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莫欺少年窮!(1 / 1)
身子有些疲憊,心裡也有些茫然,丟掉了菸頭,將外套掛在自己肩膀上,順著路燈的指引,周澤行走在昏黃的小路上。
背影,被拉得很長。
公園出口位置,站著一個頭髮蒼白的老者,老者一身筆挺的西裝,正襟而立,一絲不苟,像是在沙漠中堅守的老白楊。
只需要瞥一眼,就知道老者是那種對形體裝束要求到極端乃至於變態地步的人。
周澤沒看他,而是繼續走著自己的路。
空氣中瀰漫著西瓜沙的味道,有點甜,也有點膩,這味道讓周澤有些不舒服,因為西瓜肉是紅色的,這會讓周澤聯想到很多不愉悅的畫面。
「先生,心情很低落麼?」
老者主動跟著周澤的步伐,略微落後半個身位,恰到好處。
「有點。」周澤回答道。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亦步亦趨,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雷同。
「先生,是因為那隻猴子麼?
還是,為了那個受到污染的嬰兒。」老者問道。
周澤沒回答,繼續慢慢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紅綠燈路口時,周澤停下了腳步,等綠燈。
老者也止住了腳步。
「這件事,沒有對錯。」周澤回答道。
「沒有對錯麼?」老者重複了一邊,然後問道:「但任何事情都會有正反兩面,自然是可以分得清楚對與錯的。
猴子是一隻好猴子,它甚至比人群之中所謂的善人做的好事都更多。
這一點,您也是承認的,對麼先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澤又抽出了一根煙,用手擋著風,點燃,「我做錯了?」
「幾次脫胎,幾次苦修,到最後,因為自己救了的那個人,而功虧一簣,換做是先生您,會做何感想?」老者問道。
「我會很憤怒。」周澤很乾脆地回答道,這個根本不需要思考。
「憤怒之後呢?」
「如果有機會,我會去殺了他全家。」周澤吐出一口煙圈。
「先生,您的邏輯很通順。」老者評價道,「但您卻阻止了它報仇,哪怕是在您從它口中得知事情經過和真相之後,卻依舊親手了結了它。」
「是的。」
「您覺得您做得對麼?」老者又問道。
「我說過,這件事,沒有對錯。」周澤抖了抖菸灰,「退一萬步說,孩子,是無辜的。」
「依照您的意思,如果猴子只是選擇對丈夫復仇,您就能理解了;
您很可能就不去阻止了,是麼先生?」
周澤沉默。
「但丈夫之所以殺了猴子取了猴腦,是想著讓自己妻子吃了之後治好不孕的問題。」老者提醒道,「所以,因和果,看似是算在猴子和丈夫身上,但真正的源頭,是在於猴子和那個嬰兒身上。」
「因果,可以這麼算麼?」周澤問道。
「我算得,沒有道理麼?」老者反問道。
「按照你的算法,可以算到因為隕石撞擊了地球,恐龍滅絕了,才出現了新的物種,才出現了類人猿,才出現了人和猴子,才出現了這一出慘劇。
所以,因果得算在隕石上面。」
「您這是詭辯,先生。」老者的語氣,似乎一直都沒有變,很平和,仿佛就是純粹地在和你探討問題。
「我是人。」周澤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站在人的立場上,我覺得我不可能放任一隻異類在醫院去傷害人類。」
「您不是人,您是鬼。」老者再度提醒道。
「這次,輪到你在詭辯了。」
「呵呵。」老者笑了笑。
綠燈了,
周澤邁開步子往前走,老者繼續跟上。
一個衣衫破損的年輕人,
一個衣著嚴謹的老年人,
兩個人在地上,只留下唯一的一道影子。
「最後,孩子還是出問題了。」老者繼續以讓人想捅他一刀子的平靜語氣說著話,「似乎在這個時候,可以感嘆一句:天道好輪迴,看它饒過誰?」
「我從不認為大人做錯的事情,需要襁褓里的孩子去承擔連帶責任。」
「古代有連坐的法律,這意味著它是有其存在的理由的。」老者說道。
「現在它已經被廢除了,這意味著它不存在比存在更好一些。」
「先生,您可憐那個孩子,但,誰又去可憐那隻猴子?」
「你可以去花果山問問他的祖宗。」
「所以,歸根究底,還是種群主義至上的理論,無非是比地域歧視和人種歧視多了一層保護色而已。」
「我手裡有一個麵包,這是我今天的晚餐。」周澤攤開一隻手,表示自己正拿著一塊麵包。
「然後呢?」
「然後就是當我準備吃這塊麵包時,我忽然想起來在地球上的一些貧困地區,還有人吃不飽飯,餓得瘦骨嶙峋。
所以我不忍心吃下這塊麵包,甘心陪他們一起挨餓,甚至,一起餓死。」
「先生,我覺得您這個反諷,不是很恰當。」老者搖搖頭,「您能認為猴子是畜生麼?它這三甲子所作所為,比大部分所謂的人,更像是一個人。」
「好吧,那換個例子。
我身邊有一輛豪車,面前有名貴的紅酒和魚子醬,我又想到了地球上還有人在挨餓,我又不忍心吃了,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挨餓,和他們一起餓死。
你如果吃了那麼好的東西,你如果開了那麼好的車,就會有人指著你的鼻子罵你,罵你應該把你用來享受的金錢捐獻給貧困地區的人們。」
老者停下了腳步,像是在思考。
周澤沒停,繼續往前走。
終於,老者趕了過來。
「我還是很好奇,您為什麼要阻止它。」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當作沒看見。」老者回答道,「您是鬼差,是陰司在陽間規則的守護者。裁判員之所以會受到尊重,是因為他的中立,一旦又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這遊戲就崩盤了。」
「我聽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周澤停下了腳步,看向老者,這個衣著嚴謹到恨不得上前把他西裝扯皺的老東西。
「意思很簡單,你之前舉的兩個例子,無非是想說明您只是在那個時間段做出自己想做出自己的選擇,而我剛剛湊上來問的那些話,都只是外人的呱噪。」
「我以為你沒聽懂的。」
「聽懂了,您是個好人。」老者又重複了一邊,「是一個好『人』。」
站在『人』的角度,確實如此。
「所以,你故意湊上來,只是為了給我下一個定義?」周澤看著老者,他的十指現在依舊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撿到那個東西後,麻煩會來得這麼快。」
之前小luoli說自己是黑夜裡的白熾燈,現在周澤感覺自己是黑夜中的燃燒彈。
老者搖搖頭,道:「我不是您的麻煩,事實上,我是主人留下來的僕人,而您,剛剛繼承了主人的身份牌。
也因此,我的封印得以解除,我甦醒了,然後找到了您。順帶,觀察了一會兒您。」
「撿到個好東西,再送個老爺爺?」
周澤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我是不是該再說一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順便再感嘆一句恐怖如斯?
這樣似乎更應景一些。」
「我聽不懂,先生。」老者直言道。
「要多讀書。」周澤提醒道。
「好。」老者鄭重地點頭,「受教了。」
前面,又遇到了紅燈,二人再度停下了腳步。
「先生,您繼承了主人的身份牌,自然也就成了我的新主人。」老者開口道,同時,對周澤彎下腰,躬身敬禮。
周澤站在原地,看著老者。
今天的日子過得真豐富,
撿到了一個證件,殺了一隻猴子,甚至,還冒出來一個老爺爺,說要認自己當主人。
周澤沒有歡天喜地,只是覺得有些麻煩,他看不清楚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老頭,到底是什麼目的。
「主人曾有一件事吩咐下來,讓我告訴他的繼承者。」老者又開口道,「當然,這句話是留給您的,同時也是留給我這個僕人的。
「說。」
「如果他的繼承者是一個好人的話,那就……」
「噗!」
鋒銳物體刺入身體的聲音傳出,
周澤有些愕然地低下頭,
他看見老者的手直接刺入自己的胸口,
那麼的乾脆,
那麼的突兀,
他甚至連絲毫心理準備都沒有。
慢慢地,周澤雙腳脫離了地面,老者舉起手臂,周澤也被他舉起來。
昏黃的路燈下,周澤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身上的鮮血順著老者的手臂流淌了下去,染紅了老者半身西裝。
「主人說,如果他的繼承者是一個好人的話,那就把他殺掉,然後等下一個。」
老者依舊很平靜地說著這些話,
他不是在殺人,
仿佛是在丟垃圾,
就像是挑剔的主廚選擇自己的配菜,稍有不合意直接丟掉換新的過來。
而周澤,就是這莫名其妙地被丟掉的垃圾。
鮮血不住的流淌,周澤十指殘破的指甲長了出來,但還沒等周澤下一步動作,老者洞穿了周澤的手掌忽然發力,
一時間,
周澤感覺自己的四肢百骸全都傳來了巨大的痛苦,周澤的身體也是一陣痙攣,根本無力去反擊。
「很抱歉,先生,在一分鐘之前,您可能覺得今天是您的幸運日,因為您收穫了自己很想要的東西。
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留意過證件名字和職位那兩欄下的模糊白斑。
您可能覺得白斑之下隱藏著的,是主人的名字和職位;
事實,也的確如此。
但不僅僅只有這些,
還有在您之前那八位繼承者的名字和職位。」
老者繼續平靜地說道。
「他們……他……們……都是……好人?」
周澤張開嘴,鮮血不停地自嘴角溢出,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鹹魚一樣,被掛在了樹杈上,
慢慢地,等待風乾。
「不,先生,您是這九個人里,唯一的好人。」老者回答道。
「那為……為什麼……他們……也……死了……」
「因為在我問他們是不是一個好人時,他們都覺得回答『是』,似乎更有利一些。」
老者微微側頭,露出些許無奈之色,
「然後,
他們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