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直房裡的油燈,總是不怎麼亮,每隔一刻鐘須得剔剔燈芯。遇上一點風吹草動,那一星火旗就噗噗作跳,命懸一線般。
引珠放輕手腳,把打好的袼褙擱在桌上。她惦記了好久的新鞋終於完成了第一步,今晚先切了底子,明天夜裡就能包邊了。
手裡的大剪子使勁絞,絞得指腹幾乎磨出水泡,邊絞邊咬牙切齒抱怨:「今兒永壽宮把衣裳退回來了,你知道吧?要說這金娘娘,可真夠難伺候的,好容易挑出來的珊瑚錦,繡上了牡丹帶,我打量富貴得很,人家愣是瞧不上。」
坐在桌前畫消寒圖的人依舊低著頭,仔細在白紙上打好格子。眼看要冬至,入了一九,就該盼著春來到了。消寒圖上的每一筆,都是個嶄新的盼頭。
不過宮裡有定規,比方說「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那是主子們的消遣。皇上的養心殿裡都掛著這樣的字眼,當差奴婢們的直房裡,得換一種說法兒。於是換成「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聽上去一樣的意境,和主子們錯開了,就不犯忌諱了。
可惜板畫房那些勢利眼,不願意給他們這些人專門印製,要想消寒,得自己動手畫。內官監這一片,就數如約的字寫得好,因此年前二十張的定例,必要她來完成。畫完了送到內織染局、尚衣監等衙門,不為別的,就為討個好兒,混個臉熟,將來辦起事來也方便。
引珠自顧自嘟囔完了,沒聽見她應聲,回頭瞧了她一眼,「噯,明早怕是又要送到你那裡去了。」
如約含糊說好,沒往心裡去,招得引珠搖頭,「他們就是欺負你沒脾氣,什麼麻煩活兒都找你。要是換了我,早和張太監鬧了。」
引珠的抱不平,自有她的道理,後宮的主子們只管挑剔,不知道她們針線上的苦惱。
就說鑲滾,有鏤花、縫帶、如意鑲等,衣身居十之六,鑲條居十之四。加上珊瑚錦本來就細軟,要想拆改得花大力氣,稍有不慎拆壞了,整件衣裳就糟蹋了。
永壽宮娘娘的拆改,全憑她的興致,闔宮數她最麻煩。有時候並不真嫌衣裳不入眼,就是心境不順,刻意找麻煩。
這一挑刺不要緊,苦的是針工局的人。起先她們還挨數落,到後來掌司太監弄明白原委,也就不多言了。大不了嘆口氣,耷拉著眉毛抬抬手指,幹活兒吧。
和上頭的主子論長短,誰有那個膽兒!
如約收起筆墨,含笑說:「不打緊,我那頭的差事都辦得差不多了,正好得閒。」
引珠張了張嘴,大概有些怒其不爭,最後還是把話咽回去了,賭氣道:「你得閒,得閒就來幫我納鞋底吧。」
隨口的一句排揎,竟果真把她招來了。她套上頂針,順手給袼褙包起了邊。
所以一個人太過任勞任怨,到底好不好呢?魏如約,針工局出了名的老好人,她踏實勤勉,就算吃了虧也不抱怨。活兒是比別人多幹了許多,但要論人緣,著實沒人能比她更好,算是有得有失吧。
「金娘娘的襖裙要拆改,我明晚怕是騰不出空來,你先做好了圈底,後兒夜裡我幫你一起納底子。」
她說著,用力扥了扥棉線。就是那一揚手,一段潔白的腕子從袖底探出來,那份纖細、那份玲瓏,饒是個女人,也要被她迷住了。
引珠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打從心底里發出的讚嘆。讀書不多的人,沒有精緻的詞彙來形容她的美,唯知道一點,這姑娘說不出的齊全與體面,體面到與她的來歷格格不入,不像是市井人家出身。
大鄴朝宮女的採選,無非兩種途徑,一種是官員進獻,一種是民間採選。官員進獻的,通常都是有背景有身份的,做宮人至多不過兩三個月就晉了官女子,不再從事粗活兒累活兒了。剩下她們這種,家裡老子做教書先生或是屠戶的都有,引珠的爹就是泥瓦匠。打聽了如約的來歷,說祖上做過小官,後來半道沒落了,靠著祖產做些買賣。商戶人家,雖比他們這些窮苦出身的強些,但進了宮除非大把使銀子,否則斷乎爬不上去。只能窩在這針工局,受太監驅使,沒日沒夜幹活兒。
宮女不該太出挑,就該一眼看上去灰濛濛地,這叫本分。以前引珠安於這種本分,心底里認為平凡是因為欠缺打扮,只要插上花,年輕姑娘有幾個不嬌媚!可自從見到如約,這種想法被徹底打破了,人家明明也是同樣一身素袍子,為什麼就能透出不爭不搶的優雅從容來?
那天引珠盯著她研究了好一會兒,最終認明白一點,面孔身條兒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長得醜的,捧著龍肉都像送牢飯的;長得漂亮的,就算提著恭桶,也像提花籃。
嘆口氣,摸了摸麵皮,長相是爹娘給的,改變不了,可以學一學人家的性子。但如約的性子也不易學,這份大肚能容,比宰相還豁達三分。你要跟她一樣,得拿出吃虧是福的精神頭來,引珠自問心胸狹窄,斷乎做不到。
好在運氣不錯,和她分到一個直房裡。原本是四人一間的,另兩個調到別處當差,床位就空了出來。仗著如約的好人緣,上頭的掌司太監沒再往她們這裡填人。總是住得舒服點兒吧,四個人騰挪不開,兩個人正好。
白天忙得腳不沾地,到了夜裡回直房,才略略品出一點短暫的歲月靜好。兩個人一邊做針線,一邊閒談職上的事由,忽然聽見外面吵嚷起來,引珠嘴裡說著「不會哪處走水了吧」,跳起來便推窗朝外張望。
如約手上的活兒沒停,針扎進白布里,穩穩噹噹,分毫不亂。
只聽引珠和經過的人打探,「出什麼事兒了?」
路過的小宮女高興得過節一樣,「狗頭燈死在水井房裡啦。」
所謂的狗頭燈,是司禮監隨堂鄧榮,臉上時時掛著假笑,一雙眼睛賊溜溜,分外注意每一個從他面前經過的宮女。照著引珠的話說,被他瞧一眼,像被扒光了似的,這人就該瞎、該死!
如今真的死了,宮人們個個透著高興,一得消息就跑出去查看。內官監不在宮內,在紫禁城東北那一片,雖也是高牆阻隔,但規矩較之宮裡鬆散多了。晚間各道門大多不落鎖,畢竟要防著隨時領差事,因此出了點事大可奔走相告,趕過去瞧熱鬧。
引珠打了雞血一樣,回身對如約說:「咱們也瞧瞧去。」
如約搖了搖頭,「死人有什麼好看的,怪嚇人的。」
正因為害怕,不敢一個人去,才要找個伴。
引珠上來強拽她,「走吧,走吧,遠遠看一眼就回來。這狗頭燈,誰不盼著他死,上回還偷著掐娟兒的屁股呢。這回可是老天爺開眼,不去啐口唾沫,對不住自己。」
如約沒辦法,只好被她拽著走。大晚上黑燈瞎火的,走得高一腳低一腳,好不容易穿過了巾帽局夾道,那個水井房就在皮房邊上。還沒進院子,就看見人頭攢動,想是主事太監還沒來,能容閒雜人等旁觀。
引珠簡直像個改錐,一點縫隙就能鑽進去。她領著如約擠到了最裡邊,什麼遠遠瞧一眼,早就不算數了,實打實看了個仔細。只見幾個火者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硬把人從井口拽上來。死沉死沉的屍首,撲通一聲扔在地上,像個灌滿了水的皮口袋,周圍的青磚轉眼就被浸濕了。
有人驚嘆:「喲,真是他!昨兒下半晌就找不見人,原來上這兒受用來了。」
好在是冬天,一晝夜了還沒發臭,不過人給泡得發白髮脹了,據說敲冰還費了不少勁兒,點了火摺子往下扔,才看清楚長相。
死透了的人,面目顯然和平常不一樣,引珠這會兒有點怕了,往後退了半步,「怪瘮人的哩。」
看看如約,她不聲不響地,膽子卻挺大。出神地盯著死人看了好一會兒,看得引珠直發毛,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別瞧啦,仔細夜裡做噩夢。」
如約那雙眼,這才從狗頭燈身上移開,語氣似乎還有些遺憾,「好好的,怎麼沒了呢。」
司禮監忽然死了隨堂,這不是小事,人打撈上來不多久,秉筆太監金自明就帶著手下辦事的過來了。
水井房一周點了火把子,照得黑夜亮如白晝。跳躍的火光暈染了那些妝緞織就的蟒袍,為首的秉筆往前踱了兩步,蹙著眉,掖著鼻,萬分嫌棄地認了屍,這才對底下人發話:「清場,嚴查。怎麼死的,查個明白。」
底下人說是,很快揚手吆喝起來,「散了,散了!」又責問最先到的火者,「怎麼辦的差事,招了這麼些人過來!這一圈還有一片沒踩過的地方嗎,腳蹤兒全踩沒了。」
火者畏畏縮縮辯解,「曹爺,哪兒攔得住啊」
金自明不耐煩,掃視了湊做堆的人群一眼,那道聲線又冷又硬,「還磨蹭什麼?」
這下子誰也不敢拖延了,眨眼作鳥獸散。
引珠拉著如約回到直房,撫胸道:「那個金太監,比躺在地上那位還要嚇人。」
那是自然,死了的還能跳起來打人嗎?活著的才叫厲害,保不齊就能把你折騰個半死。
景山以北這一片,都由司禮監做主,秉筆又是司禮監有頭有臉的人物,進得了內閣、批得了紅,別說在內官監吆五喝六了。
如約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招呼引珠,「時候不早了,快歇吧,回頭見咱們屋亮著燈,又來敲門。」
引珠趕緊把鞋樣子夾進書里,脫了衣裳爬上床,扭身吹滅了案頭的油燈。
躺下睡不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她:「你說狗頭燈怎麼會死在井裡?是自己掉進去的?還是被人塞進去的?」
窗口有淡淡的月光照進來,照出如約的側影,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也有微光,淡聲說不知道,「衙門裡人多,利害牽扯也多,死上個把人,早就不稀奇了。」
引珠對狗頭燈的下場拍手稱快,「那王八蛋,死得不冤枉。我瞧他這陣子總藉故找你,還怕他打你的主意呢。這回好了,死了就安心了,你也少受點罪。」
月華在如約的唇角勾勒出一道上仰的光影,她的言語依舊輕描淡寫,「都是職上的往來,他吩咐我辦事,我聽差遣領命。」
引珠嗤笑了聲,「你呀,就是不愛把人往壞處想。」
腦筋簡單些倒也好,簡單了沒煩惱,就不用胡亂琢磨了。
外面還在喧鬧,腳步頓地,咚咚直響。
引珠翻了個身,心道多大點事,死了個狗頭燈,司禮監跟炸了窩似的,明天老爺兒不是照樣升起來嗎。
反正和針工局不相干,還是琢磨琢磨,永壽宮那兩件衣裳怎麼拆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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