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朱紅與蒼白(1 / 1)
水珠從嬌艷欲滴的草莓上滑過。每一顆大小相近,必是經過精心挑選。經過刀工精湛的廚師之手,它們被切製成金魚的模樣。躺在白色的瓷碟中,下一刻像是要擺動尾巴,躍然於盤中。晶瑩的醋栗吹彈可破,像魚兒吐出的泡泡。果實的梗與蒂被盡數摘除,愣是一丁點綠都看不到。
那些圓滾滾的醋栗是如何被固定在盤上的?從侍者們將幾個果盤端進來,到它們被擺到桌上,任何一次細小的動作都足以令果實位移。她起初疑心是蜂蜜,但指甲撥開它們時並沒有任何阻滯,直到入口也沒有不屬於果實的味道。
霜月君再抬起頭,對面的朽月君已將草莓切片送入口中。
「你不吃嗎?」
「」
「我不與你客套了,直奔主題吧?聽說你襲擊了百骸主的手下,就是為了,逼他向那對小年輕施壓——好讓你選定的新搭檔空手套白狼?這麼多年了,該說你是一點沒變,還是變得越來越像他一般瘋魔了?雖然是相同的靈魂,但未免太過悲哀。」
「這麼多年了,你倒是變了很多。」
「日月星辰亦有變遷之理。天下之大,寰宇之久,世上豈有不變之物?」
朽月君悠閒地翹起二郎腿,露出草莓芯一般白皙的腳踝。
被呈上果盤的餐桌,並不僅此一張。不如說,一牆之隔的房間才是今日的主場。
盯著圓潤的醋栗,阿德勒對侍者們手穩的程度有了進一步的認知。他毫不懷疑,在任何必要的時刻,他們會從任何地方掏出槍來,精準命中任何為非作歹的不速之客——哪怕是一隻蒼蠅。
於是緋夜灣先前的每一次動亂都顯得耐人尋味。
「您家鄉的水果大多嬌貴。能篩出這般完璧,您有心了。」
這是不屬於這片土地的語言。坐在一旁的曲羅生看她一眼,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一張空椅擺在他的另一側,桌面亦有同樣精巧的果盤。直到現在,這裡也無人入席。
「與您共坐一堂,當然不能失了禮數。」阿德勒以母語笑說,「這份心意漂洋過海,但願能傳到您的心底去。它們產自我自己的莊園。將來有機會,我還想邀您前來做客。」
「比起我們這兒,您家的水果,產得可真夠早的。本土的草莓,要再過一兩個月才能下來。更別說這醋栗,我們這兒更不曾有這般品種。」
大約是可以當讚譽聽的。曲羅生說的倒是母語,他相信他們的貴賓能夠明白。
阿德勒也並未讓他失望。他用同樣從容的、平和的語氣回應。
「當然,即使在我的家鄉,它們也是最早成熟的,不算應季。再過一陣,才是屬於它們成熟的季節。到那時,它們的產量會更大,果實會更飽滿,味道也更甘甜。但請原諒,我在得知有這樣一批果實率先成熟後,便迫不及待想要與我的新朋友一起分享。再過一陣,莊園的櫻桃和樹莓也該成熟了。」
「哎唷,您說得可真讓人心裡痒痒。」殷紅便也切回了母語,「能結識您這樣的朋友,真算是有口福了。」
「我們的生意離得那樣近,自是該相互照應。何況到了現在,按照您這邊的話應該算是,親上加親。為此,我特意帶來了莊園的鵝莓酒,希望您喜歡。它所採用的,又是另一個品種的鵝莓了。也許這裡的人更習慣稱為醋栗。」
醋栗有很多品種,如此渾圓鮮艷的,他們確實見所未見。每一顆都像是一枚小小的、精緻的水果硬糖,或是玻璃的工藝品,有著十足的通透感。實際上,它是相當嬌弱的。
「有關親上加親這個部分」
「該說您確實是位——有點兒瘋狂的賭徒。身無分文,空有一身入場的勇氣,勢必要將第一枚籌碼從其他玩家手中奪走。我可有些擔心,未來的某天,挑戰終將落到莊家身上。」
殷紅掐過曲羅生的話頭。阿德勒將眼前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後,面不改色。
「您許是多慮了。我不否認您遠在天邊的憂愁,但近在咫尺的利益,是實打實的。您是了解我的,自很早前,我便無意與您爭奪什麼,只做自己該做的生意。可能很多時候,我不得不將手伸向您的地盤,那也是因為我的行動終歸受控於我的國家,各為主命。這一切,很早前我們應算和解了才是。我亦不否認您稱我為賭徒,生意人總是需要些孤注一擲的勇氣。只是,在下向來行事穩健。沒有必勝的把握,萬不敢空手坐上賭桌。」
「也是。」曲羅生切斷了草莓金魚的鰭,幽幽說,「那便要做好留下血肉的覺悟。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是死人,在懂行的人眼中也可以是重金一桶。」
「血肉亦是資源,然而,僅能算作一次性的。在下是生意人,還是更喜歡流動的、堅硬的、能發出清脆聲響的錢財。」阿德勒輕巧地應對著。
殷紅露出陰晦的笑。
「人類從來不會淪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血液乾涸,骨肉枯竭,不是還有靈魂在嗎?」
包間內縈繞著歡快的笑聲。
維繼著嘴角的笑,阿德勒接著說:「聊到這兒,不禁讓我想起一開始,許多人相當牴觸照相機的存在。他們認為我們帶來的東西,會永久禁錮被拍攝者的靈魂。」
「原來不會嗎?」
曲羅生的疑問分明是玩笑性質的,殷紅卻突然一板一眼地說。
「並非無稽之談。我的師父,曾在這類研究上花過心思。當然,那時候已經有照相機這種東西了。按照他那時的設想,靈魂的性質與光相似。一個設備若能在瞬時發出強光,與魂魄產生類似共鳴的效果,就可以影響它、振盪它或者,至少能留下影像,以證明那一刻的確發生了什麼。他的團隊逐步對光的效果、試劑的成分不斷進行改進。」
曲羅生表露出了濃厚的興趣。
「那,他成功了嗎?我是說,能捕捉人類靈魂的機器。」
「也許有,也許沒有。你得理解,我不關注這個。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忙著接手殷社的生意。我並不正面接觸他的項目,也不直接參與注資,但他需要相對獨立的財務活動。」
說話間,阿德勒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懷念。
「您的師父可以說,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敬重的人。」
殷紅似是對前因後果一清二楚,但曲羅生的好奇寫在臉上。所幸,阿德勒也並不介意將這段早已銘記在心的記憶反覆咀嚼。
「我的父母都是正教教徒,我也一併隨著教會行動。只是母親病逝後,仍是孩童的我第一次對我深信不疑的教義產生懷疑。隨著年齡增長,對於靈魂、存在、魔法我產生了各種天馬行空的設想。父親無法約束我,便將我關進了瘋人院。那時候,我甚至已經成年。」
離開這裡不是難事,僅需將教義銘記於心,發自真心地贊同、讚美他們的神只。可能是叛逆使然,阿德勒寧願忍受瘋人院種種精神乃至肉體的折磨,也拒不順從他們的意志。他們威脅他,對於異端者、異教徒,按教規有千百種刑法等待著他。他卻強硬地反駁,既如此,法律又是為何存在,國與教又該誰更勝一籌,王權與神權又該如何自圓其說?
在這樣的時代,他們當然不能實行真正的懲治。但阿德勒仍與自由無緣。
直到一個來自東方的人,聽聞了他的事跡,特意來這無人問津之地造訪了他。瘋人院的麽麽也十分驚嘆,僅是一夜的暢談,阿德勒便像是經歷了什麼驅魔儀式——那個質疑神的惡靈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腔對神只的虔誠。
他很快被放出來。這也並非難事,因為彼時連他的父親也早已離開人世,不該有誰還能將他管束。長久以來,困頓於這荒謬之地的枷鎖僅他自身。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逢場作戲。斬斷枷鎖的從不是那位口齒流利的東方學者。他僅是撥開重重鎖鏈,將它斑駁的鏽跡展現在阿德勒的眼前。在神與靈魂的議題上,他們也從未真正達成共識。
之後,阿德勒以洗心革面的、虔誠的信者身份籠絡人心,又參與了遠洋貿易,正式成為一名商人。再之後,國家也為他們的項目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與關注。他知曉了那位東方學者的姓名與影響,也輕易地與他重逢——並以朋友的身份提供了諸多便利。
「不過他死後,局勢暗潮洶湧,我自是遭到清算,被扣上諸多罪名迎來牢獄之災。憑藉我的人脈與權勢,將自己弄出去不是什麼難事,這也只是我的祖國給予我小小的考驗。但我很是難過,因為他死後,我再無志趣相投的朋友。我們雖不如師徒、父子,亦或上下級般情感深刻,往來密切,我卻十分惋惜,為世上少一位知己故交憂愁不已。直到另一位來自東方的朋友『保釋』了我,我才二度重見天日,踏上船隻。」
「這就是您想要儘快促成完整星盤的成因嗎?不惜親自下場?」曲羅生困惑地問,「為了我老闆的師父——您故去的朋友?」
殷紅露出平淡的笑意。
「無所謂了。我們的準則只需一如既往地純粹——開心就好。阿德勒先生有意參演這曠世之作,我們哪有不跟牌的道理。既然演員已悉數入場,我們也該早做準備了。」
她用叉背將一枚醋栗碾碎。一小塊紅色的液體滋出叉齒間,潔白的盤面上,留下形似被按死在牆上的、蟲豸的痕跡。
阿德勒輕輕點頭,繼續回應曲羅生的問題。
「我也並不完全為了他,還有別人,還有我自己。實際上,不同的文化背景令我們的認知有著難以跨越的鴻溝,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
「是什麼?」
「知識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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