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三回:畫皮盲心(1 / 1)
烏雲開始膨脹,裡面偶爾閃過短促的光亮。它的內部像是發生了某種畸變,連四姨太的表情都在不斷變化。與其說是表情,不如說是無數張陌生的臉,她們無一例外都是美人。那些面目切換自如,比臉譜戲還令人「拍案叫絕」。那速度逐漸變快,而面容也逐漸趨於一種愁苦,再由愁苦轉為暴怒。她的五官都擰成不自然的樣子,白瞎了那些好看的臉。
有幾道光從雲間溢出來,它變得像多刺的棉。很快,那些溢出的綠色光柱下出現裂縫,很快四分五裂,從中間爆發出一道刺目的光。不止是光,還有令整棟樓顫抖的力量。
他們腳下的地板突然塌陷,幾人狼狽地沉到下一層去。光芒逐漸暗淡,煙塵卻瀰漫在空氣里,久久不散。無數縷清冷的風在每個人臉側穿行,帶著嘲弄的嬉笑。不用說,每一張都是鬼女千面的臉。
「好過分,好過分啊,我明明那麼愛他。」
伴隨著黛鸞劇烈的咳嗽聲,她隱約聽見這麼一句話。還有更多的哀怨湧入耳中。
「騙子,一定是愛上別的女人了。」
「為什麼忽然這麼冷淡,我好害怕。」
「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證明才好。」
「你只是喜歡我的臉嗎?我還不夠好嗎?」
「好痛啊,救救我好不好,我好痛。」
每一種聲音都來自不同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女人。黛鸞運氣夠好,沒把身子摔出什麼好歹,耳朵卻先要受不住了。她從來都自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可這些聲音太密集,太濃稠,太真切,強行把負面情緒具象化,硬生生順著耳朵給她灌進腦子。
「冤有頭債有主啊姐姐們!」
當然,這麼叫是沒什麼效果的。鬼女千面只能由自己說,卻聽不進人話。就在她煩不勝煩的時候,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努力拉她上來。
「山海!」
「你卡住了嗎?」水無君問她。
黛鸞看著眼前這個模糊的身影,發現對方不是自己師父後,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還是首先回答了這個問題。
「有一段木頭壓在我腰上,我夾在這個三角里。不疼,但抽不出腿了。」
水無君取出燼滅牙,低下身,用刀背貼著黛鸞的腿小心地探入縫裡。隨後,他用力壓下刀柄,將那段木頭生生劈斷了。
她飛快地爬出來,在淡去的煙塵里左顧右盼。
「他們呢?」
「我給你師父說過,我來找你,讓他們向下跑了。我們快走,二樓也撐不了太久。」
於是水無君背起她,跨過這片廢墟,從二樓的窗口直接跳到了庭院的空地。山海他們也灰頭土臉的,城主也在,正拍著身上的塵土。周圍更暗了,幾乎接近完全的黑暗,只有離他們很近的東西才能顯露出輪廓和色彩。
那些臉一張接一張地在他們身邊浮現,將五人團團圍住。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幾乎沒有一處死角,比山海設立的符咒結界還要密不透風。那些面孔緩慢地逼近,視覺上的壓迫感足以令人窒息。他們感覺自己像是水缸里的魚,四面八方都要碰壁。
她們嬉笑著,指指點點。先前吃了許多人,已經有形似人的手臂時不時從黑暗裡探出,對他們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城主躲在他們四人中間,一點兒頭髮都不敢探出來。
四姨太低著頭,緩緩從黑暗中邁出腳步。她的身子在這時變得軟綿綿的,聲音也有氣無力,卻極盡諂媚。
「夫君,來呀夫君你不是說,要對四兒一輩子好的嗎?」
「你不是四兒!」城主從黛鸞和山海的手臂間伸出一根兒指頭,「你把四兒還給我!」
「夫君,我怎麼不是四兒了?你睜開眼睛,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四兒?」
「鬼!你是吃人的鬼!」
「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鬼?」
四姨太的臉突然就沖了過來,在她原先的臉上拉出長長的、虛幻又密集的線,與人皮膚的顏色無異。黛鸞打了個哆嗦,沒敢看,但山海分明看到那是一張空空如也的臉。她直直對著抱頭緊縮的城主,不知用從何而來的嘴高喊著。
「看我!看我啊!騙子!你說你愛我,說一輩子對我好!男人都是騙子!男人都該死,你們都該死!」
那聲音愈發悽厲,簡直像動物臨死前最後的嚎叫,尖銳到無法聽清她說了什麼。他們紛紛捂住耳朵,感覺能震出血來。
「早點把面具搶來就沒這麼多事了!」黛鸞抱怨著。
「她到底怎麼被放出來的,啊?」隱約聽到黛鸞的喊叫,他也捂著耳喊了回去。
「山海說必須先把她和面具分開,不能再讓她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他把情況說的很嚴重這傢伙才明白!然後呢!她死活不給!山海不得不讓人搶,她往回扯著扯著就戴上了!」
「全殺了。」水無君的聲音不大,卻很陰沉,每個人都聽得見。
「殺不了——單獨的每張臉,對她而言都像是剪個指甲,很快就生回去了!」
面對山海這番無奈的話,水無君這樣說:
「同時。把她們同時殺掉。」
「開玩笑!」施無棄轉過身瞪著他們,「你在說哪門子瘋話!四個人?像我們這樣的四百個倒差不多!」
城主一把抓住山海的袖子,涕淚橫流,全無昨日的風光威嚴。
「仙、仙長,那四兒怎麼辦?四姨太會不會死?會不會?」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女人」黛鸞小聲嘟囔著,「算上他還得再加四百個我們。」
「城主大人您這可就難為我們了。」山海也無可奈何,「您四夫人現在的樣子,就算僅僅是被附身,如此兇惡的鬼怪,她恐怕也是元氣大傷,凶多吉少。」
水無君同時拿著五把劍——左手三把,右手兩把。就連切血封喉那樣沉重的刀,對他而言也只是一根鴻毛似的。黛鸞不禁在想,做完他雙手對慕琬遞這把刀,是不是僅僅在暗示她那把刀很沉,至少對她而言。
可她現在在哪兒?會不會有危險?
「哦?有幸見識您的六道劍法了嗎。」施無棄攤開手,向兩邊輕轉手腕,妖異的金色流火便湧現出來,「在下也不能落後了。」
「火似乎是有效的。」水無君說,「但我不知道何種程度才能給予她重創。」
黛鸞指著四姨太問:「殺掉那個女人是沒用的嗎?」
她剛問出口,城主又不幹了。明明嚇得腿軟,站都站不起來,還要用上半身撲上來與黛鸞手口並用地理論。
「沒什麼用,她不過是個道具。」山海拎著他的後領拽開了他。
施無棄戲說道:「念在你是個苦情之人,給她留個全屍。」
「你你你你說的是人話嗎!」
「人話?」施無棄斜眼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團擦過鼻涕的草紙,「當年你下令廢除全程的樂器,抄那些樂師的家時,你覺得自己說的也算人話?」
「」
「罷了,不與他計較。」山海輕聲嘆氣,「我們不一定保得住你的城王府,也不一定能保住四姨太,但都會盡力而為。這件事若是能了結,你得答應我們,為那些樂師平反,還要廢除這道昏庸的命令。」
「我」
城主就那樣癱在地上,心灰意冷。他望了一眼令他感到陌生的四姨太,又看了看身後不堪入目的廢墟,重重地往地上捶了一拳。他的嘆息幾乎能將地上吹出一個洞。
「唉!好,我都答應你們。只要、只要這無樂城能保住,百姓們不受牽連」
施無棄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點,他心裡想著,這種人到此時勉強還能想起黎民蒼生,還不至於滿口只要城主的位置,在自己性命攸關時還能想著喜愛的人,本性就還不算太壞。或許當時對樂師們的清算,他的確只是因為年輕,因為愚昧,因為沒有親眼見證那些血淋淋的現場,才能對一切輕描淡寫。
雖不算無藥可救,卻也該為無知付出代價。現在,他的報應來了。
「我們兩人來對付她的手足——那些臉。那雲里的內核怕是已經分裂成碎片,寄生在每一張面孔里了。」施無棄左右看著,「山海,你若能保住四姨太就保,保不住便試著斬斷她和鬼女千面的關係。」
「我知道。」他點點頭,「那張面具還戴在她臉上。若能摘下來解決掉,也是個辦法。阿鸞,你去找梁」
他話還沒說完,黛鸞竟就攥著那把鏽跡斑斑的劍衝進黑暗了。她心裡早就盤算好,用不著山海特意提醒。她熟練地激發起靈魂殘片裡的力量,為這把生鏽的「人道」包裹上一層朦朧的紫色光華,將黑暗割裂。
身後傳來兵刃揮舞的聲音。時而有陣陣嘶啞的哀鳴,她知道,那是怨蝕與空氣摩擦發出飢餓的哀鳴。聲音逐漸變小了,這兒也沒有其他鬼面出現,她越跑越遠。
可慕琬在哪兒?她被甩出去時是這個朝向嗎?應該沒記錯
她突然被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到地上,斷塵寰被甩了出去。剛才的觸感有些軟,不像什麼磚石。她回頭一看,那是一截人的手臂。黛鸞渾身一哆嗦,甚至不想去確認那到底是一個完整的人,還是只有手臂。它不算太軟,已經有些僵硬,怕是沒救了。
黛鸞勉強撐起身子,正準備撿起鏽劍,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真疼啊」
「慕琬?」她馬上拾起劍,「你在哪兒?」
「阿鸞?是你嗎阿鸞?」聲音從不遠的黑暗裡傳來,「快幫我一下,我出不去。」
「可你到底在哪兒?我該怎麼找到你?」黛鸞很著急,「你周圍有什麼?能看到什麼,摸到什麼?什麼都行,告訴我,我來找你!」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看不到。太黑了,這兒太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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