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回:總是不請自來的人(1 / 1)
墨奕第三次出現在梧惠家門口時,她第一反應,是先做了一個深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該誇她有進步。這次,她沒有直接闖入家裡,而是老老實實站在門口等,也不敲門。也可能因為,今天是個周末,梧惠並沒有出門,她不好意思直接闖進來。
「你來了,怎麼也不打招呼呢?萬一我今天不倒這袋垃圾,壓根不知道你找我。」
「嗯嗯。」
墨奕忸怩著不敢進門。梧惠不需要對方解釋,就已經猜到她的來意。她招呼墨奕進來坐下,又翻了翻家裡有沒有什麼吃的。她自己不是愛吃點心的人,都是別人送的。若吃完了,就什麼都不剩了。翻箱倒櫃幾分鐘,愣沒找到什麼,梧惠只端了兩杯麥茶來。
墨奕仍是什麼都不說,坐在椅子上,沉默著捧著茶。梧惠生出一種被質問的感覺。
「就算你這樣,我確實也沒有更多辦法嘛畢竟,當時我也說不保證的。」
墨奕有點委屈地點點頭,視線緊盯著茶杯。她的年齡看上去比羽、比虞穎還要小,因而即便她是個妖怪,梧惠還是對她這副模樣湧起感同身受的難過。她坐在一旁解釋道:
「我去找過我在霏雲軒認識的人了。但是,我當時還沒把話說完,就被她的師姐們發現,被逐出門了很狼狽吧?我甚至沒來得及給她提這件事呢。其實我也知道,就算說了,她也沒什麼辦法。畢竟她自己年齡就不大,在戲樓的話語權有限。你看,她連生活上都受制於自己同門。不好意思,我真的幫不到你了。你可千萬別怨我。」
「不會。我怎麼可能怨您呢?本就是我有求於人」
聽梧惠的語氣也如此遺憾,墨奕自然知道她的難處,更不可能去怪她。她抱緊雙腿,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蜷縮在椅子上。她輕聲說著:
「反正拍賣會已經開始了。那個,我能在這裡多待一會嗎?」
「噢,原來是今天嗎?我都忘了。」梧惠又說,「可以呀。只要施掌柜不擔心的話。」
「他不在店裡。我一個人。」她把自己抱得更緊,聲音更輕,「太孤單了。」
她的語氣和模樣實在令人心軟,可惜憑梧惠當然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她只能把椅子拉近一些,多陪她一會兒。在墨奕出現之前,她本在屋裡看書,現在也沒心情了。生活垃圾還堆在門口,沒顧得上丟出去。
梧惠決定跟她聊聊天。
「你是什麼時候遇到施掌柜的?在那之前,你都是一個人嗎?」
墨奕點頭。「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甚至不太記得和同伴在一起的日子。但我知道很多朋友都被抓走了」她喝了口茶來穩定精神,接著說,「我太小了,不那麼起眼。有時候,那些道士、陰陽師什麼的,都察覺不到我的妖氣。」
原來不是指個頭,是指能力上的「小」嗎?梧惠暗想。陰陽師很古老的稱呼。也許如今遙遠的東國還保留著相關行業的痕跡。她說她的同伴都被抓走了?
「他們,為什麼要被抓走?我看你明明是個可愛的孩子,不該是什麼作惡的妖怪呀。」
「我不知道。」她開始搖頭,「我不知道。我也覺得,大家應該都沒做什麼壞事。我以前也不知道什麼算壞事。現在,百骸主告訴我,大概就是威脅到別人的利益,在那個人眼裡就是壞事了說不準呀。我那時候更聽不懂了,我朋友們也是。但也可能,我們可以給別人帶來利益百骸主是這樣說的。」
梧惠聽明白了。這些天的書都沒有白讀。她已經知道,過去很多祭祀、施法用的器具,還有各種仙丹妙藥,都需要特定的妖怪的部分。就像如今的牛角的梳子、羊腸的琴弦、雞毛的撣子這類動物製品一樣,多數都會侵害動物的生命。妖怪又如人一樣,無法「圈養」。能這麼做的,得有像無庸氏那般天大的本事——放在今天,也是會被批判「不人道」的。但在那時,除器物外,在饑荒的年代,人類與妖怪互相捕食的事也並不罕見。
「也有和我一樣妖力不強的。」墨奕掰著手指,不知是隨手為之,還是當真在計數,「比如有一個朋友帶著我,和鴿子、麻雀一起啄地上的穀子。然後它就被彈弓打死了。我和其他鳥兒及時逃走了。後來我才理解,是因為穀子是農民晾曬的,我們威脅了他們的利益。可是我們總要活下去吧?我永遠記得它的頭骨在我面前被打穿的事,啪的一聲」
梧惠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墨奕一定是悲傷的,但用孩子的模樣將殘酷的話語說出口來,讓她憑空生出一種空無的荒誕。她開始後悔和墨奕聊這些了,必須儘快轉移話題才是。
「現在你安全了,」梧惠安慰道,「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是啊。它們,和那些危險的事,都不會有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再見過我的同類,百骸主說,我是最後一個了。雖然能和信任的人一起生活,但我還是時常覺得孤單。」墨奕抬起頭,用烏黑明亮的眼鏡注視著梧惠,問她,「你一個人,也會感到孤單嗎?」
梧惠不知道該怎麼說。
「偶爾吧。但也習慣了。而且我的性格,就是喜歡一個人待著的。」梧惠認真想了想,「不過話是這麼說,我也沒有體驗過像你那樣,一個人很久很久所以說不準。」
「我本來也習慣了。可是,這種感覺怎麼說呢」
墨奕重新將面前只剩一半的茶杯端起來,說:
「很多人在一起,是一杯熱水。水變少了,溫度降下來了,是很緩慢的過程,不那麼容易察覺。但是把剩下的水重新煮沸以後,我就意識到,我無法接受重新涼下來太冷了。倘若我沒有受到救助,依然一個人遊蕩——或者已經死了,也不會再害怕孤單吧?」
梧惠本就是那種很容易被感染情緒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氣,又呼出來,試圖把胸口積攢的壓抑感盡數排出。但這樣做顯然是徒勞。不知多少年獨自一人的掙扎求生,這種話題如大山般沉重,怎是拂去灰塵的嘆息能夠撼動的。
「所以,你才想看看那個拍賣品嗎?」她問,「就是那個蛋?」
「說是我族人的蛋,大約也只是一個噱頭吧。可我還是會想親眼確認一下。不過就算是真的,大概也變成化石什麼的了我不清楚具體是怎麼回事,只是粗略在邀請函上看到這個。我想我不該看的,就算有什麼,他也一定會告訴我。」
「可能他是想去現場確認好」
說完,梧惠也開始沉默了。她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安慰到她。或許干坐在這裡只會徒增壓抑。比起說什麼,不如做點什麼。
「要不,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咦?」
「就在附近走走。或者去霏雲軒附近看看。」梧惠沒忍住又嘆息一身,「唉。雖然我們肯定混不進去,就是在門口瞎轉罷了。不過附近有挺多好吃的,要去嗎?」
墨奕連連點頭。她的眼睛比之前更明亮了。如果希望兩個字能夠具象化,大概就是她此刻眼裡的光彩。只是梧惠有點擔憂,畢竟到那與霏雲軒一牆之隔的街上,卻不能進去,會不會讓墨奕更加難過。但不必她提出,墨奕便有些激動地說:
「如果真是我的族人,也許不用進去,我也能感覺到這就夠了。」
於是梧惠不再多言,立刻收拾東西帶著她出門。此時,夜幕已完全降臨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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