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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四回:情詞悱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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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還記得我嗎?」姑娘快步跑到山海面前,裙子翩翩擺動,「啊也是,應當不記得了。」

    她的聲音清清亮亮,只是那自言自語般的語調急轉直下,令人有些莫名其妙。

    「她一直在等你。」卯月君說。

    「可我不認識她。」

    黛鸞和慕琬更不認識了,她們都是第一次見。

    「但她認識你。她叫晗笑,如你所見,是這棵樹的花妖。不到一千年前,你們見過的。」

    「一千年前?!」黛鸞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看了看山海,他更是滿面疑惑。

    卯月君抬起手,再次揮動起手中的神樂鈴。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就像從枝頭摘下一朵帶著露珠的花苞一樣。摘下來的時候,露珠還掛在上面。

    悠揚清脆的鈴聲再度響起了,熟悉的眩暈感又一次剝奪了他們的感官。

    這次,首先出現的,是一個熟人。

    此人生著張俊俏的臉,細碎的短髮搭在額前。他頭戴一頂同衣裳一樣碧帶繡底的綸巾,烏如梅枝的細碎長發傾瀉而下。敞開的衣擺上繡著淺亮的、天青色的緞兒,青白交錯的袍子在他身上顯得無比輕盈。

    極月君。

    黛鸞下意識驚叫一聲,但沒人聽得到。她已經知道,當卯月君揮動神樂鈴,所湧現的畫面都是歷史的回溯。而眼前的極月君,並沒有掛著那道黑色的遮幕,瞳眸也不是如今這樣清寒凜冽的。他的目光銳利而透亮,即使在白天,也像寶石般閃閃發亮。

    但那樣的眼裡沒有屬於六道無常的印記。

    那是過去的極月君。

    不過他並不是笑著的。他一個人,在庭院的檐廊上發呆,這表情他們從沒見過。膝上放置的,是他那一雙纖纖玉手,這也與現在不一樣。那雙纖蔥般的手十分白皙,一看就是好好養護著的,最適合彈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哀樂,只是靜靜凝視著面前的小瓶子。

    瓶子很小,青色,細長的頸,用玉打的。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極月君側過頭,看了看向他敞開門的房間。

    房間靠牆的中央供著一面琴。琴身有一半在陰影里。這琴木是金絲楠,上的是純鹿角霜胎,打著玉石的琴軫,貝制的琴徽。五根琴弦被直直繃在上面,安靜極了。

    五弦琴,無弦琴。

    是他如今背著的那把。

    他發出不易察覺的嘆息,輕輕拿起了面前的瓶子。

    「等等,極月君,等一下!」

    黛鸞像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斷地對他喊叫。可是極月君自然無法聽見。不顧她徒勞的大喊,他摘掉瓶塞,揚起臉,一手翻開了自己的眼瞼,將裡面的藥水灌進了眸里。

    那對明亮的眸子。

    那對鮮活的眸子。

    傳來意料之中的慘叫——即使沒人會設想過這樣的聲音,竟然是從極月君口中傳出來的。不過是一隻眼睛而已,刺激性的氣味伴隨青色的細煙緩緩擴散。他一手緊緊捂住了那隻眼睛,一手攥緊了玉瓶,生怕它灑了。那叫聲是如此悽厲,憑誰聽了都能讓心口緊緊揪住。從指縫間滲出汩汩的血,黑色的,應該是與毒藥混在一起,變了質。

    他攥緊了染血的掌心,狠狠擊打在木質的地面,動靜很大。那聲音很大,普通人也捶打不出來,想必他一定痛極了,痛不欲生。

    過了許久,他稍微緩過來了些。急促的呼吸趨於平穩,只是額上的汗水依然十分鮮明。

    他將帶著黑血的手慢慢挪向了另一隻眼睛。

    「住手!停下啊極月君!!」慕琬也尖聲喊著。

    即使她應當知道,這是徒勞的。

    那條他們熟悉的幕布出現了,遮掩了他的雙目。他是琴師,為帝王將相奏琴。他的琴聲很好聽,即使目不能視,那些指法與音律的方位也早已爛熟於心。他身邊也有其他琴師,他們與極月君一樣,都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為王公貴族彈琴,他們不能傷到貴族分毫。

    那時禮樂的地位比現在高很多,所以琴師的身份自然十分尊貴。他們慢慢看明白,極月君本是為一位普通貴族彈琴的。他的琴法令所有人都羨慕,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用於形容人的美貌,現在拿來與極月君的琴技相比,也絲毫沒有誇張的程度。可如今的極月君沒有這雙靈巧的手,琴上也沒有弦。若不說,看不出那是一面琴;若不問,沒人知道他是個琴師。


    誰都沒想到,他們有幸在這樣的回憶里聽到他的曲子。或許正如過去的他一樣,從不知自己竟有幸被皇上召進京城。

    可他若想在京城出人頭地,就必須奉旨弄瞎自己的眼睛。

    若拒絕,更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他沒有辦法。

    就像傳說中的一樣,他對那些光鮮靚麗的生活沒有太大興趣。除了彈奏指定的曲子,偶爾還要寫些新的譜子。皇上給他批了一處庭院,獨屬他一人,還找了許多僕人照顧他。但他將他們都遣散了,只留下一個做飯的婦人,和一個掃地的啞巴。他的聽覺自然異於常人,以回聲判斷自己該如何行動並不是難事,不過做飯與打掃這種傷手的事,他確實不能去做。

    庭院有一座後山,再往後是廣袤的山林。他喜歡在這裡撫琴,琢磨新的曲調。而如傳說中一樣,他總能引來許多山林間的小動物與妖怪。它們從不傷害他,天敵間也絕不撕咬,它們只是聚攏在他的周圍,靜靜地聽他彈曲。這些有趣的生靈,是他每一首曲子最初的聽眾。這個待遇即使是皇上也不曾有過。

    在那群動物與妖怪之間,有許多與人類頗為相似的面孔。有些是妖物,有些是遊魂,還有一些是附近的付喪神。除了他的宅子外,這一帶還修了幾座大房子,都是有身份的人住在這裡。潛藏在那些房子裡的付喪神或者小妖怪,也隔三差五地跑來。偶爾也有富貴人家的孩子,追著自家的寵物尋覓到這裡。

    有一個姑娘天天來。她的面孔與這名為晗笑的花妖別無二致。不同的是,她是個人類,還是貴族家的千金小姐。她的衣服也不是現在這樣的。在這段歷史中,她身上總穿著各式各樣的綾羅綢緞,每天的打扮都不重樣。

    除了聽曲,她主要是來看一個人的。

    或者那不是人,而是個妖怪。

    憑藉極月君的容貌,別說是女人,就算男人中也有不少會動心。可這個姑娘並不單單是為了他來,只是來聽他彈琴,主要是來看那位似人的妖怪。

    那個妖怪從山裡來,長著與人類一模一樣的臉。他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也很安靜,即使在曲終人散時也不會吵鬧。他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時間長了,那姑娘就注意到他,同他搭話。他也偶爾會與姑娘聊上幾句。

    姑娘喜歡他。

    姑娘不知道他是什麼妖怪,山澗的靈氣,修成的動物,或者什麼老舊的物件所化這些都與她無關。她知道他不是壞人。她的眼睛很單純,很乾淨,她能看透他的靈魂,那一定是清澈而無雜質的。他與害人的妖怪不同,身上沒有戾氣,不兇惡也不狡詐,散發出的只有林間霧氣似的溫和清冷。

    妖怪對誰都是謙遜的,讓人不覺得疏遠,但也不覺得親近。他對姑娘的態度也一樣,不因為她是人類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讓姑娘有些感激,又有些失落。

    「我見過你。」有天,曲終的深夜裡,姑娘鼓起勇氣對妖怪說,「我小時候和朋友常去山林里玩,我看到你坐在樹上,遠遠地瞧著我們。」

    他有些茫然:「是麼?你大概是記錯了吧。」

    「不會的。我小時候能看見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但長大就不行了。除非你們能讓我看見。我想那應該就是你。我想下水玩,你就在那棵樹上喊了我一聲。我回頭來找你,就這麼一會兒,家裡大人就來了,把其他孩子都狠狠打了一頓手板,我算是逃過了一劫。」

    「唔,我不記得了。」妖怪有些困惑,「就當有這麼一回事吧。那邊的溪流到了夏天,總有許多水鬼捉替身。」

    「你真好,你從不害人。」

    姑娘由衷地說出這樣的話,妖怪卻笑了。那笑並不可怕,反而讓人覺得好看。她還是第一次看他笑,稍微愣了一陣。妖怪說:

    「可別這麼想。妖怪和人一樣是多面又隨性的。我若說我吃過人,你信嗎?」

    「我不信!不太信」

    妖怪又樂了。

    「按部就班地修煉下來,我是化不出人形的。我也不瞞你。人嘛,我的確是殺過,殺的是怎樣的人,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不過你應當還記得,琴師當年對我們說過的一番話。」

    「是,什麼話?」

    「他知道我們之中有不少人殺業在手。他說,過去的事既往不咎,若今後還想來聽他奏琴,身上就不許再沾染血腥戾氣了。」

    「啊——的確,有這麼回事。」姑娘回憶起來了,「可是你們真的就為聽他彈琴,放棄了殺人的本性?」

    「你這丫頭,怎麼提起打打殺殺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怕呢。」他嗔怪著,「何況殺戮又不是每個妖怪生來就喜歡做的事,可別真把我們與什麼猛獸混為一談。」

    「沒有沒有,沒那個意思」

    「所以說妖怪也是很隨性的啊。你呀,還是早點回去吧。天色這麼晚,再不回家會被路過的妖怪吃掉的。」

    姑娘小聲地嗯了一下,一步三回頭。走了一段距離,那個妖怪就不見了。但她分明還覺得他就在附近,默默看著她,像兒時的那個夏天一樣。

    直到她躡手躡腳地翻進自家牆院兒,他才安心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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