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五回:畫虎類犬(1 / 1)
那是一枚銀色的鈴鐺。
它和黃泉鈴很像,但若不仔細看其實也分不出差別。鈴鐺的模樣千篇一律,尤其是這種什麼樣的花紋都沒有的,只是單調的銀白,光滑的表面沒有絲毫鏽跡。但在這種時候,取出這種東西,象徵著什麼,很容易令人聯想。
「這是你爹的東西?」黛鸞大驚失色,「他最後做的半成品就是」
施無棄皺起眉,搖著頭:「你爹可真是藝高人膽大,這種要求也敢答應。若是只還原樣貌那還簡單,功能可不好說。」
雲戈鎖著眉,咬著牙,語氣是極力克制的鎮靜。他慢慢道:
「錯了。這些都好仿,難的恰恰是那不論怎麼轉,都能看清的紋路。」
成幽拈起鈴鐺,指尖不動,只是手腕用力,有規律地晃動起來。
的確是接近於人的嗚鳴。悲悸,淒涼,如遙遠的世界傳來陣陣低語,哀怨連天。
但好像也不太一樣。
山海只聽過一次,就是和徒弟還有慕琬在死去的林姑娘家聽到過,是如月君的鈴聲。黃泉鈴的聲音都是一樣的,除了本不屬於鈴鐺的嗚咽聲,還有六道無常魂魄引發的共鳴。二者的韻律踩在一起,才算是個完整的象徵。
而成幽手裡的又是怎麼回事?那鈴鐺在誰手裡都是這種聲音麼?
「怎麼能算偷?我可是合法從別人手裡買來的。」
「別人?」
「確切地說是換用我一副寶貝要命的畫兒。」成幽的語氣充滿不舍,「這可是從正經地方拿來的,取之有道。」
「正經地方?」雲戈板著臉,「正經地方不該收購偷來的東西。」
山海算是聽明白了。他們還在錦桐鄉的時候,聽雲戈的意思,父親的遺物還在他身上,定是那鈴鐺。可那時候雲戈真的還拿著它嗎?這黃泉鈴的仿品,究竟是在那之前就丟了,還是之後,亦或是一開始其實就不在他手上?雲戈算是個老實人,應該不止於騙他們,但當時他也沒拿出來證明,或許是和幾個陌生人不必多說但事已至此,那鈴鐺的確在姓成的手上,而不是雲戈這裡。
「歿影閣不夠正經麼?」成幽問。
「呸。」慕琬罵了一聲。該說看在香囊的份上,她是有發言權——雖然也是「自願」。
黛鸞杵在那兒半天沒吭聲。她想了想,細細的眉毛也擰成一團。她抿了抿嘴,說道:
「不太一樣。」
「什麼?」幾人看向他。
「就和真正的黃泉鈴不太一樣。」
其實那聲音已經很像了,距離他們上次聽到的間隔實在太遠,記憶有出入也是自然。說不準把仿品和真品擺在一起,他們就能分出來。時隔一年,黛鸞可以辨出虛實嗎?雖然有些不可置信,但想想她當時還原出的地圖,倒是很有說服力。
「是嗎?」成幽抬高眉,眯起眼,「那姑娘你覺得哪裡不一樣?」
「黃泉鈴的聲音更更洪亮。也許這個詞不妥,我想想。」她抓抓頭,「更清晰明了,讓人覺得仿佛來自四面八方。是別處的聲音一併往人耳朵里跑,而不是聲音從鈴鐺往外跑。而且你這個,太悲傷了。誠然,黃泉鈴本身就是哀鳴似的音調,但你這個就仿佛比起不甘,多了幾分戾氣在裡面,我不喜歡。」
成幽笑了笑,並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諱。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真正的黃泉鈴,我的確聽過一次便不會忘記。但聲音只是它附帶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作用。雲老闆——」他看過去,「您覺得您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雲戈不清楚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父親因這個人而死。他的眼裡飽含著不加掩飾的恨意,成幽不覺得是個問題。但他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父親為人正直,兢兢業業,精益求精,是我一生都敬仰的人。」
「即使不擇手段?」
「我不允許你污衊家父。」
「污衊?」成幽攤開手,「我說的可是實話。神匠雲鐧的手藝無人可比,沒有他做不出修不好的器物。他為自己的事業嘔心瀝血,全神貫注於每一樣作品,為它們注入靈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有時候,這種人反而會為了追求完美走上偏執的道路」
「閉嘴。」
「注入靈魂?懂嗎?」成幽捏著指頭晃了晃鈴鐺,裡面沒有鈴墜,「注入靈魂。」
雲戈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只覺得他面目可憎。山海隱隱覺得不對,似乎猜出了什麼惡毒的答案,但很快否定了。他看了一眼黛鸞,那一向呆呆愣愣的臉蛋也沒有多餘的信息。慕琬也有些猜不透,不過距離答案也很近了。只有施無棄真正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字面意思——百骸主從來不高估人類的道德水準。
「裡面封印了人類的靈魂。」他直白地說。
山海覺得腦子裡炸開了一朵花。這感覺說不清楚,像你站在一扇破敗的門前,你知道自己可以打開它,也猜得出門後是什麼,但不敢。結果你既沒有打開它,裡面的東西沒有破門而出,而門自己卻直接炸開,燒的乾乾淨淨,藏污納垢的一切都隔著一層煙幕展現給你,連同面前的灰燼,極盡污濁。
「許多靈魂。」成幽面無表情,語氣輕飄飄的,就好像這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事實上是沒有直接聯繫,「穿越六道靈脈帶來對人身的傷害,將轉嫁到鈴鐺上。那種懲戒,會給它造成一種假象,將鈴鐺里封存的靈魂誤判為完整的人,以使其持有者規避代價的結算。」
屋裡鴉雀無聲。
雲戈的臉在抽搐,他們沒有看錯。沒人清楚他到底是否知道亡父的「伎倆」。可能是被揭穿真相,沒能維護住父親的形象惱羞成怒,也有可能當真全然不知,覺得成幽在造謠。
「信口雌黃!」
目前看來是後者。
「你是當真不知道,還是裝的?」成幽笑著搖頭,「也是你父親若告訴你這法子,你早就成了新晉的神匠,何苦至今還沒什麼成績。你要是知情,也不太可能如此維護雲鐧的名譽,當真對他如此敬仰了。」
雲戈攥緊了拳頭,一拳砸在前台的柜子上。那木櫃早就上了年紀,伴隨著「咔嚓」的清脆響聲,炸開一道大口子。木屑直直刺入他的手側,不一會兒鮮血便蔓延出來,他卻全然不知。他的拳頭深深嵌在裡面,仿佛生來就長在裡面。
「你莫是自己殺了人,污衊到我家父身上!」
「就知道你會這樣講。我倒不能說你冤枉我,畢竟這裡面裝的冤魂也是有限。時間久了也會被銀器淨化乾淨。所以它既不能一次儲備大量的亡者,又不能放在那兒不用。換句話說,就仿佛供養一般,要不斷獻上新的祭品。你父親若不知道這樣的功能,又如何造出這種效果來?你可也要動動腦子好好想想。」
成幽說的不錯。這番話令雲戈氣血上涌,手在那凹槽里似乎嵌得更深。其他人大氣也不敢喘。這對於一個一直都將父親作為榜樣的年輕人來說,無異是致命的打擊。揭露他敬畏的人的真實面目——還是對與他最親近的人,這聽上去實在是有些殘酷。
「所以你想幹什麼?」施無棄抱起雙臂,微微抬頭,從較高的視角望向他,「打碎一個年輕人對亡父的敬仰?你當然可以,甚至能告訴整座江湖,都沒問題。然而我還是想說你這乾的也叫人事兒?」
山海止不住地搖頭,看起來並不與施無棄意見相左。慕琬的表情像吃了蒼蠅一樣,不僅因為成幽揭露的「事實」,還有自己竟然再次將他預設成正人君子,還一道兒走了回來。想想就覺得噁心。她尋思了一下,對這番話產生了質疑。
「雲掌柜,您別聽他一派胡言。若是他在您亡父生前對他威逼施壓,也是有可能的。」
「對啊!」黛鸞大叫道,「說不定是你威脅人家!」
幾雙眼睛齊刷刷盯向成幽,如一大把利刃飛刺而來。但他一概坦然接納,如一團柔軟的棉花,將那些戾氣全部吸納。他的話有些迂迴。
「那麼六道無常為何只殺他一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若是我威逼於他,他受人利用,為什麼六道無常只殺他,不殺我?」
山海覺得這說法不無道理。難道說,當年請他打這件鈴鐺的人,其實也不是成幽。
像是看穿他在想什麼,成幽瞥了一眼他們,淡然地接了一句:「當然,這鈴兒的確是我最初找上門來,請他親自鍛造的。話不多說,這背後的意味,你們自己品吧。」
他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很明顯地暗示,一開始,這黃泉鈴就是雲鐧自願做的。或許成幽只是提出了這一個誘人的設想,將他引入歧途。而雲鐧本身為了登峰造極,應許了這一荒唐的請求。
雲戈作為一個老實的手藝人,腦子轉得沒那麼快。他沉默半晌,說道:
「不論你想說什麼,我父親若是沒答應,你也會殺了他。」雲鐧盯著他的褲腳,「這家店原先的主人,那個年邁的老師傅,怕也是這麼被你殺了的。因為他拒絕了你。」
除了施無棄外,其餘人倒吸了一口冷氣。先前在室外,他不太確定一件事——他聞到一種味道,不是出自於他們自己人中的任何一個。如今在屋子裡待久了,他慢慢有了結論。他看向雲戈,等著他說出那個結論。
「你有何證據?」成幽看著他,並不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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