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三回:別鶴離鴒(1 / 1)
凜山海向唐赫的方向靠近了兩步。
慕琬想拉他,但又猜他有所打算,便不加阻攔。他行了禮,開口依舊一副緩慢而平和的腔調。他對誰說話都這樣。
「唐少俠。」他說,「恕在下冒犯。我們來此地,是為了尋找兩位六道無常。不知您可曾見過?您來亡人沼,又有何意?」
「嘁,除了那妖怪他認識誰?」慕琬冷冷地嘲弄,就差往地上啐口唾沫。
忽視了這個不禮貌的、差點死在自己刀下卻毫不自知的臭丫頭,唐赫將刀收回鞘中。山海不清楚自己能否將此視為談話的誠意。同為陰陽師,既然能來到這裡,便是有所圖謀;既然有目的,也不是談不下去。
萬鬼志在何處?
唐赫是不會直接這麼問的。他知道朽月君的話里含有揣測的成分,但凜山海所言是否屬實也有待考證。沒必要兜什麼圈子,他直白地說:
「找萬鬼志。」
「」
這次輪到三人的沉默了。唐赫從他們臉上看到的是切實的迷惑。他堅信朽月君除了窺探所得的夢境,還有其他途徑得知萬鬼志的下落,即便是推測。死生之界太多,葬頭河只是諸多可能之一。既然能讓他動身造訪,至少是有些把握的。但顯然,凜山海他們著實不知情。
山海一方面覺得唐赫沒有騙他們的必要,另一方面又為之震驚。他記得萬鬼志有可能存在於這種地方,但沒想到就在這裡。這個說法是真的嗎?唐赫自己又有多大把握,山海一概是不知道的。退一步呢?如果真在這兒,他們應該阻止那兩人得到萬鬼志嗎?
這大概也算作搶了。他的「道」並不能給出答案。山海既希望它在這兒,又希望不在。
「你要阻止我嗎?」
唐赫直接將問題提了出來。而那語氣里包含的意思分明有別的意思。
你能阻止我嗎?
「那要看您拿它幹什麼了。」山海坦言相待,「而我猜您大概是受僱於人的。您應該不會為了錢去做這件事,而朽月君能開出的也絕不單單是個數字。」
「你是聰明人。」唐赫看著他,「你們又準備如何?」
「物歸原主。」
「那可就很無趣了。」
「我不知道您也是追求樂趣的人,就像那位六道無常一樣。」
「倒也不。只是他拿萬鬼志做什麼,都與我無關。我只要拿到報酬。」
說到這兒,山海心裡大概有了答案。所謂的「報酬」說不定與施無棄的動機是一致的。翻閱它,然後找到想要的結果。但這未免單純了些他總覺得在此人身後,有更深層的、某種可怖的東西,不可名狀。否則他也絕不會與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合不來的妖怪聯手。
山海回頭看了一眼慕琬,她的眼中依然飽含恨意。
已經沒得商量了。若不是一道名為雁沐雪的鴻溝,他們興許還有合作的機會。不過和這種人合作,也需要小心謹慎才是。他的「可怕」相較於朽月君更加安靜,是無聲的,不那樣熱烈,卻有著將人扼於水中的冰冷與窒息。
「他說要祭品。」唐赫又說。
不用多說,這個「他」指誰所有人都能想到。而實際上山海心中也有這樣的憂慮。身後的黛鸞和慕琬明顯警覺起來,
「祭品會讓荒骷髏突破封印。」山海說,「施無棄曾從這裡脫身。那時候,骸將軍是甦醒的狀態並不需要祭品。何況讓他醒來,沒有任何好處。」
「啊施掌柜。」
唐赫的語氣若有所思。但他並未追問他如何逃脫,如何重返人間。他一開始就覺得此人並不會這麼輕易地交待到什麼地方換句話說,命硬。他與朽月君大概能打上好一陣。而碰巧,百骸主知道一些——很小一部分的他的秘密。但無所謂。
如今這個秘密是那三人都知道的事。
「你應該也召不出天狗。」
慕琬緊盯著他,眼神充滿鋒芒。她從未忘記師姐的遭遇,還有這分明有一絲絲關聯卻無情到令她難以忍受的親緣關係。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噁心。
「的確。你現在要為你師姐報仇?在亡人沼,你確實能在恨我的人中插個隊。但我不覺得在這裡打起來,是你和你的同伴想要的結果。」
慕琬簡直要氣瘋了。
「冷靜。」
山海攥住她的袖口,嚴厲地說:「傷門居東方震宮。震卦主動,動則易傷。」
過去的慕琬或許懶得管這套亂七八糟的規矩,儘管她同為陰陽師。現在她理智很多,何況妖傘葉隱露現在不過是個擺設,隨便哪根泡過水的木棍都比它更結實,更能打。
「這筆賬我們之後有的是時間算」
但現在要出去。
「你是不是感到奇怪?」這次,唐赫對凜山海說,「雖然你知道大門實則開在休門,但並不知道原因。你少算了一些東西。」
「願聞其詳。」
「時間。」
「時間?」
「休門旺於冬——特別是子月,相於秋,休於春,囚於夏,死於四季末月。」
仿佛一塊巨石砸入思想靜謐的水塘里,激盪起層層堆疊的漣漪。他忽略了這個問題,門不一定是「死的」,它可以是「活的」,怎麼活,活多久,隨時間而變化。
同樣,這便引出另一個問題——門不止一個。
所以朽月君能放心大膽地破壞其中的結界嗎?
而相於冬又有何處?傷門和杜門。也就是說,在此地和東南還各有一道門。現在是逃脫的絕佳時機。可是
迷霧間,第五個人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如此門可羅雀之地,幾位真是稀客啊。」
這聲音清清冷冷,又帶著些許分量,飽含深沉之意。這別有韻味的音調黛鸞簡直太熟悉了。她猛然回頭尋找聲源,看到聲音的主人正款款走來。其他人也不約而同地望過去。
如月君還理著那輕便的隨雲髻,臉上淡淡的脂粉在天光下顏色濃郁了幾分。印著六出飛花的曲裾上壓著那枚禁步。她手邊沒提著裝著顏料的箱子,應該是寄存到別出去了。
「如月君?」山海仿佛抓住了思緒的救命稻草,「您是從傷門來的?」
「你們很聰明,知道此地有路。不過很遺憾,從這裡出去,距離你們來時的現世,恐怕有十萬八千里之遠」
她語調拖得悠長,仿佛延綿而生的絕望。她忽然抬起手,向兩邊分別丟了幾個小瓶子。所有人都接住了這突然出現的竹瓶,包括唐赫。他打量起來,觀察這略細而短的竹節,被木塞堵住,輕輕搖晃能聽到裡面的水聲。但量很少。
「這兒的瘴氣我不建議你們吸得太久。這藥,能分解毒性。」
唐赫收起了藥,但沒有用。黛鸞朝如月君奔過去——即使這個舉動同時令她靠近敵人,山海也沒能把她拉回來——她抱了一下如月君,隨即看向對面。
「那傢伙說萬鬼志在這裡?這是真的嗎?您應該記得什麼涼月君說,當時他那虛幻的案件場景是您畫的,您和他關係很好嗎?對萬鬼志,您又知道多少?」
面對這些問題,如月君的神色好像有些許變化,好像沒有。像是微風下的湖面,讓人看不清它是否真正掠過什麼陰影。更沒人知道,那影子究竟是天上的飛鳥還是湖面下的魚。
然後,這帶著若有若無陰影的臉,微微轉向唐赫的方向。
「我知道你的事。」她沒有回答黛鸞的問題。
「嗯。六道無常什麼都知道。」
他們不清楚這回應里有幾分算嘲弄,但不重要。
「你想要確信,你的天狗究竟是不是紙上有名。若它是純粹的妖怪,那的確不帶有唐鴒的魂魄,但你還需要它所能變化的模樣。若沒有名字,那麼唐鴒殘存的靈魂碎片就會被你們想辦法煉化出來。可不論結果如何,它和那孩子,都會死。」
那三人都依稀覺得,自己得知了某種可怕的信息。由於太過龐大,他們暫時無法消化這番話之中的分量,但也正是因為其龐大之處,他們都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同時拋卻了人倫綱常與妖道仁義的計劃。
它是一個無聲的秘密,隱藏在那看似普通的人類皮囊之下。可他分明比妖還要駭人,即使相距很遠,一股惡寒仍能從那靜謐的眉宇間直刺過來,勢如冰河鐵馬。
滅絕人性?毫無人道?道德淪喪?喪盡天良?
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仿佛他生來就不受這些用來形容人類的成語的約束。或許從根本上,他和朽月君就是一丘之貉。
但這麼看來,這主意或許是朽月君出的,的確很符合他忽視人間條框約束的作風。當下的如月君如此平靜地敘述著,或許是早有所知。
「你也是來妨礙我的嗎?」
「我著實不太明白。」
如月君露出備受困擾的神色,帶著一種憐憫的憂愁。這眼神讓唐赫覺得很不舒服,像是以極寒之水強行撲滅一段燒紅的烙鐵,水卻不曾沸騰,還是那樣冷,冷得令人髮指。
「不明白什麼?」
他的語氣不耐煩極了。這種錯亂是在如月君出現前所不曾有過的。
「讓人死,又讓人生。」她慢慢地說,「無需換位思考,隨意地殺戮,隨意地創造,對死生之物本身不加以深究。但無妨,任憑誰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是我當真不明白人固有一死,只要是活過便不算是白活。卻總有人忤逆有常天道,翻覆陰陽,逆轉生死,一心求死者痛不欲生,順理而亡者求死不得。更有甚者,追求的恰是那令人厭倦的永生之道我不明白,就像我至今仍不理解方士們潛心修道一心成仙,那又有什麼好處呢。活著?僅僅是活著?聽起來甚是枯燥,我早已厭煩」
如月君看上去不是話多的人,她這番言論確乎是有感而發了。或許在她心中,這些問題著實令她困擾已久,卻從來不得解脫。人們都很困惑,唯有唐赫抽出刀來,用刀尖直指向她那張帶著倦怠微笑的臉。
「萬鬼志——」
「在這兒,就在這兒。」如月君突然泄露了不得了的秘密,「就藏在亡人沼的某處。只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想讓你得到它,與朽月君的立場無關。」
他在一瞬躍來,漆黑的身影像箭的殘影。他太快了,即使這步行動在山海的預料內,他也不曾想到姓唐的還能快到如此地步。
「咣——」
一種獨特的金屬交接聲。黛鸞驚恐地鑽在如月君懷裡,卻未感受到襲擊。她緩緩地、謹慎地轉過頭,微微睜開一隻眼睛。
眼前除了被攔在視野邊界的橫刀,還有兩道平行的影子,相互交錯猶如黑白十字。
耳邊響起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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