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回:死過一次的人(1 / 1)
令他們萬沒有想到的是,瑤光卿恰在這一日出現在蝕光里。
「早就不再是,瑤光卿了。」她冷冷地說,「而且,我一直,在這裡落腳。我暫時,無處可去。」
每句話帶著熟悉的、難以言說的疲憊。這讓他們確信,坐在那的正是瑤光卿本人不錯。不,應該說,是前任的瑤光卿。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打著手指卷的短髮仍貼著鬢角,唇上塗著深色的口脂,只是雙手比以前多戴了雙雪青色的綢緞長手套。
手套上端的手臂,連戴了七八個晶瑩的鐲子,每邊都是。她身上多了許多新奇的裝飾,耳墜、項鍊、額飾、胸針到處都是玲瓏剔透的光點,斑斕綺麗,真不知是什麼寶石。
她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兩隻手在沙發背上舒展開。龍膽紫的旗袍觸感很好,與沙發摩擦發不出聲音。
絲毫不像是死過一次的人。
莫惟明敏銳地注意到一件事,這正是他的新眼鏡告訴他的。他下意識將它推了一下。
「原來如此。」
「你在如此什麼?」梧惠困惑地看向他,又看向不再是瑤光卿的女人,忽地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您是——是這樣回來的。」
施無棄端來兩杯新茶,放到桌上,請他們入座。
「看來您的眼鏡效果不錯。」他說。他知道莫惟明一定是瞧見她眼裡的三日月了。
莫惟明點頭:「只是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作用。」
「您總會發現的。」
「不知道是不是款式的問題,」莫惟明是在說它沒有鏡框的事,「很多人總是盯著它看。可能實在很罕見吧。」
不再是瑤光卿的女人斜眼看他,幽幽道:
「是啊相當罕見。」
施無棄只是笑了笑,又問他:
「那您用著還習慣嗎?」
「一開始覺得彆扭,戴久了也好。而且沒有邊框限制,總覺得視野開闊了很多。現在再讓我戴有邊框的眼鏡,反而覺得不適應了。」
梧惠也跟著坐下來。她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對面的女人身上。她還想問什麼,一會兒看著女人,一會兒又看向施無棄,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梧小姐一副想問什麼的樣子。您直說便是,無須忌諱什麼。」
既然施無棄都這麼說,那梧惠就大膽開口了。
「呃,那個,我想知道就是,這位——前輩,現在繼承的,是誰的名號。」
施無棄看向女人,女人只是斜過眼看他,甚至懶得側過臉來。他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是極月君。」
「冰杪星回·極月君。幸會。」
極月君終於伸出一隻手,整個身子卻動也沒動。莫惟明和梧惠只是遲疑了一陣,剛猶豫著伸出手,她又收了回去。兩人尷尬地相視一眼。也好,不用搶了。不然跟她握個手還得彎腰,把身子抻長,費勁。
「不對呀」梧惠像是注意到了什麼,「總感覺很奇怪。」
「哪裡奇怪?」施無棄問。
「極月君,不應當是死在十二月的人麼?雖不知道如今按公曆還是農曆來算,您出事的日子,都是盛夏才是」
「你倒聰明。」只一瞬,極月君淺笑了一下,「我一開始,也有些疑惑。但我想起來了,在換上琉璃的心臟前,我的呼吸,停滯於一場寒冬。時間太久了,我已記不清。我甚至早就忘記了我的名字。」
莫惟明有些不敢置信:「居然連名字,也是可以忘記的嗎」
「嗯哼?很正常吧。當你的親人、朋友,都死了很久很久,或至少不在你身邊,沒人再用熟悉的叫法喚你,你也不常主動去想不就淡忘了嗎?特別容易。」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讓兩人有些不真實的感受。他們也不知該對此表示同情,還是擔憂,或者別的什麼。好在這種感覺,或許他們終其一生都無法體會。也難怪,時至今日,他們都不曾知曉她的名姓。
或許該感到悲哀。因為從未有一人意識到,沒有名字是多麼奇怪的事。她做了太久的瑤光卿,以至於本人完全和這個身份畫上等號,成了一種象徵,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只可惜在他們意識到這點時,她又成為另一個符號了。
所幸她自身對此好像不很在意。她一會兒調整一下手套,一會兒看向別處。反正,對現下的一切,她都呈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
「真是精妙的設計,」莫惟明感慨,「這一切,其實是你們計算好的嗎?」
「不。說來慚愧,我如今也只是被動地接受消息。」施無棄說,「但我知道,冰杪星回生前的遺體,被朽月君帶到冥府妥善保存。是歲暮朧師為她提供了這個機會。神無君和他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雖然聽不到現場的對話,但大致的情況,也猜得出。後來神無君帶著她來找我,說這確實是計劃之一。若想知道是誰加害於她,她必須活下來,找出局中變數。」
「為此,歲暮朧師竟然刻意為她讓出一個位置。這種程度的犧牲」
梧惠沒有說完。她想說的其實是,「有必要嗎」。但這話未免太不禮貌。
「實在沒必要。」冰杪星回翻著白眼,「說得好像,我很想活著似的。除了有點不甘,倒沒那麼大怨氣。不過,得知六道無常,至少有死這條路可選,我倒是舒心很多。」
「別看她現在仿佛無所事事,」施無棄輕輕搖頭,「是因為當下有些狀況,令她沒能得到閻羅魔的指令。不如說很多無常都沒再得到那位大人的消息。」
「什麼?怎麼了?」莫惟明敏銳地追問,「難道是因為現世靈潮的衰退?」
「這是猜想之一。過去,閻羅魔用黑白無常的小鬼形象,向他們傳話。後來,祂直接晃動黃泉鈴召見他們。雖然這樣不知道具體的理由,但至少還知道該回去見祂。而現在,他們的鈴鐺很久不被搖動了神無君說,他們當時還有些擔心,這種『替換』在那位大人不在的情況下,是無法得到認可的。但他們成功了,所以這應當是用法術制定好的規則。」
「哈說這些沒用的。」極月君不耐煩地說,「多管閒事的老頭。」
那「老頭」,該不是說神無君吧?可這話顯得她好像很年輕似的梧惠悄悄瞥向莫惟明,兩人用眼神無聲地交流。
「神無君一定有自己的計劃。我能做的,只是無條件地相信他。」施無棄說,「我知道,這對你們短壽之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事。雖然他的性格風風火火,說一不二,時常不與人溝通他的想法但我們已相識千年,憑我的了解,他絕對不會做對人類不利的事。」
莫惟明並不否認:「我確實不太理解。信任這個詞,對我而言就是賭博。」
「你們來這裡,一定不是來看極月君的了。」施無棄再度輕笑起來,他推了一下單片眼鏡,說道,「說說看,你們有什麼發現,或是想問什麼?我想應當也不是墨奕的消息。」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梧惠慚愧地說,「很抱歉,我們盡力了,但是」
「沒什麼。歸根到底,是我的責任。之後,我會拜託極月君幫忙跟進此事的。」
莫惟明又道:「除此之外,我們的另一個問題,其實也算是得到了回答。」
「哦?您還有什麼問題?」
「您已經告訴我們答案了。」梧惠說,「那就是選擇信任。我們對神無君的一些做法,也感到十分困惑。從形式上看,甚至是與正常認知相悖的行為。」
「說白了,像是敵人會做的事。」莫惟明捏住鼻樑,「但您既然都這麼說了現在,我反而有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剛才說的,閻羅魔失去音訊的事。」
「嗯。也正是在不久前,歲暮朧師還未卸任時,他們終於聽到了那位大人的召見。祂一次呼喚了數位走無常,這是十分罕見,並且十分不祥的情況。那位大人並不屬於人間,想要降臨於世,需要——」
「需要藉助六道無常特殊的體質,成為容器。」莫惟明接過話,「祂的概念太過龐大,一般人根本無法承受祂的意志。至少需要三位無常以上,才能當作載體。」
「你是,怎麼知道的?」極月君突然問。
「一本書上寫過。好像與『青璃澤的審判』有關。那之後,郁雨鳴蜩便不復存在。」
施無棄微坐直身子,頗為在意地看向他。
「是什麼樣的書?」
「唔,我不記得了。」莫惟明冥思苦想了一陣,「這本書我看得太早,都忘了是在研究所,還是來到曜州之後讀的。不過,我會回去找找的。如果需要的話,我會帶過來。」
「那倒是不必。不過,麻煩你注意一下作者的名字。」施無棄如此叮囑。
「好的但怎麼了?這書哪裡寫得不對嗎?」
「不,它寫得很對。」施無棄有些嚴肅,「但當年的事,知情人少之又少,只有各種對人間造成切實影響的改變與結論流傳出來。劇透的情況,過於細節莫非是哪個當事人所書寫?真是奇怪。不過若是你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書,便不足為奇。他很喜歡在各地搜羅傳說故事,越冷門、越小眾的,他越感興趣。」
「可能研究靈感也是從這種東西里得到的吧搞不懂。」莫惟明黯然道,「唉,也過了這麼多年了,依然看不透他。」
「總之,你說得沒錯。確實是一種『降神』的方式。那位大人一定是有相當重要,相當急切的事要說。可是,回來的霜月君、葉月君都告訴我,因為某些原因,儀式失敗了。具體情況,他們又說不出什麼,我只得通過法器不斷試圖追溯。直到現在,仍一無所獲。」
話說到這兒,氣氛已然沉重無比。可正當施無棄還想說些什麼,他們卻聽到一處漆黑的幕布後,傳來咚咚的聲音。他彈起身,迅速沖向那邊。梧惠想起來,那裡正是安置了鶯月君身軀的棺材,也連忙過去。莫惟明和極月君隨後才跟了上來。
他們衝進來,才發現屋裡的布局和之前很不一樣。地上繪製了一個巨大的法陣,沉重的黑漆棺材被擺在中央。梧惠差點踩上去,連忙收回腳。周圍還有蠟燭、乾花、香料、礦石,大約對法陣起什麼加持作用。
隨後而來的莫惟明看到這一切,蹲下身,困惑地打量起繪製法陣的材料。半透明的黏液打底,上面均勻地撒著粉末。也可能是礦物,摻雜了某種貝的碎屑。由妃色到堇紫,它們呈現均勻的顏色漸變,大概是成分的配比有所不同。從中間淡、周邊深的分布規律來看,應該是刻意為之。
不知道是藥粉,還是別的什麼,法陣透著點兒淡淡的藥草香,但他認不出品類。越靠近地面,越能聞到一股特殊的蛋白質燒焦的氣味。難道有動物毛髮?
他剛伸出手,想淺淺辨認這東西的成分,就被厲聲喝止。
「別動!」施無棄突然說。
「抱、抱歉。」莫惟明連忙站起身。
「幫我個忙。」施無棄站在咚咚作響、微微顫動的棺材邊,「我把蓋子掀開以後,你們立刻幫我控制住鶯月君。不太對勁。要小心,可能有危險。」
兩人小心地繞開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極月君抱著肩,遠遠看著。施無棄將厚重的棺材蓋小心地挪開。剛移出一條縫,裡面見了光的「人」掙扎得更加奮力。兩人立刻按施無棄的指示控制住她。可誰也沒想到,鶯月君的力氣大得驚人,直接撞開蓋子,連施無棄整個人都打了出去。
法陣被破壞了,她的反應更加劇烈。磕到架子的施無棄顧不得疼痛,狼狽地掀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棺材蓋。兩人不敢怠慢,只能找準時機,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在鶯月君的手臂和腿。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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