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回:日月參辰(1 / 1)
青璃澤是潮熱多雨的地方,剛入夏便下起瓢潑大雨,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枚鋼針,從天上帶著粉碎人間一切的使命而來。雨打芭蕉向來是浪漫的事,只是這雨若帶著殺意就不一樣了。它們落到哪兒,都是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要把傘打穿,把樹打碎,把石頭打裂。若是誰直接站在雨地里,站不了一會兒就要鼻青臉腫地回來。天空陰沉得分不清晝夜,只有一陣陣閃電將它點亮,空氣潮濕得若是呼吸過猛都會像嗆一口水似的難受。
在一棵參天大樹的中央,巨大的樹洞其內部與靈脈相連。但就在這洞口內,有兩個人影正待在這兒。
「這麼大的雨,不會將化屍池沖毀麼?若是裡面的東西流到外界,麻煩可就大了。」
「不會。化屍池地勢較高,何況我在下雨前就設下避水訣。反倒是你照顧的小朋友,他的房子不會被暴雨衝垮麼?」
「結界會極大程度地削弱降雨。何況」
「他還沒醒嗎?」
說著,狩恭鐸看向佘氿。佘氿皺起眉,沒再說下去。自他們從萬仞群巒中回來以後,那個被佘氿稱作縋烏的孩子一刻也沒有醒來。以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畢竟他年齡不大,身子骨也不夠強壯,對各方面的承受力都略小一些。兩人從雪山回來後,佘氿粗略將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若不是愛看熱鬧的狩恭鐸催命鬼似的追問,恐怕他也懶得再說。
「你現在這個新眼睛,能看清東西麼?」
「與普通的眼珠無異,不過,能從中調出冗長的回憶。」
「那麼你得知了他的一次次前世,有何感想?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值得在意嗎?」狩恭鐸繼續問道,「我也委實好奇,你要看那些東西幹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東西,更談不上感想,無非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東西罷了。正與你所見的芸芸眾生,別無二致。那漫長的歲月,雖然也有我能用得上的東西,但非常少。」
「那你可有點貪心哦。」
「畢竟不能點菜。難不成,讓雲外鏡給我挑出來?」
「這可不像你。」黑暗裡,狩恭鐸饒有興致地打量他,「你絕對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我也要敬你三分。哪怕是這白占便宜的事,你也不會草率行事。說說看,你打了什麼鬼主意?」
佘氿瞥他一眼,嘴角只是冷笑一下。但他點了點頭,說:「真是讓你說中了。實際上,需要過往記憶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你要讓他知道你為他付出的努力,對不對?雖然他還不是他,但可以是。」
「他不能是他。」
又一道閃電划過,緊接著是一陣驚雷。佘氿的眼睛短暫地亮了一瞬,將反射的冷光投到狩恭鐸的視線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沒有完全明白。
「呃?這我可就不理解了。你不是為了讓他恢復前世的樣子,迄今為止已經做了很多努力嗎?你的性格,從來不像是服從管教的人,卻也在皋月大人的麾下任勞任怨,想必也是為了那一天能早些到來。」
「來歿影閣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理由。我只是恰巧和你們相似。至於我那位故友我可以給你說明白些:我甚至不需要他看到我付出多少努力。雖然雲外鏡所給予的景象,無法窺視那時的思想,但這也足夠了。」
狩恭鐸短暫地停頓了一會。他稍加思索,好像明白了什麼。
「你該不會」
「佘氿!!」
這是一聲尖銳的少年的嗓音。尚未完全度過變聲期的男孩聲音一旦尖銳,就幾乎與女性的嗓音無異,這便意味著這兩個簡單的字節蘊含著極大的能量,幾乎要穿透耳膜。這聲音連嘈雜的雨聲也無法覆蓋,近得就像爆發在耳邊一樣。
就是爆發在耳邊。
狩恭鐸捂住雙耳,立刻看向聲源——樹洞裡的靈脈入口。一個少年已經站在那裡,讓這狹小的空間顯得更緊迫些。他可不想得罪這位小少爺,但在他開口說話前,更加不可思議的事已經發生。話音剛落,那少年竟然沖了過來,直直將佘氿從樹上撞下去了。
狩恭鐸目瞪口呆。
那小子可是鉚足了力氣,當然也因為慣性和佘氿一起栽下去了。這裡可足足有三丈高,就算有枝葉、草甸和泥水作緩衝,摔下去恐怕也夠要命的——至少對人類來說是。狩恭鐸小心地探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這小子誠心拿佘氿當肉墊的。佘氿一身衣服都髒了,那小子也乾淨不到哪兒去,但看樣子沒受什麼傷。
又是一道閃電。伴隨著隆隆雷聲,狩恭鐸左右為難。一方面,他自然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兒,卻又不想被牽扯進去。思前想後,他還是離開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雨聲太吵,還有地面上嘩嘩的流水聲,他不想分出精力去辨別這兩人的對話。反正到最後,佘氿想說的話一定會告訴他們,狩恭鐸便悄默聲地從靈脈溜走了。
「不,應該叫你晏?才對!」
小小的少年灰頭土臉,不顧臉上濺射的泥濘,惡狠狠地坐在佘氿腹部,雙手揪住了他的領子。佘氿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約怕這孩子在雷雨中聽不清楚,幾乎是用喊的說:
「你想起來了?先前你與迦陵頻伽的轉世相遇,有一瞬的記憶復甦。但你冷靜下來以後便忘了,我就知道,過去的你還在。」
小縋烏一拳頭打在他臉上,他也沒有反抗,這真是足夠稀奇。佘氿又笑著說:
「一般人躺這麼些天,絕對沒有這個力氣。雖然人類的拳頭很弱,但你恢復很快。」
「少他媽跟我扯這些!」少年猛地一揪他的領子,讓他晃了一下,「你是故意的!」
「什麼故意的?我聽不懂。」
「別給我裝傻!你是故意要看我前世的記憶,目的就是為了刺激我,讓我好奇你那些破事!你這混蛋,竟然敢利用我!」
「是你自己爭強好勝,在某些方面,又古怪地追求所謂公平。你心裡其實很清楚,你還只是個孩子,現在的吃穿用度都出自我手,心底里不想被比下去。我了解你,你和你的前世一樣,你們的每一世都很相似——也都短命。好強是好事,現在的你只是缺乏經驗。」
這孩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某種東西,這是之前都不曾有過的。雖然這仍是張稚嫩的臉,但佘氿確乎是從這個角度看出了什麼東西的影子。接著連續三道閃電,天空像是要被割成數塊,不知第幾道光電點燃了遠處的樹。那裡燃起紅色的火光,但佘氿知道,在這樣的暴雨下,它很快又會熄滅。
「你帶我走時,倒是不曾對我撒謊,之後也慢慢交代了我的身世。這不是因為你有多真誠——而是你知道總有一天要讓我知道真正的一切。但你也不是從未說過假話。你說你想要你的友人回來,我確實是覺得有趣才答應你。那時候,我甚至沒有過問我如今的意識究竟會如何,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覺得我做不到。」
「你一定做不到!」少年的額頭撞在佘氿的額頭上,「即使當時的我只是個人類的孩童,也很清楚,你要做的是閻羅魔明令禁止的事。但我來到歿影閣後,我開始明白了,你們所做的都是些擦邊的事,從來不明目張胆地觸犯律法。我也終於意識到,你想做的,根本不是復活一個早已經死透的人。」
佘氿竟然笑了。現在已經沒有閃電,他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像是遙遠的火光照映在他的瞳中。可是,那林火分明已經熄了,只有裊裊的黑煙與密不透風的烏雲相接。
「你只是想捏造一個你需要的人而已。」
「嗯。」
他竟然承認了。
他竟然恬不知恥地承認了!
年少的縋烏不知該如何回應,他驚呆了,世上竟有人如此厚顏無恥。雖然佘氿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他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縋烏。
他從來不是,但他可以是。
他需要他是。
讀取了佘氿有生以來的全部記憶,雖然對於那份真摯的友情,這年幼的孩子閱歷有限,尚且無法認知。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佘氿希望能傳達的部分,似乎已經完全得到理解。
「你真的下作。當年你聽他的,是你敬他;得知他目的後離去,是你覺得他令你陌生,你覺得你受到了偽裝的欺騙;而你最後跑回來,卻沒能救他,是你問心有愧。從那之後的你的餘生,你都在後悔你的離開——但從未懺悔你的背叛!」
說到這兒,少年的情緒太過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有藍色的血噴濺到佘氿的臉上,他沒什麼反應,只是靜靜等雨水沖洗乾淨。
被雨水模糊的視線中,他似乎看到一對齶的輪廓,與閃電在一瞬照亮八根肢節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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