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庸人(1 / 1)
窗下茉莉開了大半,瓊枝馥馥,綠葉中清香撲鼻,把屋中藥味沖淡幾分。
戚玉台門外花園裡,戚清負手而立。
夕陽墜在塘水中,池水染上一層淺紅,粼粼微光一起,似搖曳火光燃燒於水底,殘紅爛漫。
戚清靜靜看著。
距離豐樂樓間那夜大火,已過去快十日了。
這十日裡,朝中爭執不休,元堯步步緊逼,太子的人已來了好幾次——梁明帝態度微妙,他已沉不住氣。
朝中紛擾各自不休,他只稱病留在府中,日日守著戚玉台。
身後傳來腳步聲,老管家穿過院子,走到戚清身後,低聲道:「老爺,寒食散的事,已辦妥了。」
「好。」
豐樂樓大火第二日,有人舉告戚玉台在樓中服食藥散,元堯豈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當著百官之面逼皇上徹查。
貴族子弟,暗中服食寒食散的數不勝數,明面上只要藏得住,並不會有人窮追不捨。
偏偏是現在。
戚清令人找了個替罪羊將罪名扛下,服食藥散的人另有其人,自然也與戚玉台無關。
此事就算了了。
老管家道:「少爺當日出事,第二日就被舉告,過於巧合。老爺,此事會不會本就是由三皇子所設陷阱?」
戚清搖了搖頭。
元堯性情衝動,仗著皇上寵愛剛愎自用。若有心要設陷阱,也不會用如此迂迴之法。更何況,戚玉台服食藥散一事尚可說是有人聽聞風聲,但戚玉台的舊疾除了戚家,只有崔岷知曉。
除非崔岷不要命,否則絕無可能主動將此事透露他人。
「走吧。」戚清轉過身,「我去看看他。」
戚玉台的屋子裡,屋門緊閉。
他發病時,驚怒啼走,大聲打罵四周人,短短几日,伺候他的下人換了幾批。
管家推開屋,門前跪著一個婢女,額上尚在流血,滿地瓷器摔得粉碎,另有兩個小廝守在榻邊,緊張地注視著榻上人。
老管家對額上流血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按著額上傷口退了出去。兩個小廝見戚清來了忙讓開,戚清緩步上前,撥開掛著的幔帳。
紫檀荷花紋床上,戚玉台縮在角落,薄毯胡亂裹在身上,痴痴望著頭頂掛著的四角香囊,
戚清握著幔帳角落的手一緊。
淑慧當年發病時,也是如此。
旁人話全然聽不進,或是低頭對莫須有之人竊竊私語。玉台幾年前曾犯過一次病,但不如眼下嚴重,他這樣不管不顧的模樣,讓人疑心或許將來都不會再清醒過來。
角落中的戚玉台像是終於聽到動靜,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移到進屋的二人身上。
「父親。」他突然叫道。
戚清默了默,握住他的手:「玉台。」
枯瘦蒼老的手與年輕蒼白的手握在一起,越發顯出一種蒼涼死寂。
戚玉台小聲道:「爹,有人要害我。」
這幾日,戚玉台偶爾也會念叨這句話。
戚清握著他的手,如父親看著尚且年幼的孩童,溫聲問道:「玉台,告訴爹,誰要害你?」
慈愛的語氣似乎令戚玉台膽子變大了些,他神色恍惚一瞬:「我看見了畫眉」
「哪裡有畫眉?」
「在豐樂樓里,在牆上,一大幅畫,畫著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戚清神色一動。
身後老管家訝然抬頭。
戚玉台自被送回府後,日日神志不清,總說自己看見畫眉。
或許是豐樂樓那場大火,驚悸之下讓戚玉台想起當初莽明鄉楊家那把大火,從而勾起畫眉舊事。
但今日是第一次,提到豐樂樓中的「畫」。
豐樂樓大火後,戚家也曾懷疑火事並非偶然,遣人深入樓中查探。然而戚玉台所在頂閣正是一開始起火之地,潛火鋪的人撲滅樓下大火,樓上卻回天乏力,被夜裡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沒能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什麼都找不到。
但是
豐樂樓中布局,客房正對牆壁,確掛過絹畫不假。
戚清傾身,語氣越發和緩,「玉台告訴爹,那幅畫是什麼模樣?」
「是茶園裡好多好多鳥」
戚玉台盯著虛空,仿佛憑空瞧見一幅旁人看不見的絹畫,喃喃道:「還有那個老頭,他和畫眉一起看著我眼睛在流血爹!」他一下子驚恐起來,一把抓住毯子將頭埋在毯子裡發狂,「有鬼,有鬼,楊家人的鬼魂來了!」
「滾開——」
他開始驚聲哭罵,兩個小廝忙上前儘量拖住他。
戚清低頭,看向自己腕間被戚玉台驟然抓出的血印,沉沉嘆息一聲。
「少爺似乎不見好轉」管家惴惴開口。
已經過了這麼久,戚玉台仍是說些恍惚失常之語,沒有半絲起色。
戚清搖頭。
屋中香爐里,靈犀香靜靜燃燒,門外有輕輕敲門聲,緊接著,屋門被推開,崔岷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戚清在,崔岷躬身:「大人。」
戚清擺了擺手。
崔岷便上前,將手中藥碗放到戚玉台暫且夠不到的高几上,見兩個小廝正按著戚玉台,遂讓二人鬆開,自己從醫箱藥瓶中倒出一枚紅丸餵戚玉台服下。
戚玉台漸漸安靜下來。
安神丸只能讓他凝神平息一小會兒,因昏昧而短暫恢復平靜。崔岷讓小廝拿來藥碗,趁戚玉台平靜時,一勺勺餵與他服下。
一碗藥喝完,戚玉台已完全安靜下來,眼皮聳拉,昏昏欲睡。小廝替他擦淨不慎弄到身上藥汁,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又將幔帳放下,屋子裡總算消停下來。
戚清看著收拾醫箱的崔岷,半晌,開口道:「崔院使,玉台的病情,不見好轉。」
崔岷動作一頓。
他轉身,對著戚清恭恭敬敬做了一揖:「下官醫術不精,施診多日無用,愧對大人信任,十分汗顏。」
戚清淡淡道:「院使何故自謙,當年一冊《崔氏藥理》,盛京醫者無不稱頌,你若稱醫術不精,梁朝就無人敢說自己知見醫理了。」
他道:「院使先前也為我兒行診,為何這一次與上次不同?」
崔岷手心微濕,不緊不慢答道:「回大人,公子這病因驚悸而起,是因突遇火勢,九死一生,心膽被驚所以魂不守舍。上次公子雖驚悸失調,但驚悸之物似並不致命,此次許是情況兇險,是以嚴重一些。」
他並不提「瘋」字,也不提戚玉台言辭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尋常疑難雜症。
戚清沉默了一會兒,問:「崔院使,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玉台自小羸弱,性情溫吞,雖偶爾淘氣,但也算乖巧。」
「我過不惑方得這個兒子,玉台母親當初臨走時,只擔心玉台不下。若玉台出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無顏面對妻子。」
「故而,老夫只想問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台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靜,幔帳後低低痴言格外明顯。
老者一雙灰敗的眼平靜望著他,因年歲太大,仔細去看,似乎生了一層淺淺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覺。
崔岷感到自己籠在袖中的手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那層細汗仿佛也會生長,從手心爬至脊背,又從他額間一滴滴砸落下來,無聲無息沒入他衣領中。
他垂下眼,視線所及處,羊毛織毯花紋鮮麗,晶石點綴的花瓣處有暗暗褐紅,戚玉台有時發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處亂扔。不久前,這裡才砸死了一位年輕婢女。
滯悶空氣沉沉壓在他頭頂,崔岷盯著那塊紅斑,許久,吐出兩個字:「治得。」
戚清欣慰:「好。」
「院使仁心仁術,醫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當初娘娘有意擢升紀珣為副院使,是老夫勸阻,紀醫官終究年輕了一些,不比崔院使年長穩重。」
他慢騰騰站起身,親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負老夫一片信任之心。」由管家攙扶著離開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門外再沒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頭。
方才微躬的脊樑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最後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裡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裡,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常花重金買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後,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並非如此。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麼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後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並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並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台。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只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只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盡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於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並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別。
他是這麼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只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台出事了。
戚玉台不知衝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於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台果然痊癒。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後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後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里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台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台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志,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台屋中,戚清說的話來。
他問他:「玉台的病,究竟治不治得?」
那不是在問他治不治得,是在問他還想不想活。
崔岷嘴唇蒼白。
他心中清楚,戚清尋他而非紀珣去醫治戚玉台,絕不是因為認為他的醫術大過紀珣,不過是在戚清眼中,他比紀珣更易擺布。
紀珣身為世家子弟,有家世作支撐,會認真醫治戚玉台,卻不會如自己一般在戚玉台醫案上作假。
也不會幫著隱瞞戚玉台癲疾的事實。
那個太師府最想掩埋的事實。
他如今還活著,不過是因為太師府需要他,倘若戚玉台真就一病不起,再也無法恢復神智,他也活不了。
貴族病者出事,平人醫工陪葬,一貫如是,哪怕院使也沒什麼不同。
崔岷抓了抓頭髮,一向平淡出塵的臉滿是焦躁,生出些窮途末路的緊張。
要是有新方子就好了,若有能治迷惘狂態的新方子就好了。
可惜他自己寫不出來,此病又難治,這些年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並無能做出新方者,就連紀珣也並未在此道有解。
通過春試的新人也不行
春試
忽然間,崔岷神色一動。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不知想到什麼,提著燈籠轉身出了門,疾步穿梭在小樹林,直到醫案庫門前,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醫案庫中無人,細小灰塵伴隨陳舊墨香縈繞鼻尖,崔岷繞過廊架,幾步走到一處木櫃前,用鑰匙打開櫃鎖。
木櫃裡整整齊齊疊放一堆堆卷冊。
這是歷年太醫局春試,學生們的九科卷面。
崔岷把燈籠放到地上,俯身翻找起來。
他找得很快,一封封考卷飛快翻過去,夜色里只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不多時,響聲兀然一停。
崔岷從那疊厚厚的卷冊中抽出一封,顫抖著手拿到燈籠下。
燈色微弱,他眯起眼睛,就著欲墜火光一字一字挨著看過去,而後,神色漸漸激動起來。
「找到了」
男子無聲囁嚅著嘴唇,眼中是罕見的欣喜。
考卷上字跡潦草,被撕掉封條的名字一行,朦朧燈火照過,搖晃的模糊漸漸清晰——
陸曈。
「什麼聲音?」
宿院裡,陸曈看向木窗方向。
「老鼠吧。」林丹青坐在窗前看書,聞言伸手把窗戶掩上,「這兩日天熱,醫官院裡老鼠多的是,前兩日打掃,堂廳牆洞裡拖出好大一捧花生,還有小半袋米,還有我吃了一半不見的核桃。」
「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丹青罵了一聲,「盡幹些小偷小摸的事。」
陸曈淡淡一笑。
「說起來,剛才看院使屋子的燈還亮著。」林丹青往外看了一眼,「都這麼晚了還回醫官院,院使還真夠努力的。」
豐樂樓大火後,崔岷常常不在醫官院中,院中事務忙不過來,連常進也被從守書庫調出來。暫且恢復職位。
「聽說戚玉台病還未好,我看,多半還嚴重得很。否則院使何至於此,這都幾時了,從前可不見他熬這麼晚。」
又嘆氣:「不過,病情那麼嚴重,想來崔院使將來一段日子還是很忙。」
窗外夜靜風幽,悄無聲息,唯有樹林疏盪黑影,把頭頂月色掩埋。
陸曈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的確,」她說:「他應該很忙。」
」吾姿之昏」——《為學一首示子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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