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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的司機在背後嘀咕了一句:「神經病!」調轉車頭, 轟起油門絕塵而去。
許秋陽仰頭, 望著大門上「白龍灣水電站」幾個斑駁的大字, 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白龍灣,我回來了!」
鏽跡斑斑的大鐵門虛掩著, 許秋陽一步步走過去,抬手輕輕按在拉手的鐵環上,仿佛這是一道時空的大門, 只要一推開來,裡面還是那個鳥語花香、風景如畫的白龍灣, 行色匆匆的叔叔阿姨們, 看見她, 都會停下腳步, 熱情地招呼一聲:「小陽啊, 回來啦?」
鏽蝕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大門緩緩打開,不出所料地一片荒蕪,急促的狗叫聲突兀地響了起來,許秋陽嚇了一跳,趕緊後退幾步, 等了片刻,不見有狗衝出來, 想來應該是機房裡養的狗, 被拴起來了吧!
許秋陽記得曾聽外婆說過, 白龍灣里住的人越來越少,機房裡發生過幾次失竊案件,後來就養了兩條大狼狗,也算是給值夜班的人做個伴,壯壯膽了。
皮靴踩在滿地的落葉上沙沙作響,不知道多久沒有打掃過了,積了厚厚的一層,幾乎都已經看不見底下的水泥路面,許秋陽記得這地上的落葉以前是包幹到戶的,每家都要負責自己家門前的一段路面,小小的許秋陽一早起來,首先第一件事就是揮舞著比她的人還高的竹掃帚,把門前的落葉掃成一堆,然後拿小簸箕鏟回去裝在廚房的竹筐里,曬乾了用來引火是最好不過的。
以前職工們都住在這兒的時候可真是熱鬧啊,可惜後來人們漸漸有錢起來,就開始嫌棄住在這裡不方便了,有人在縣城裡買了房子,買了小車,天天開車進來上班,也不過是十幾分鐘的事,慢慢地白龍灣就變得人丁寥落起來。
三年前外婆去世的時候,最後留守的一戶人家也搬到了縣城,整個白龍灣水電站的住宿區就正式荒廢了,只有機房那邊還有人上班,整天開車來去,沒有人氣的白龍灣,便越來越荒涼起來。
第二排平房,「一、二、三、四到第五間屋子,許秋陽站在掉了大半漆的木門前,拿出一串鑰匙。
這房子外婆去世後本來應該交還給單位的,但反正也沒人願意住了嘛,單位也懶得管了,鑰匙就一直沒收,舅舅家在縣城買的新房子,當然也看不上這裡的老舊家具,因此這老房子就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許秋陽推開門,掃了掃眼前擋路的蜘蛛網,環視了一眼這個遍布灰塵的「家」,輕輕嘆了一口氣,還好,就算是無處可去,也總還有一個地方是可以回來的。
許秋陽搬了一張凳子出門,把凳子放在門邊,自己踏了上去,打開一個老舊的電箱,伸手一推,把電閘總開關推了上去。
拍一拍雙手跳下來,嘗試著拉一拉門邊的點燈開關,「啪嗒」,懸掛在頭頂上的老式燈泡亮了起來,散發出一圈昏黃的光暈,線路還是通的,真是難得。
當年住在水電站,最大的好處就是用電不用花錢,不管缺什麼,電總是不會缺的。
許秋陽穿過屋子,走到後院,擰開水龍頭,只有「嗤嗤」的空氣聲,停水了,正常。
當年水電站宿舍區用的水並不是由自來水公司供水,而是水電站自己建了水塔,抽取地下水供職工使用的,抽水用的也是電嘛,所以,當年職工用水也不用花錢。
現在早沒人住了,當然也不會再有人去抽水了。
幸好院子裡還有備用的壓水井,許秋陽抓住壓杆搖了幾下,從行李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口一整瓶水都倒了進去,然後迅速地搖動壓杆,很快,手下的壓力就變大了,土黃色的井水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繼續壓了一會兒,井水徹底變得乾淨清澈,許秋陽拿了個桶放在出水口下面,裝了滿滿一桶水,捲起袖子開始搞衛生。
六歲到十二歲,許秋陽在白龍灣水電站整整住了六年,六歲那年,媽媽生病去世,爸爸一個大男人照顧不好小孩,外婆就把她接了過來親自照管,上水電站里的職工小學,那時候舅舅還沒結婚,外公、外婆、舅舅加上她,一家四口,是她有記憶的童年中最快活的時光。
上初中的時候她被接回了縣城,爸爸已經再婚了,後媽生了一個弟弟,許秋陽十分乖巧懂事,認真學習之餘,包攬了做飯、打掃和照顧弟弟等一切家務,後媽雖然對她沒什麼笑臉,但終究也沒有虐待於她。
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長到了十八歲,高考填志願的時候,許秋陽按照家裡的安排報考了師範大學,因為這是提前批優先錄取的,考上的把握比較大,而且可以減免學費。
大學四年,除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許秋陽沒有再拿過家裡的一分錢,用做家教的錢支付生活費,大二快開學的時候,爸爸說弟弟的學費有點困難,許秋陽想了想,便把剛拿到手的獎學金留下了一大半給家裡。
後媽是農村人,嫁給爸爸之後,爸爸的單位給她安排了一個燒鍋爐的臨時工的工作,收入很低,一家四口基本上都是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生活,能把自己養這麼大,供書教學很不容易,許秋陽是個知道感恩的人。
大學畢業以後,許秋陽憑著優秀的表現留在了省城,但職場並沒有想像中的單純美好,天真的許秋陽被一同入職的同班同學擺了一道,終於在第一個學期末的時候丟了這份待遇優厚的工作。
這時候爸爸打電話來,興奮地告訴她,家裡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她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一個月工資能有大好幾千呢,年底還有獎金!讓她快點回家,親戚們都想見見她。
說到最後,爸爸支支吾吾地提起,弟弟要上初中了,縣城中學的教學條件不好,家裡有些條件的人家,都會到市里買套房子,然後把孩子送到市裡的中學念書,弟弟學習成績好,家裡不能耽誤了他,所以決定也在市里買一套房子,房子已經看好了,學區房,小兩居,以後弟弟畢業了用來當婚房也剛剛好。
許秋陽覺得這個想法有點太過不切實際了:「爸,市裡的房子不便宜,咱家買得起嗎?」她縣城裡這幾年很多人到市里買房子,但人家那是家裡有錢,不願意一直窩在小縣城沒有發展,這才往外面跑的,他們家在縣城裡只能算是掙扎在貧困線上的水平,這麼好高騖遠真的好嗎?
許秋陽知道這肯定是後媽的意思,她這個弟弟,成績真的算不上好,本來就不是愛學習的人,就算到市里上初中又有什麼用呢,真的有這個能力,縣城的高中也不是沒有考上重點大學的,許秋陽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爸爸說:「咱家看中的那是二手房,不貴,首付三十五萬,咱家裡有五萬,你成舅舅家拿五萬,你大伯家借五萬,你再拿二十萬,就夠了。」
他口中的「成舅舅」是許秋陽親生媽媽家的舅舅:「爸,咱家怎麼能借成舅舅家的錢呢?不是,我哪來的二十萬啊!」
&聽人說了,城裡的單位都是能預支工資的,你跟你領導說說,先預支幾年,要不行的話再找你同學借一點,你那些同學都是城裡人,家裡有錢。」
許秋陽忍不住為他天真的話語笑了起來:「這錢哪能是說借就借的啊,再說了,借來了咱家也還不上啊!」
&現在一個月工資不是有七千多嘛,咱們家一家三口在家裡一個月都花不了兩千塊呢,你一個姑娘家,一個月一千多夠花的了,每個月攢五千,一年就有六萬了,二十萬,三年多就能還上,還剩下一千還可以幫忙繳月供。」
許秋陽靜靜地站著,心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什麼事就這麼著了啊,跟賣家說好了三天後去辦手續,你記得明後天把錢打回來,我掛了,電話費可貴呢!」
許秋陽氣呼呼的:「你以為我想的啊,還不是因為你跑到鎮上去了,我跟你說,我差點兒就來不了了。」
許秋陽擺開架勢,正準備好好述說一下這兩天來驚心動魄、千迴百轉的劇情,突然聽到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安靜、安靜,下面開始點名了,聽到名字的請過來這邊報到。」
四周一下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仰起頭,齊齊盯著掛在樹上的大喇叭,緊張地等著點名開始。
聽到名字的人就走到樹下擺著的那張條桌前,與負責點名的工作人員核對清楚自己的身份信息,然後站在指定的位置等著。
很快就點到他們鄉的人了,聽到幾個隔壁村熟悉的名字,楊雪珍突然高興地說:「二師兄也來了呢!」
許秋陽一看,果然一個白胖的身影正樂顛顛地往桌前跑去。
接著便輪到她們了,點到楊雪珍名字的時候,許秋陽跟她一起過去了。
坐在桌後的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抬頭看了楊雪珍一眼,眼鏡後面目光一閃,然後呆了一下。
許秋陽撇嘴,小樣,看見美女就說不出話了。
小眼鏡握著拳按在嘴上,咳了一聲:「你就是楊雪珍?」
&楊雪珍激動地回答。
&八歲,安平鎮石南村人,父親叫楊土明?」
&錯!」
小眼鏡點點頭:「行,那你先在那邊那邊等著。」目光隨著楊雪珍轉過另一頭,好半天轉不回來。
許秋陽忍不住提醒他:「那個,眼鏡哥,下一個?」
小眼鏡臉紅紅地回過頭來,也不好意思抬頭看她,直接念起下一個名字:「許秋陽!」
&許秋陽大聲回答,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細細弱弱的小嗓門,>
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艱難地從人群里擠出來,站在許秋陽的身旁。
許秋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淑美,你這應的是哪門子到啊?」
小眼鏡也鬧糊塗了:「你們兩個,究竟誰才是許秋陽。」
許秋陽連忙大聲說:「我是。」
鄧淑美小臉漲得通紅,都快要哭出來了:「我……,楊支書說秋陽姐來不了了,讓我頂上,說,說是來了之後點到秋陽姐名字的時候出來說一聲就可以了。」
對水電站的人來說,這些名單都是各個村自己報上來的,臨時換人也沒什麼關係,只要總人數對得上就行,可是這兩個人都出現在面前的,那就有點兒難辦了,名額數限定在那兒,肯定有一個要被削下去的啊!
小眼鏡好脾氣地說:「要不你們倆先去商量一下,定好了是誰再過來?」
&用商量,是我先報名的,就應該是我。」許秋陽強硬地說,「淑美,我現在來了,你就先回去吧!下次有機會再來。」
鄧淑美的眼淚就一滴滴下來了:「為了我的事,我媽給支書家送了十斤花生,如果我就這麼回去的話,我媽一定會打死我的。」
楊雪珍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瞪大了眼睛罵她:「你胡說八道什麼啊,我家還稀罕你那十斤花生嗎,一定是你們家不要臉,又到我爸面前哭哭啼啼去了吧,我爸這人心軟,肯定是被你們哭怕了才讓你來的。我告訴你,你在我們面前哭沒用,我們才不會理你呢!」
說著轉過來對小眼鏡說:「領導,這是我的好姐妹許秋陽,我們才是正式報了名的,沒她什麼事,你快點給我們點完名去那邊吧,還有好些人等著呢,別耽誤您的工作了。」
小眼鏡被她這一聲「領導」叫得渾身舒泰,他在單位里就是一顆最小的螺絲釘,年紀又輕,從來都只有被人使喚著幹活的份,第一次聽到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他領導,聽得他全身都飄飄然了,胡亂核對了一下許秋陽的身份,就讓她們到旁邊等去了。
至於鄧淑美,在旁人的指指點點中,蹲在樹根下,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許秋陽一邊尋思著楊雪珍這一套美人計可真好使,一邊又覺得鄧淑美這哭得也太可憐了一些,忍不住走過去:「哎,你在這哭也沒用啊!」
鄧淑美可憐巴巴地抬起頭:「秋陽姐,我不是故意想要跟你爭的,是我媽說你不去了,空出了一個名額。」
&好好,這事算我不對,沒能給楊支書一個準話,可這份工作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我不能讓給你,對不起了。」
鄧淑美猛地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就是怕我媽,回去她一定會打死我的。」
楊雪珍不耐煩地說:「不就是十斤花生嘛,我回去親自給你家送回去,總可以了吧!」
鄧淑美哭得更大聲了,另外兩人無奈地對視一眼:「你還想要怎麼樣啊?」
鄧淑美抽抽搭搭地說:「我,我沒想什麼,就是,就是覺得好丟臉>
可是姑娘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哭更丟臉,許秋陽和楊雪珍站在她身旁,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過了一會兒,小眼鏡來到她們面前:「哎,別哭了,少來一個人,多出了一個名額,你想要的話幫你頂上去。」
三人同時一愣,鄧淑美更是抬頭呆呆地看著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許秋陽心裡的台詞是:臥槽,原來哭也是一大武器呀,到時候要是轉不了正式工,她是把楊雪珍拎出來使美人計呢,還是學鄧淑美的樣子跑到領導們的面前大哭一場?
小眼鏡見她們沒反應,說了一句:「不要嗎?不要的話我問別人了。」
楊雪珍最先反應過來:「要,當然要啊!」再怎麼說也是她爸答應了人家的,真去不了她家也沒面子,說完又踢了踢還在發呆的鄧淑美,「快去登記一下啊!人家都答應要你了。」
鄧淑美回過神來,往前一撲,抱住小眼鏡的小腿大哭:「謝謝,謝謝,你是大好人啊,是我的大恩人啊,我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把小眼鏡嚇壞了:「趕緊打住,咱們這是新時代,不興講舊社會的這一套。」
楊雪珍把臉轉到一邊,心好累,為什麼她要認識這樣的人。
反正不管怎樣,她們三個人都算是留下來了,接下來一群人被指揮著往山里深處又走了好幾里地,到了一處山窩下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帶咱們來這裡幹啥?」
許秋陽仔細看了看地形,周圍一圈山脈,植被茂密,地面寬闊平坦,四周荒無人煙,地上都是半人高的荒草,泉水從山上衝下,匯聚成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河。
好一片荒山野嶺,差點兒就沒跟後來那個風景優美的白龍灣水電站聯繫起來。
接著是站長給他們作動員講話,站長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一張黑臉膛,看著挺威嚴的,他一咳嗽,下面就沒人敢說話了。
&家別看如今這裡只是一片荒山野嶺,在我們大家的共同努力奮鬥下,就在這個地方,一座全省規模最大、發電量最高的水電站將會拔地而起,成為全省、甚至全國水電行業的標杆……」
人群掌聲雷動,人們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能成為全國標杆的建築的建設者一份子,感覺好驕傲的。
站長那些為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的大道理許秋陽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她關心的是進來以後的衣食住行問題,可站長講到最後也沒提這茬,可把她急壞了。
許秋陽悄悄撞了撞楊雪珍的手肘:「不是說包吃包住的嗎?」
&這麼說的呀!」
&是你看看這兒,有住人的地方嗎?」
&對哦,那就回去住唄!」楊雪珍不在意地說。
許秋陽苦著臉說:「我現在是無家可歸了。」
&麼回事呀!」
許秋陽趁機把家裡這兩天發生的事跟楊雪珍說了,楊雪珍聽了也覺得頗為無奈:「本來還想說你可以去我家住幾天的,可是現在這情況,你一回去說不定就出不來了。」
&啊,怎麼辦呢!」許秋陽都要愁死了。
&們先別說了,快去分組集合了。」鄧淑美提醒她們。
原來在她們倆顧著說話的時候,上面已經進行到了分組的程序,一百多個人按照二十個人一組,分成了八組,許秋陽她們三個人一起分在了第五組,朱朝盛也跟他們在一塊兒,因為長得夠高大體面,所以被選為了暫時組長。
現在是分組集合,然後再給各組安排不同的工作任務什麼的。
第五組的都是附近幾個村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很快就鬧成一團,有個隔壁村的小伙子還不怕死地問許秋陽:「你不是要嫁給我們村的王瘸子了嗎?怎麼還能來做工?」
許秋陽狠狠地給了他一腳:「你才嫁給王瘸子呢,你全家都嫁給王瘸子。」
朱朝盛好不容易才讓大伙兒安靜下來:「靜一下,現在咱們有個任務,要為我們組取個名字。」
&既然你要算,那我們就來好好地算算賬吧!」許秋陽忽然冷笑了一下,繼續冷靜地說,「我媽媽去世的時候,給家裡留下了八千塊錢的存款,而且媽媽的單位每個月都有支付幾百塊錢的撫養費,一直到我十六歲的,這筆錢一直都是你們去取的,十年下來也有好幾萬了吧。我小學六年在外婆家住,你們沒有給過外婆一分錢,初中屬於九年義務教育免學費,我真正花了你們的,也就是高中三年的學費和初中、高中六年的生活費而已,總共有幾萬嗎?大學四年,我每年的獎學金基本上都拿回去了,這些你們又算了沒有?」
這些話藏在心裡很久,許秋陽一直沒有說過出來,今天如果不是爸爸這樣逼人太甚,她也不願意這樣不留情面。
&賬,有這樣跟大人說話的嗎?父母生了你養大你就是天大的恩情,烏鴉還知道反哺呢,我當初生你還不如生塊叉燒!」爸爸生氣地大聲吼了起來。
&你自己先要算賬的,既然話已經說到這裡,我就直說了吧,我工作丟了,錢是沒有的了,我也不會去借的,你們愛給弟弟買房子,自己去想辦法,我也不會幫忙還錢的。」許秋陽冷冷地說。
&麼,丟了工作?你還嫌給我們丟臉不夠是不是,這麼好的工作也能弄丟了,我跟你說,要是沒錢,就別回來過年了,家裡沒你住的地方!」說完狠狠地掐了電話。
許秋陽抬起頭,努力把眼淚逼回眼眶裡,她早知道家裡沒有自己住的地方了,十幾歲的大姑娘,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房間,一直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的,晚上要等所有人都睡了才能攤開鋪蓋入睡,每天早上必須在所有人起床之前把自己的鋪蓋收拾好,不然的話兜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哪怕這樣,她也從來不敢有過什麼怨言,也從不肖想弟弟會把房間讓給她。
可是這樣的忍氣吞聲換來的是什麼呢?不過是一句忘恩負義而已。
還好自己已經長大,有了自立的能力,既然已經撕開了臉,那過年也就沒有回去的必要了,以後就為自己而活吧,許秋陽相信,將來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只是好想念外婆啊,還有那個給自己留下了六年美好回憶的地方——白龍灣水電站。
所以她回來了,這裡雖然已經變得一片荒蕪,可仍然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家的所在,唯一的家。
把灰塵大概抹過一遍,地板也擦乾淨了,屋子裡漸漸地像是個家的樣子來,許秋陽找出電爐,插上電,盤繞著的電阻絲漸漸變得通紅,洗乾淨的鋁鍋坐上去,燒半鍋開水,把紅棗、香菇、枸杞扔進去。
菜是她特地帶回來的,有雞有魚,有蘿蔔、生菜和金針菇,還有魚圓。
過年當然要吃魚圓啊,外婆家後院的魚塘里養了好多魚,過年前會撈起來,殺魚去骨,魚肉攪碎了加上麵粉,用來炸魚圓,外婆就像這樣,把油鍋坐在電爐上,蹲坐在小凳子上炸魚圓,炸出來好大的一盆,讓小秋陽用個盤子端著,挨家挨戶送上門去。
別人家收了小秋陽送來的魚圓,總會用家裡做的吃食把盤子盛得滿滿當當的,讓小秋陽帶回去,炸出來滿滿的一盆魚圓能送出去一大半,同時也能帶回來大半盆各種各樣好吃的,年便在這樣香噴噴的氣味中拉開了序幕。
哪怕是一個人的年也要好好過,許秋陽飽飽地吃了一頓火鍋,把東西收拾好,還是用電爐燒了熱水洗澡,從柜子里拿出來的被褥充滿了潮濕的霉味,用凳子把被子撐開架在電爐上,烤一烤霉味便會散去很多,變得乾燥鬆軟,暖烘烘的。
當年電爐是多麼不可或缺的好東西啊,也只有他們這些住在水電站的人,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使用電爐,一點兒也不用擔心電費。
躺在烘得暖暖的被窩裡,許秋陽閉上了眼睛,恍惚間似乎外婆就躺在邊上,一邊輕輕地隔著被子拍著他,一邊哼著好聽的催眠曲,然後她就會感覺自己飄飄蕩蕩的,飄到雲朵上去了。
許秋陽是被冷醒的,她整個人蜷縮在被窩裡,手腳都是冰涼的,這舊被褥保暖性能就是差啊,許秋陽感嘆著,睜開了眼睛。
不對,這分明不是她入睡時的房間。
觸目所見是低矮昏暗的泥磚房,牆壁上連層白灰也沒有,只有坑坑窪窪的泥磚,頭頂上是黑乎乎的床架子,身上的被子薄薄的,裡面的棉絮都結成了硬塊,就這麼著,這被子也只蓋了自己半個身子,剩下的一大半,蓋在了兩個看起來年紀比她小很多的女孩子身上,女孩的臉面向另一邊看不清楚,只露出一把枯黃細弱的頭髮。
這是什麼情況?
許秋陽看了看自己依舊蜷縮起來的手腳,還是原來的形狀,不過瘦了黑了很多,也粗糙了很多,她是從小就干很多家務活的人,手掌本來就沒有同齡人細嫩,可也不至於粗糙到這個程度,掌心布滿了繭子,指頭上滿是細小的傷痕,要不是手指修長結實,還真看不出來是一個年輕姑娘的手。
年輕姑娘?她現在還是一個年輕姑娘嗎?
許秋陽「騰」地坐了起來,往四下看了看,房間實在簡陋的很,除了她們現在躺著的這張床之外,只有一張黑乎乎的桌子和一個半人高的柜子,沒有鏡子,照不出現在自個兒的模樣。地板是泥地,在常年累月的踩踏之下變得油光滑亮,上面橫七豎八地躺了幾隻破布鞋。
不大的窗戶上糊著舊報紙,報紙上破了一個洞,從洞裡面看出去,天色還不太亮。
許秋陽覺得,她現在大概是在做夢,嗯,躺下繼續睡,睡醒了又能回去了,現實生活雖然不是那麼盡如人意,但她還是很熱愛它的!
&咚!」隔壁房間響起了重物敲擊床板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中氣十足的叫罵聲:「太陽曬□□了還不起身,一個個都懶過條死蛇,餓死我老太婆了!」
聲一入耳,一連串的信息電光火石般地在許秋陽的腦子裡爆炸開了,幾乎是同一瞬間她就知道了隔壁房間住的是她的曾祖母,今年已經八十二歲的老太太許曾氏,家裡的孩子都叫她阿太的。
阿太原本身體硬朗,八十歲了還能去菜園裡摘菜,兩年前有一天不知怎麼了,突然就中風了,醒來之後雙腿癱瘓,躺在床上再也下不來了,天天悶在屋裡,阿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天天沒事就指天罵地,沒一刻安寧。
家裡也沒什麼人理她,這每天幹活都還忙不過來呢,哪有空去聽她嘮叨,一日三餐按時供應,每隔幾天幫她擦洗一次身體換身衣服,就算是孝順了。
&妹,快點過來,我要屙尿!」阿太大聲喊。
許秋陽條件反射地跳起來:「來了!」順手拿起床邊的衣裳匆匆穿在身上,一路小跑著到了隔壁房間,一把抱起瘦成一把骨頭的阿太,給她脫了褲子,放在門背後的尿桶上。
老人家括約肌不行,稍有尿意就要趕緊去拉,不然的話就會失禁,這大冬天的,換褲子換被褥,有得麻煩。
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許秋陽心裡忽然一驚:我是誰,我這是在幹什麼?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她是許秋陽,安平鎮石南村第二大隊許木勝家的長女,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四個妹妹,一家人土裡刨食,窮得叮噹響。
許秋陽心中十分震驚,她為什麼會知道這些,眼前的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手底下卻熟練地做著該做的事,給阿太穿好褲子抱她上床,自己到門外打了一盆井水擦了把臉,洗完以後順手把洗臉水潑到牆根下的菜地里。
咦,好像還沒刷牙?
農村人都不刷牙。
許秋陽覺得自己的身體裡似乎有兩個靈魂,一個是原來的她自己,一個是熟知這裡的一切的十八歲的許秋陽,後者似乎在她來到這裡之後,就把整個身體的主動權交給了她,只是在必要的時候出來提醒一下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難道以後她就要在這個地方一直生活下去了嗎?
她也算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可是窮成這樣的,她還真是沒見過。
這身體的原主似乎由不得她胡思亂想,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腳往灶間走去。
稍稍適應了一下灶間內昏暗的光線,許秋陽突然被角落灰堆里的蠕蠕而動的物體給嚇壞了。
許秋陽覺得自己今天運氣真是好爆棚了,簡直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啊,剛覺得累得不行快要跑不動了呢,一眨眼免費司機就送上門來了。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活躍一下氣氛:「你是白水村的人嗎?」
&是,我是去參加水電站基建的。」羅建剛回答。
&巧,我也是呢!」許秋陽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你是哪個村的啊?」
&是從縣城來的。」
&縣城啊,那你是正式工嗎?」
&不是,要等水電站修好以後才能確定正式工的名單呢,現在咱們大家都一樣,都是臨時工。」
&你知道怎麼才能轉成正式工嗎?」這是許秋陽最關心的問題了。
&也不大清楚,大概是要考試吧!具體情況到時你再留意一下?」
&考試許秋陽她是不怕的,據她所知,才參加基建的大部分都是像她這個身份一樣的農村人,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要論起文化知識來,擁有大學文化程度的她比起其他人來那是不止一個地球的距離。
比幹活她也不怵,她這個身體的原身從小就是干體力活長大的,不管幹起什麼來都是一把好手,這一點從手掌上那一層厚厚的老繭上就可以看得出來,而且也很有一把子力氣,許秋陽覺得,要是讓她吃飽了飯,一口氣挑著一百斤走上幾公里都不成問題。
她最怕的是需要走後門,她一沒錢二沒人脈,真要走後門的話,那也只能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啊,看來待會到了地方的時候,她就要開始長點眼力見兒了,好好討好頂頭上司,混個好人緣總是沒錯兒的。
自行車突然停了下來,羅建剛一腳跨在地上撐住車子,對身後的姑娘說了一句:「到了。」這姑娘真有點兒奇怪,剛開始還挺健談的,說著說著就沒了聲氣兒,回頭一看,居然還在發呆。
&了!」羅建剛加大嗓門再說了一句。
許秋陽突然回過神來,趕緊跳下車,連連道謝:「謝謝,謝謝,真的太謝謝你了。」
羅建剛有點好笑:「不客氣,大家以後都是工友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許秋陽這才發現,這男人長得挺好看的,縣城來的果然跟周圍的農村男人都不一樣,白白淨淨的,但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瘦弱,就像大學裡最受歡迎的那種學習成績好,運動也十分厲害的校草級男生。
不但穿著乾淨整潔,連一雙手也是乾乾淨淨的,許秋陽心中好感頓生:「對啊,以後都是工友了,先認識一下吧,我叫許秋陽,你叫什麼名字?」
&建剛。」
&剛同志,你好!」許秋陽伸出手想跟人握一握手以表達友好,突然發現自己手上黑一塊灰一塊的髒得不堪入目,不好意思地往身後縮了縮,「呵呵,下次有機會再來找你。」
說完一溜煙兒跑開了,抬起眼東張西望地找楊雪珍。
羅建剛無奈地笑了一下,去找地方停車,這姑娘挺有趣兒的,就是有點——太不講究了,她這臉該好幾天沒洗了吧,髒得都看不出來模樣了。
許秋陽終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忙高興地跑過去,朝楊雪珍的肩上一拍:「雪珍,可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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