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捉鬼之道(1 / 1)
感謝的話輕飄飄,說話的人卻神情真摯,不見平日冷臉疏離,平靜而從容。
陸曈目光動了動。
幾日前,她以當年蘇南刑場救命之恩挾裹裴雲暎,請裴雲暎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讓裴雲暎畫了一幅畫眉圖,布置在豐樂樓中。
胭脂胡同的豐樂樓,是盛京富商最愛流連之地,聽戲、吃酒、歇腳、買歡
姐姐當初,正是因柯承興誤入此地,又在此地喪命。
裴雲暎一口應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馬通達,不負所望,很快就摸清豐樂樓布局。其中最頂層一排閣樓,是豐樂樓專為貴客準備。是那些有一定身份、與尋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台從來只住「驚蟄」。
他出手大方,掌柜的也願意為他保留此間上房。當初陸柔出事,聞訊趕來的戚家下人替戚玉台抹平一切,掌柜的多少窺見一點此人身份不凡。
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那麼一位「爭房」的客人,豐樂樓老闆也從未為了銀錢將驚蟄借給另一人。
不過,就在戚玉台出事的前幾日,豐樂樓老闆老家有事,臨時回鄉,酒樓交給表弟打理。這其中就有許多鑽隙之處。
先假作客人與戚玉台相爭,使得剛服食過散的戚玉台氣血上涌,「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里放了藥材,激化風邪入血。
「歌伶」隨手打翻的油燈燃起大火,燒掉房中畫卷,卻露出卷下之畫,那是陸曈特意為戚玉台準備的畫作,也是他「驚悸癲狂」的最後一味藥引。
豐樂樓雖不似遇仙樓那般守衛周全,但要布置到此種境地,裴雲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陸曈想像中還要厲害,甚至讓陸曈生出一種錯覺,這人當時嘴上說的,能幫她殺掉戚玉台或許不是玩笑。
不過,事已過,沒有後悔道理。
陸曈想了想,伸手打開腰間掛著的囊袋,從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遞給裴雲暎。
裴雲暎意外:「這是什麼?」
「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為裴大人也調配了一副。」
裴雲暎:「」
見他沉默,陸曈難得主動解釋:「此次大火,多虧裴大人幫忙。我想了想,蘇南一面畢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這算我送裴大人的謝禮。」
裴雲暎面無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陸曈認真道,「我換了方子,先前黃茅崗獵場後,殿帥讓人送來獵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熱,溫腎補陽,養血益精,對腎陽不足頗有滋補之效,用來入藥最好。」
「御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麼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沒有眼光的蠢貨。
裴雲暎不怒反笑。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裡散布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
陸曈:「」
她默默收起藥罐。
這人不識好歹。
且不要臉。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雲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麼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托裴雲暎所作。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製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陸曈讓裴雲暎以此料塗抹畫中人物七竅。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台許久,其癲症已瀕臨邊緣,只需最後一味藥引。
戚玉台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併,氣並於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恆。
她看過戚玉台醫案,雖上面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後,戚玉台臥床很長一段日子。並且之後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制,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而那之後,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盡,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後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後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只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真是天衣無縫。」耳邊傳來人讚許的聲音,裴雲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並不會教。
陸曈愣了一下。
她低頭,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裴雲暎微怔。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里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裡,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陸曈恍惚一瞬。
似乎有人在背後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後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後面,一人手裡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後,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台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裡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齣戲,小孩子不愛聽。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升官發財,什麼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復仇,李家廟裡的財神像夜裡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里的鬼新娘每日夜裡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面嚇得吱哇亂叫一面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台上燈籠昏暗,唯有塗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艷,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牆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里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髒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只覺帳子裡、櫃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麼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父親說:「我教你捉鬼。」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沓沓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隻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硃砂,卻與平日的硃砂又有不同,質地過於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朱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嘆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裡,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面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台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嘆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松,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只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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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無言一刻。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雲,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斗;鬥勝固佳,鬥敗,我不過同他一樣。」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
見鬼勿懼,但與之斗。
這條「捉鬼之道」,後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屍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兇惡殘忍遠勝於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斗」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噼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親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後來家裡校考功課時,我用來作弊。」
裴雲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沒落下,每半年父親還要在家校考。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親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沒等點燃火摺子就被發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親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麼樣子!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里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親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
又沖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親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只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面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長成了父親最不願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只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
一片岑寂里,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後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
他說得隨意,仿佛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只會心疼。」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雲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雲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仿佛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台暫且失志發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復清醒。」
「一旦恢復清醒,戚玉台說出豐樂樓失火當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
「戚清那隻老狐狸,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裡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麼關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裡總會留點空隙透風。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裡出入。」
「新進醫官里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裡發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頭,問陸曈:「是不是,陸妹妹?」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沖洗得乾淨。
裴雲暎回到府邸,收好傘放於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里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雲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常空著,倒是自打裴雲姝母女搬到隔壁後,回來得勤了一點。
府里的僕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裡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幾個心腹護衛。無事時不會出現。
裴雲暎點燈,走進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隻成色嶄新,是新買的,並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製的畫眉圖,是他親手所作。
陸曈托他畫這幅圖,是因為知道他善繪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泄密。
其實自從母親過世後,他沒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後卻不知為了什麼,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雲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親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年的法子行復仇之道,當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親知曉,當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脫,雲煙出沒,野徑迂迴,松偃龍蛇,竹藏風雨夜」,學會的書畫,最後被繪在花樓紅坊的牆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當不會失望吧?
他往後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麼,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見鬼勿懼,但與之斗「」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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