬的雕塑,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一般自然。那些緊緊裹纏在刀鞘上的、陳舊的布條忽然都鬆散了,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它們就那樣懸浮在她的身邊,輕輕搖動,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保護。在這縈繞著的符咒與符文之中所透露出的,是一對堅毅的雙眼,勢如破繭之蝶。

    在她手中握著的奇特的短刀,顏色很奇怪,近乎黑色,細看卻有接近紅褐色的紋路,像是凝滯的血痕,又像擴散的油脂,仿佛看久了就會讓人精神錯亂。這種紋路是一塊一塊的,它們被一道道裂紋般的溝壑分開,就像是岩漿纏繞著破碎的大陸。只是,刀上的裂紋是青白色的,如冰如霜,散發著黯淡的冷光。

    那刀明明離唐赫很遠,不知為什麼他卻能看得如此清晰。

    原來封魔刃是這個樣子的。

    在他身後的岩體,爆發出地崩山摧的巨響。

    所有人緊張地看過去,看著整座山體爆裂出一道整齊精細的裂紋。它平齊得不可思議,從左下至右上,裂紋的上半部分開始向下滑塌。轟隆隆,轟隆隆,地動山傾之勢,比任何一次雷鳴都要刺耳,比任何一場地震都要駭人。

    這龐大的山體完全填滿這道溝壑大概用不了太久,它足夠笨重,足夠緩慢,但那光滑的切面究竟何時會加劇滑動,這是未知的。距離他們逃離或許有充足的時間,首要任務除了保命外,或許還要避免援軍被波及。

    然而,所有人卻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唐赫。因為在這巨響之中,有一陣輕快的金屬聲跌進每個人的耳中。

    手中的橫刀突然斷裂,一分為二,前半截噹啷掉在地上。唐赫的動作沒有什麼變化,表情也沒有,只是絲絲縷縷血跡從他的嘴中流淌出來。那一瞬間,他臉上那些可怖的妖紋也變得晦暗下來。

    封魔刃的刀氣,自下而上,穿透了他的腹腔、胸膛、鎖骨極細的,絲線一般的一抹紅色,在他裸露出的皮膚上緩緩綻開,蔓延出細如絨毛的液體。

    朽月君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欣賞著這副似曾相識的景象。

    他會死,死得透透的,完全沒救了。

    但現在還沒有。

    唐赫向後仰去。他們仿佛出現了一種錯覺——他的上半身是先傾過去的,身體發生了某種程度的錯位,剩餘的部分才緊接著倒下。靠在那塊石頭上的,仿佛是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它內部的棉花被分成了兩團,一團在上,一團在下,中間僅靠那塊磨薄的布連接著。因為,這刀痕實在是太細了,比鴻毛、比蟬翼還要輕薄。它很容易穿透了他的身體,將筋脈骨肉五臟六腑齊刷刷地割開,連血都沒來得及濺射出來。

    為封魔刃所致的這種程度的傷,毫無與地府討價還價的意義。唐赫好像知道它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了。那一瞬間,自己周身的妖力一點也不起作用,就像不存在似的。面部炸裂出殷紅的妖紋也消失了,像被風吹熄的餘燼。

    天狗之爭不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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