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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3 鵝鵝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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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台大將軍府,同樣位於洛水北岸,但卻不入里坊,而是單獨創建一座小城,名為宣仁城。

    宣仁城東、南兩側俱為在建或是業已建成坊市,中間隔著兩座本就存在、又經深挖擴建的湖塘,西側便是規劃中皇城的位置。不過跟整座城池相比,皇城的建設進度並不快,到如今也僅僅只有最核心的太極宮才草成端倪,其他地方還僅僅只是一片圈禁起來的禁區。

    對於沈哲子而言,北上洛陽創建行台,日常倒也沒有太大改變,仍是事務繁忙,頂多就是辦公場所離家更近,不過前、後庭的距離。往年在壽春雖然也是如此,但當時他往往還要領兵在外征戰,留在都督府的時間反而不多。

    啟泰改元之後,各邊防線都已經鞏固下來,最近幾年也並沒有什麼大的開拓計劃,所以大多數時間都留在了府中,尤其今年入夏,興男公主並小兒阿秀北上入洛,老爹沈充也跟隨北上暫居,所以忙完公務之後,沈哲子便匆匆內返,侍父教子,生活充實且樂在其中。

    大將軍府內庭闊大,但卻乏甚園林之美,保持著一種樸素風格。唯一尚算精緻的區域,便是為妻兒所準備的起居所在。

    曲水竹林內,閣樓隱現,此時的閣樓里,迴蕩著戲鬧聲,偶或夾雜著一些稚童嬉笑。

    多年以後,大梁皇帝沈雒在行過宣仁小城的時候,仍會想起父皇帶他在暖閣暗室觀看影子戲的那個遙遠的午後。

    那時的他,剛剛抵達洛陽未久,對一切感覺都是那麼的新鮮,但所有的新鮮都比不上那活靈活現的畫影在潔白的皮幔上靈活躍動給他帶來的衝擊之大。

    童年事跡給人帶來的影響至深,以至於多年以後,在繁重國務之餘,他最大的消遣便是一人獨坐暗室中,靜靜觀賞一出《高帝破軍戲》,而後酣暢享用一餐鵝羹。

    於是,那個午後昏暗的暖閣,父皇耐心給他講述光影成像的道理,母后細聲絮叨他將要業荒於嬉,還有二弟沈英在一旁稚聲笑鬧,諸多記憶中的聲音與畫面,便俱都鮮活起來。

    「他已經觀了一個多時辰,今日的課業還都沒有做完,該要停了!」

    興男公主秀眉蹙起,抬手輕撣夫郎袍服抱怨著,只是自己兩眼卻還盯著那片光幕,間或抬手往另一側阿翎娘子懷中拍掌嬉笑的小沈英口裡塞進一塊牛乳飴糖,還豎起著耳朵仔細去聽那戲詞。至於缺席的妾室瓜兒,則還在靜養安胎。

    次子沈英的名字是老爹沈充給擬的,五人曰茂,十人曰選,百人曰俊,千人曰英,也是一番嘉許。至於小字,則名蒲生,乃是其母崔翎娘子給起的,是為了紀念早年那一段艱苦歲月以及夫郎將之由苦海打撈拯救上來舊事。沈哲子不願強阻阿翎娘子一番緬懷,也就只能對不住那還不會反對的沈蒲生了。

    頭戴著絨線虎頭帽的沈阿秀聽到母親這厭聲,反手便緊緊抱住父親臂彎,可憐兮兮道:「我在南邊,天天都想念阿爺,阿爺事跡威武,我真想再看一遍……」

    沈哲子還記著此前這小子入洛望見自己那怯怯怕生的樣子,但聽到這奶聲奶氣的拍馬屁,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擺手吩咐道:「再演一遍。」

    不過這小手段雖然有效但也有限,影子戲又演過一遍後,縱然這小兒還要蹬腿哭鬧,也被其母拎起了髮辮拽出暗室,委委屈屈的被按在書桌前,噘著小嘴自己研墨。

    每當眼見這一幕,沈哲子便不免對興男公主心生怨念,原因則是這母子早前在建康都中的一樁舊事。

    啟泰改元後,老爹沈充便也卸去了台事,每天最大消遣便是變著法的在家寵溺孫子。每每公主要做家教啟蒙,老爹便笑言我家阿秀非是俗種,無需尋常苦教,才器自能壯成。於是後來興男公主便專教小兒書法,老爹便再也不賣弄包庇了。

    世事艱難,何至於此啊!自己不過是筆力稍欠,招誰惹誰了,竟然殃及兒輩!

    看到這五歲小兒端坐在案前,稚嫩小臂空懸執筆,沈哲子便覺一陣心酸。無奈最毒婦人心,公主專挑他軟肋下手,讓他也不知該要怎樣包庇小兒,總不能眼見小兒以後也如他一般,寫上區區四個字的碑文還要找人捉刀。

    然而興男公主毒手卻不止於此,沈哲子腋下夾著蹬腿擺臂的沈蒲生正待要退出,卻被興男公主給拉住。

    「這幾日我心裡就念著一件事,要請夫郎應允。阿秀這小兒年數也不淺,且已經識得百數字,啟蒙已經足夠,也該考慮學《詩》。江表乏甚《詩》傳名家,天中總是時流萃集,應該不乏宗師。夫郎是否擇選禮聘幾人,入府教授小兒?」

    興男公主抓住夫郎衣袖,一臉認真的詢問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瞪大眼:「這小兒才五歲罷了……」

    「虛數將要滿六了。」

    興男公主回首看一眼已經落筆的小兒阿秀,轉過頭來又嘆息一聲,眉目間也泛起惆悵:「我也是從幼生長成,哪裡不知稚兒愛戲,也盼他能早晚喜樂。可是生在這等人家,名父之子,奮力學養還怕他不如賢父三分,又哪裡敢縱容他嬉戲過分,虛度光陰啊。」

    原來是都怪我了?


    沈哲子聽到公主這論調,一時間也是有些無奈,這種慈母厲態的用心他倒能體會,但一個區區幾歲小兒,即便強塞再多枯燥知識,非但無異於學,反要扼殺更多想像力的可能。

    「還是等到越過明年再說……」

    沈哲子這裡話還沒講完,興男公主已經轉為一臉委屈狀:「夫郎你愛護小兒,也要體會我的苦衷。我家夫郎怎樣的賢達才力,舉世都知,我一個庸質婦人,又哪裡知道該要怎麼教養這等優質賢種,也只能用勤補拙……」

    「罷了,我來教他!家中自有賢父,教養也無需外求。」

    沈哲子眼見公主此態,只能抬手說道,他才不放心將自家兒子丟給外間那些飽學之士去折磨。

    苦著小臉的沈阿秀見父親去而復返,頓時笑逐顏開,當即拋開毛筆便要站起身,卻見父親已經板起了臉:「生人長成,必佐以學。《詩》之所存,講禮論世抒情,所謂微言大義,尚非你這智淺孺子能悉。今日開始,我便先授你聲韻之學,開講之後,你就該以師禮相待,不可再作親昵無賴模樣,明白沒有?」

    阿秀聽到這話,小臉頓時又皺起來,但見母親在一旁殷勤的將竹尺塞入父親手中,忙不迭拱手稚聲道:「明白了。」

    「你也要學!」

    沈哲子又將肉糰子沈蒲生按在另一側,然後才抓起毛筆來,準備先寫上一篇教材。

    興男公主見狀,忙不迭從他手裡搶過筆,說道:「夫郎自述,妾來聽寫。這小兒於書道正是淺學表皮,最易從流。」

    沈哲子受此羞辱,臉色都有幾分潮紅,抬手一尺敲在案上:「噤聲!」

    沈阿秀眼見素來強勢的阿母在父親面前都是如此溫順,頓時父親在心目中形象更高大幾分,小眼裡滿是崇拜。

    坐定之後,沈哲子稍作沉吟便念了起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

    「夫郎真是詩道佳才,淺試小作便得如此趣致。」

    興男公主抄寫一遍後便又忍不住誦念起來,區區幾句便勾勒出一副春江水暖、白鵝浮波的鮮活趣致畫面,望向自家夫郎,目光里更是充滿欽慕。

    「噤聲,還有呢!」

    沈哲子橫她一眼,繼續念道:「斂聲分荷葉,探網可捕捉。瓷盆盛五味,炭爐小火鍋。深煨九分熟,濃香勝乳鴿。羹汁稠且滑,斗米仍覺餓。提網返河塘,白鵝難再得。」

    興男公主一路聽寫,只是越到後面,臉色變得越發古怪起來。沈哲子卻不管她感想如何,抬手拿過這篇詩作吹乾墨跡,繼而擺在阿秀面前,吩咐道:「且先圈起生字,待到認熟,我再來給你深講詩義。」

    「這、這……」

    興男公主還待要阻止,卻被沈哲子擺手驅趕:「娘子且先退出吧,記得準備炭爐熟煨鵝羹。這叫作指物佐學,遍識之後,此生難忘,勝過憑卷枯讀。」

    興男公主站起身來,猶豫該去還是該留,但又見那父子三人俱都趴在案上指字識念,更覺自己是多餘,只得悻悻退出。

    傍晚時分,不獨沈阿秀將這篇小詩背誦的琅琅上口,就連沈蒲生那個小肉糰子坐在餐桌上都搖頭晃腦的叫嚷著鵝鵝鵝。

    晚餐全家人齊聚,各自案上一瓮鵝羹,沈阿秀站在大父沈充席側一臉賣弄講述午後所學:「大父知不知五味是何?知不知肥鵝為何要用炭爐熟煨……」

    沈充愛極了嫡孫,這會兒自然也是極盡配合,滿臉做作詫異姿態,不時張口「為何?果然?原來如此!」

    沈哲子於席上輕啜鵝羹,聽到兒子滔滔不絕講述午後所學,已是一臉的欣慰,另一側席上興男公主則捂臉嘆息,悔不當初。

    沈勁近來從潼關調防歸洛,今日也在席上,聽到阿秀認真分講肥鵝幾種燉法,已是展開摺扇,掩面竊笑起來。

    沈充聽到這竊笑聲,頓感不滿,指著沈勁瞪眼斥道:「你又笑些什麼?我孫兒如此年紀,已經熟知生民庶用,開口一講,色香俱得。阿秀你不必理會阿叔嘲笑,明日大父教你燉鶴!」

    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沈勁頓時也笑不出,反手收起了摺扇,低頭默默用餐。

    餐飲半途,突然家人來報,言是桓豁入府求見。沈哲子聞言後便放下筷子起身離席,沈勁也實在不敢再留在心都偏到肘腋之下的父親面前,忙不迭起身道:「我與阿兄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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