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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7 南人慾為大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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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感於諸葛恢昨夜的態度,王導清晨便離開家門,準備前往台城,並未擺出旗鼓儀仗,輕車簡從。

    子侄們連日宴請賓客,王導心裡其實是不大讚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門第,若求自存,實在不必擺出這種淺顯陣勢以彰顯世道。退一步講,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對王氏痛下殺手,也非幾場宴飲就能瓦解其心。

    說到底,還是大勢所趨,只要站在大勢之中,縱有些許風波,也難撼動根本。

    這也是為何王導並不贊同大將軍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圖之,當下這個世道,委實經不起太劇烈的震盪,遠未到變天革命、化家為國的好時機。

    就算王氏滿門矢志為此,他們這一代人也註定只是鋪路者,小兒輩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無此才,謹守家業亦能興旺如故。

    只可惜大將軍太信重手中的權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攛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亂,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惱也於事無補,相對於家門的前途未卜,王導更惋惜於族人們之間內部的傾軋裂痕。大將軍事敗後,王舒沉殺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滿,遣使怒責。

    這二人一掌荊州,一掌江州,本應該配合無間,以作為王氏最穩固的依靠。可惜現在卻彼此反目,王導為了調和他兩人的矛盾,已是焦頭爛額。家宅中同樣不安寧,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頗有怨念。

    王氏宗親族人眾多,眼下卻禍起蕭牆,這才是家門行將破敗的徵兆,王導深以此為憂。

    今天離府外出,王導也是靜極思動。自從為大將軍發喪之後,除了皇帝台城召見短暫外出之外,其餘時間則多數閉門不出。

    之所以會如此,一來是情難面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手足相殘至此,家風蕩然無存,王導實在難想像時人會如何看待琅琊王氏。其間又有皇帝推波助瀾,使假節都督諸軍事以討逆,但各軍俱有持節督護,他無半分事權,擺在這個位置上只是更加尷尬而已。

    二來也實在是出門無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書監、揚州刺史。揚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書,中書事權皇帝又盡付庾元規,實在沒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導有時候甚至不乏惡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擺在這種位置上,大概是想讓他嘗嘗先帝那種居其位而難任其事的無聊滋味。

    昨夜諸葛恢的話給了王導以警醒,王門雖高,卻連一個小童都不將之看在眼裡,此等高門又有何意義?唯有勤於事功,才能保門楣不落,他想要暫避鋒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適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頭,這種感觸越發深刻。王導看到許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應該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東吳舊都,先帝於此立業後,王導負責營建此城,街道多取迂迴曲折。庾亮此人嚴正律己,深伏禮法,向來都覺得皇城紆曲過甚,難以彰顯王道正氣。

    然而王導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時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卻破爛不堪,只以竹籬為牆。府庫空虛,不堪大規模的營建。一旦有亂事破開石頭城,建康將無險可守,街道曲折尚能布置宿衛巷戰纏鬥,即便不能克勝,也能爭取時間做出應對。

    「庾元規色厲方正,貞臣則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獨秀自傷。」

    一人獨坐車中,王導並不掩飾自己對庾亮的感官不佳。這倒並非全是因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時下的隱然凌駕見逼,而是從心裡不認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過,這種話他也只有在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一想,並不會向外流露。

    將近台城時,王導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示意車夫暫停,自己探出頭去揮揮手道:「次道怎麼一人獨處?煢煢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樣子。」

    道旁那人名為何充,字次道,雖非高門出身,但卻極富才具雅度,向來頗得王導看重,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官居執掌詔命的中書侍郎,可謂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獨立,何充臉上頗有鬱郁之色,聽到王導的聲音後臉上則露出笑容,邁起腳步向這裡走來。

    王導微微側身,邀請何充同乘。坐定之後,何充突然嘆息一聲,而後開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氣凌人,難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說了。」

    王導揮起麈尾打斷何充的抱怨,繼而笑語道:「我見次道鬱鬱寡歡,邀你共乘,你卻想用自己的苦悶來擾亂我的心情,這可是不對的。」

    何充聞言略赧顏,旋即便說道:「人道王公胸襟開闊,原來也怕承載太多雜塵。」

    王導笑著以手指心說道:「如次道你這種清逸良人,還是可以容納許多的。」

    聽到這話,何充便也笑了起來,心裡的煩悶漸漸消散,而後便與王導笑語閒談起來。

    由馳道過津門,行至台城中,王導便與何充一起下了車。王導雖有台城乘輿的特權,但與何充談笑正歡,便不上輿,步行走向官署。


    過往官員看到王導,詫異之餘,紛紛上前見禮寒暄幾句。

    王導笑容如沐春風,對每一個人都以禮相待,偶然間看到一個戎甲將軍匆匆離開而不與他說話,臉色便有些落寞:「阿奴不想與我說話,以後怕是要形同陌路了。」

    那戎甲者名為周謨,小名阿奴,官居後軍將軍。其長兄周顗周伯仁素與王導交契,互為知己,但卻被王敦收而殺之,次兄周嵩亦為王敦所害。

    旁邊何充等人聽到王導的感慨,皆不知如何作答,只作不聞。

    「伯仁仁厚長者,家風端謹,讓阿奴這樣的名門之後屈於行伍中,是三公的失職,我亦愧對良友。」

    王導神情有些落寞,旋即便向眾人告辭,何充則繼續隨行其身後。一直到官署門前行將分別時,何充才小聲對王導說道:「郗公不日將歸朝,明公宜早立善地。」

    王導恍若未聞,步入官署之中,司徒、揚州僚屬各官員連忙出門迎接,將王導迎入官署之中。

    與一干掾屬交談片刻,王導又處理了一下近期積攢的案牘庶務,直到手頭清閒下來,他的臉色才轉為有些陰沉。

    何充傳遞的消息,他不難得知,如今兵禍已經平息,郗鑒在外督護諸軍的使命已經完成。一俟其還朝,朝廷自然要將諸多善後事宜提上日程,而他們琅琊王氏究竟會是怎麼樣一個下場,也將會有一個結果。

    對於身家性命的安全,王導並不擔心,他所憂慮的是皇帝對王家的態度轉變如何,這將決定王氏日後以何種面目立於朝局之中。

    這麼一想,便是枯坐整個上午。王導坐於室中,忽然聽到門外諸多腳步雜亂之聲,他走出門去查看,才發現官署內掾屬泰半都已經離開。

    看到他的別駕司馬顧和也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王導不免有些好奇,便走過去問道:「君孝準備去往何處?」

    顧和聽到王導詢問,略顯侷促道:「家人告知紀國老將授經於吳興沈士居之子,群下素承國老德澤,分內應前往恭賀。」

    王導聽到這話,當即便有些錯愕,而後便想起昨夜那個在門下苦候良久的沈家小郎。他久不出門,心裡隱隱有所感悟,但因缺乏細節作證而無法聯想更多。

    若有所思的把顧和放行,王導沉吟良久後,便邁步走出官署想要去徵詢庾亮的意見。剛剛走出不遠,他便看到庾亮也大步往自己這個方向行來,身後還跟著近來聲名鵲起的庾懌。

    庾亮走到近前來,徑直開口問道:「司徒也知道了那件事?」

    王導點點頭:「剛剛聽到,元規你可是有什麼疑慮?」

    「進去說罷。」

    庾亮指了指官署大門,王導便又折返回去。

    兩下坐定之後,庾亮也不隱瞞,直接將庾懌在吳興挖王氏牆角的經過講述一遍,這是打算跟王導開誠布公,暫時消除彼此的戒心。

    座下庾懌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面對王導有些難為情,另一方面則是不忿大兄向王氏示弱,這麼交待一番,便是已經打算斬斷跟吳興沈氏的聯繫,這讓他此前的努力盡付流水。

    「還有什麼遺漏,你向司徒解釋一下。」

    庾亮語氣生硬的對庾懌說道,先是王氏,又是紀瞻,那個小子始終都不曾嘗試跟他取得聯繫,這讓庾亮頗感惱羞成怒。尤其沈氏投向紀瞻還被其接納,這讓他羞惱之餘又充滿警惕,下意識懷疑這其中是否有陰謀的味道。

    庾懌無奈,只得又硬著頭皮複述了一遍過程。眼下局勢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有了此前奏對的教訓不敢再自作主張。

    王導聽完之後,也大感驚奇。原來庾懌這番壯舉背後還有如此隱情,他早先便有些好奇,目量庾懌並非能洞悉局勢果斷出擊之人,怎麼能輕輕鬆鬆拿下沈氏?如今看來,原來是被人愚弄了,藉此洗脫從逆之名,眼下則過橋抽板。

    略一思忖,王導對沈充的詭變之能也頗感佩服,同時對那個負責具體細節實施的沈家小郎亦感好奇。此前他還覺得沒見到那小子是兒子的損失,如今看來,他也是與一個早慧的神童失之交臂。

    吳興沈氏意欲如何暫且不論,王導和庾亮之所以聞聲色變,主要還是因為弄不清紀瞻是何想法,為什麼已經臥病不起了,還要出手攪亂時局?

    一方是南人冠冕的名士翹楚,一方是首屈一指的武力強宗,這樣的搭配,讓他們這些敏感的僑姓首領不寒而慄。吳人莫非要搞個大事件?

    正當幾人驚疑不定時,何充匆匆入門,手持一份詔令,走進房中後急促低語道:「南頓王犯禁,免職罰俸。」

    口中低語的同時,他手指還在輕輕劃寫,字跡依稀是「杖殺宮婢」!

    看到這裡,王導與庾亮下意識轉望向內苑方向,繼而相對一視,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到無奈以及一股淡淡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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