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118:故人西辭(四)(1 / 1)
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對得起對不起不過都是廢話,母親已經剎不住車,她如今就算是後悔,也改變不了母親將要做的事情。
她如果想要阻止母親,早該在父親身體尚可的時候,就開始大力阻止的。而到了如今,母親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做些什麼來保全李氏宗親的性命的。可這到底……要怎麼做才比較好?真是白活了十幾年,可她又有什麼辦法,為出降之前在宮中做任何事情母親都是看在眼裡的,如今在宮外設府了,父親撥了一批人給她,才有空間了些。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根本來不及做些什麼。
幸好,如今一切也還來得及。實在不行……李宸想到了自己臨摹的字跡,但這必須得有一件父親的信物才行。
李宸將思緒拉了回來,看向眼前的太平,問道:「阿姐進宮看過父親嗎?」
太平搖頭,輕聲說道:「母親說父親需要靜養。」
李宸聞言,將身後的大枕頭拖到前面來,下巴抵在上頭,忽然問太平:「阿姐,你怕不怕?」
太平聞言,登時莞爾,像是小時候她安撫妹妹一般,揉了揉她的頭髮,「為什麼要怕?」即使如今二兄被廢為庶人,還有三兄四兄,不論是哪個兄長最後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她和永昌依舊是長公主。母親手段再狠厲,終究是她們的母親,她們只要不跟母親作對,怕什麼?
李宸沒有吭聲,阿姐不知道要怕,那是因為她知道以後母親會走上一條怎樣離經叛道的路。
翌日,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一同進宮,向聖人和皇后殿下請安。
李宸站在母親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嘴還微微嘟著,臉上似乎還有委屈。
武則天廢了太子,又當眾將從東宮馬房搜出的幾百套甲冑當眾燒毀,以顯示她之所謂廢太子,乃是大公無私。如今太子也廢了,甲冑也燒了,宰相中好幾位原本擁護太子的宰相被她這次借題發揮,全部拉下馬,實在是覺得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因此在看著小女兒鼓得快跟包子一樣的臉時,也有心情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
&昌,怎麼了呢?」
李宸委委屈屈地瞅了母親一眼,「永昌出降了,母親便不再疼我,將我關在公主府中整整一個月,莫非不可以提前幾日放我出來麼?」頓了頓,她又補充說道:「我也是會想念父親和母親的啊,那天晚上即使是永昌不顧禁令跑進宮裡來,也是因為擔心母親和父親啊!」
武則天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從來都沒有覺得這個小女兒會威脅她,只是……她將家中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看得太重,每個兄姐有事,她就那麼大的小心肝就什麼都想管。武則天讓李宸禁足,不外乎是不想這個小女兒又任性妄為,無心辦壞事般地淨是往她心裡添堵。
如今既然太子李賢的事情已經快要塵埃落定,武則天對女兒的那股寵溺勁兒自然又上來了。
&過是禁足一個月,還跟母親撒嬌呢?你幾歲啊小公主。」皇后的聲音無奈又帶著幾分寵溺。
李宸理直氣壯,「即便是我白髮蒼蒼,我也還是母親的女兒,為何不能跟母親撒嬌?我不能跟母親撒嬌我跟誰撒嬌?」表現得是十分理直氣壯,可心裡卻是不受控制地有種異樣的心情,如今即使是跟母親的親近,也是深思熟慮之後的做戲。
武則天被她一噎,哭笑不得地揮了揮手,「我曉得你也想念父親,你父親如今在含涼殿,你去吧。」
李宸見狀,眉開眼笑,「那我去看父親。」
李宸去到含涼殿的時候,李治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頭上扎滿了銀針,弄得這個頭就是刺蝟頭一樣,而御醫則在旁守著。
這一幕讓李宸十分驚訝,脫口而出:「父親!」
頭被銀針紮成一對的李治聽到李宸的聲音,揚了揚眉,「永昌?」
李宸走過去,發現一向有著十分好看笑容的父親,此時變成了面癱臉,她登時愣住。
一旁的御醫連忙說道:「公主莫要擔心,聖人針灸已經好幾次了,此乃助他緩解風疾頭痛,大概也能讓聖人有重見光明的希望。等撤了銀針,聖人便不會這般模樣了。」銀針扎著,限制了李治的面部表情,只能當個面癱。
李宸看著父親的面癱臉,伸手在父親眼前晃了晃,「阿耶能看到什麼嗎?」
李治:「略微有些影子。」
李宸聞言,大感驚喜,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等著。
等御醫撤了銀針,李宸便扶著父親出去走走。李治當了一個月的瞎子,如今出去什麼地方該有台階什麼地方該轉彎都心中有數,泰然自若地全然不像瞎子。
他一邊走一邊問李宸,「在公主府關了整整一個月,都反省過了?」
李宸心中嘀咕,有什麼好反省的。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是不能這麼說的,隔牆有耳,回頭有人悄悄跟母親告狀,她又吃不完兜著走。
於是李宸無甚誠意地說道:「反省過了,日後一定不會再犯。」
帝王笑嘆了一聲,又說道:「永昌,要沉著,要冷靜。」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后,說起來,武則天能走到今天,一方面跟她的性格才能有關係,一方面也是由李治一手培養出來的。
對幾個兒女,一開始帝王的滿腔心血都傾注在了嫡長子李弘身上,李弘果然也沒讓他失望,家事國事天下事,拿捏得當,朝廷上下,即便是遠方前來朝拜的使者,都對李弘稱讚不已。
嫡長子猝死,那就換次子。
李賢和李弘是兩個類型的人,李弘穩重端方,是個謙謙君子,李賢才思敏捷,更懂得變通,可到底是後來居上的,在大事面前的表現遠不如嫡長子。
如今兩個帝王比較滿意的兒子,一個死了,一個廢了。剩下兩個,一個鬥雞走狗荒誕度日,一個軟弱成性遇事就縮。
李治心裡也在發愁,即便不論長幼有序,這兩個兒子中挑哪一個當太子,他都不放心。
李治覺得自己這些年來都變成一個病秧子了,從前是一個動輒就頭痛難忍的病秧子,如今是個動輒就頭痛難忍的病瞎子。
而且也實在說不好病秧子和病瞎子哪個更好一點。
不過眼睛瞎了之後,大概是沒有什麼亂花漸入迷人眼那些玩意兒,總之李治覺得如今心裡頭好似又看清了一些東西。
李顯和李旦,不論是哪一個當上了太子,甚至日後當了皇帝,只要武則天不滿意他們,有的是讓他們下台的手段,這麼一來,武則天手中的權力就太大了。李治眉頭微蹙著,御醫天天叫他靜養,可這大唐江山這麼多事,哪一件是可以讓他靜養的?
想到這兒,李治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跟李宸說道:「你母親想將你二兄遷往巴州。」
李宸腳步微微一頓,然後笑了笑,說道:「也好。」
李治沉默,憑著感覺慢慢地往前走,李宸也沒有扶著,只是這麼看著父親。父親似乎將路都記得很熟,可是她卻明白,父親這般,是不想變成一個無用之人,不用事事倚仗他人。
李宸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李治察覺到她跟了上來,微微一笑,輕聲問道:「你當真覺得這樣好麼?」
李宸輕輕點頭,隨即想起來父親如今看不見,於是「嗯」了一聲,隨即,她一隻手牽起了父親的手,將父親的掌心攤開,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比在長安好。」
李治聞言,揚了揚眉,「說給我聽聽看。」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必要再揣著明白裝糊塗,李宸在父親的掌心中寫道:「長安各種紛爭,二兄若是留在長安,恐怕會被某些有心人士利用,有生命之危。雖然二兄已經被廢為庶人,但也是一個威脅的隱患,他遠離長安,遠離紛爭,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面對女兒的這些話,李治並沒有覺得太驚訝,皇家子女,哪一個都不簡單。但李治對女兒這般坦蕩,心中卻是有所觸動的。她到底,是站在父親這邊,為李氏和父親著想的。
幾個兒女,他誰都不苛責,無論他們做什麼,都是情有可原。唯有這個小女兒,他一直最鍾愛最放縱。
她也一直沒讓父親失望。唔,除了選駙馬的事情上,他很失望,其他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
李治笑嘆:「你二兄去巴州的時候,父親大概是不能送他了。」
李宸聞言,微微一笑,跟父親說道:「阿耶放心,永昌會去送他。即便他如今是庶民,也依舊是我的二兄。」
血濃於水,要說真正沒感情,怎麼可能呢?
母親對二兄再不滿意,也不會阻止她們去送行。太子被廢為庶人,可幾位公主皇子依然手足情深,前去送行,不正顯得皇后殿下教導有方嗎?這還能為她博得個好名聲呢,母親當然是不會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