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回:重於泰山(1 / 1)
此刻的楓,似乎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
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將他自上而下狠狠壓住。他向前幾步,腿上像是被捆住了沙袋,而且重量在逐漸增加,讓他的步伐更加緩慢、遲鈍。那重量不僅施加在腿上,還有他的腰上、背上、肩上、頭上最終,他的腿不堪重負,整個人俯趴在地。
他努力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前方不存在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正如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戰鬥。難道殺的名號就應該定義他的一切嗎?那麼他那些悲哀的過往,又算是什麼?謝轍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悸。內心深處,他承認,自己同情這無辜的孩子。若得知了他那樣的故事,誰又不會泛起憐憫?但沒有人知道——沒有了,再沒人了。
人們只記得他的殺戮儘管那還是六道無常極力幫他「掩飾」過的。死於他手的人很多,多得數不勝數。單單是眼前這支被佛光超度的亡者的軍隊,便是一筆令人瞠目的數字。是的,他犯下的惡行無可否認,無可洗刷,罪孽不會因為他的過去而被淡化、被粉飾。
可是啊
寒觴似是從那陣眩暈中恢復些許神志。他一把抓住謝轍的肩膀,謝轍立刻扶住他。兩人同時看向地上的那個孩子。此刻的他,當真像是一片入秋的楓葉,單薄、脆弱,軟軟地落在那裡。相較於由高遠之處向下流淌的層層金光,他孱弱的身軀似乎隨時會被這力量碾碎。
他俯身尖叫著,震耳欲聾。聲音不像是從眼前這一方空地傳來,而是從更深層的地底噴薄而出,與這從天而降的光彩相抗衡。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懸殊的實力不允許他做出任何反抗,剛才那凶獸般的形象從他的體內被剝離,剩下的只有蟬蛻一樣的空殼。
他真的好可憐。連寒觴也止不住想要如此感慨,但他當然沒有愚蠢到為此求情。再怎麼說,惡使就是惡使。恐怕在他們沒看到的地方,殺之惡使所做的一切,已經算是十惡之中危害最大的情況。他們都處於成型的初期,可一旦開始抽枝發葉,速度便會越來越快,場面會在頃刻間失控。整座江湖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這個場景,是誰都不想看到的。
所以要控制他,只能趁現在,一絲一毫的憐憫都應被捨棄。若是一時心軟,恐怕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而人間也將陷入更大、更明顯的險境之中。
他真的會死嗎?這擔心當然是多餘的因為根本不該有擔心的必要。他必須死,必須被剷除,必須被連根拔起,必須被徹徹底底地消滅。
楓的尖叫,楓的哭嚎,楓的歇斯底里——這一切都無法更改任何現狀。於他而言,事實是如此殘酷。所謂佛法無邊,他所對抗的力量,遠不止區區一個六道無常而已。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了。
天邊的流光刺穿厚重的雲層,將它們也溶解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之中。那些光,那些山一樣的光,海一樣的光,千萬尊佛像一樣的光,沉沉地傾瀉而下。它們全部壓下來,完全滲透了楓小小的身軀。他的身軀在發光,當真如金蟬一樣。
「他」
他再也沒有聲音了。謝轍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睦月君沒有任何反應。
「你的仁慈,是佛賜予你的禮物。」
這句話的聲音分明如此溫和,可是謝轍卻感到一種微妙的不適。究竟是為什麼?他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但睦月君抬起了戴著白色手串的那隻手,正對向地面不再動彈的楓。他還活著嗎?在這個距離,誰也不能確定他的生死,可他看上去確乎不像是睡著了。
「我借用這份力量,試著唉,周全難保,看造化了。」
那些潔白的珠子上浮現金色的紋路。它們先前就在那裡,現在也溢出微弱的光。睦月君的手與楓之間沒有出現任何有形的連接,但睦月君的手分明在微微顫抖。仿佛那種看不見的力量轉移到了睦月君的手臂上。天空的光芒已經微弱許多,就像是尚未彌散的、殘存的部分還在遊蕩——否則硨磲上的光輝便會被完全掩蓋。
但他的手顫得越來越厲害很快,睦月君的指尖開始泛起黑色,這讓他們十分不安。這感覺就像是睦月君在對什麼龐大而無形的力量說情,而對方對惡行的憤怒,被施加在他的身上。那黑色從他指尖蔓延,逐漸遍布了整個手掌,像是被透明的火焰燒焦了一樣。被黑色侵蝕的部分也出現怪異的裂紋,如粗糙的樹幹。但睦月君眼睛也不眨一下,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痛楚。
他怎麼會不痛?怎麼可能?謝轍很清楚他只是將這種不適隱藏了起來。在千年前,他還曾是一位尋常的苦行僧時,各種肉體的苦難都盡數將他折磨。時間流逝,他在風雨中屹立不倒,飽經風霜,對滄海桑田再無概念——他亦是海,亦是田。這點程度的痛苦,大約,當真是無關痛癢了。
砰!
一股強大的推力將睦月君掀了出去。兩人連忙跑過去將他攙起來。他們注意到,他的手上的黑色痕跡蔓延到手腕處便消失了,恰好整整齊齊地截止在硨磲覆蓋的地方。
「您沒事吧?!」
「唔。」
睦月君踉蹌地站起身。他變黑的手開始潰散——化為細碎的粉塵。他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從容地伸出另一隻手,接著掉落的硨磲。再放下手臂時,那袖管便顯得松松垮垮了。他們不知道對睦月君而言,這種程度的傷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沒關係,去看看他吧。」睦月君捏著硨磲指向楓,「不知那孩子怎麼樣了。」
謝轍沒有動,寒觴站起身前去檢查。謝轍欲言又止,想說讓他小心些,最終覺得沒那個必要。他有一種感覺——這件事已經塵埃落定,不會再有任何轉機。
寒觴走上前,試圖將他拉起來。太奇怪了他明明是個孩子,為何卻那樣沉重。他掃了一眼四周,看到那沉重萬分的切血封喉靜靜地躺在地上。那他更不該這樣了這又是為什麼?他拉扯得更用力,這孩子仍巋然不動,與地面固定在一起了似的。深陷昏迷或者死去的人,會因為身體給不出一星半點的支撐力,顯得過於沉重,但寒觴覺得這明顯不太對勁。
他俯下身,看到楓發白且微黃的臉。他很熟悉,這是人剛死去時的樣子。
他乾脆伸出手指,輕輕碰在他的臉上。很僵硬,而且沒有任何溫度,像是死了很久——也可能身為妖怪的他就算活著,也是這樣的體溫。再試探楓的鼻息,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流。接著寒觴將手指挪到他的頸動脈處,微微施力,卻發現硬如化石,觸不到他的脈搏。
他真的死了。
寒觴直起身,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目光看向謝轍。只是一個眼神,謝轍便立刻讀懂了他未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的話。他看了一眼睦月君,然後扶著他走向那邊。睦月君看向這孩子蜷曲的身體,也半晌沒有說話。他盡力了,他們都知道,但他失敗了。
他沒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本聲勢浩大的軍隊已經不見蹤影。死者完全消失了蹤跡,就像從未存在過。倖存者們躺在地上,暫時失去了意識。這樣的情況,恐怕要與身後的鎮子甚至更遠的城池求助,希望當地的官員別那麼不近人情。
天空是昏黃色的,不僅僅因為黃昏的降臨。
天是暖的,雲是暖的,殘陽是暖的。今日的夕陽比任何一天都要瑰麗,都要絢爛。殘留的光華還在天空中瀰漫,如一陣有形的煙霧,不知何時才能消散。它見證了一切,又宣告了一切的終結。但它始終那樣安靜。
「我們不該將他放在這裡。」謝轍艱難地說出口。
「那——那我們得想辦法,唉。」寒觴嘆了口氣,「他的家鄉在哪兒?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準備一個像樣的葬禮?對人類而言,這麼做好像是有意義的。」
睦月君卻說:「不必了。那些地方對他而言都是束縛。他不該沉睡在故土,也不該沉睡在這裡。他應該去他該去的地方。」
楓就這樣蜷起來,窩在那裡,像是躲在殼中的蝸牛,要對抗整個世界的壓力。可他又像在襁褓中,甚至在母親腹中的胎兒一樣。這片大地並非他的溫床。
他欠人間的太多,人間還他的太少。
睦月君緩緩抬起錫杖。杖頂輕輕叩擊在蜷縮著的楓的頭頂。他們聽到的,是一種沉悶的響聲,像是在敲打一塊石頭,他連頭髮都變得那麼僵硬。沉重的罪孽堆疊在他的身上,重塑了他幼小的軀殼。這個動作讓謝轍無法看清這孩子的表情——他甚至沒有膽量猜測。
與錫杖接觸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細小的裂紋。裂紋開始蔓延,逐漸覆蓋了他的全身。他——它開裂了,發出咔嚓嚓的細小聲響。裂紋逐漸擴大,光爭先恐後地從它的身體逃逸。隨後,它那石頭似的外殼完全碎裂,化作蒼白的粉塵飄散而逝。
謝轍恍惚間看到,一個人形的輪廓輕快地從裡面抬起身子。它像是一團氣,一陣光,一種無法形容的存在。謝轍見過許多鬼怪,但從未見過這樣輕盈而乾淨的靈魂。
它緩緩脫離了這潰散的軀殼,朝著高遠的天空去了。它對這片大地似乎沒有太多留戀,就好像他生來就不是俗世的造物。塵網困住了它。如今桎梏解除,它終於能回到它的來處。
它奔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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