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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以前問林三酒,什麼是人度過一生的最糟糕的方式,她大概會回答「孤伶伶一個人」。筆硯閣 www.biyange.com
在末日裡度過了這麼久——久得當她回頭看時,覺得進化前只是指甲邊緣那麼短窄的日子,而進化後是一條看不見頭的綿延河流——她現在卻有了不同的答桉。
孤伶伶過完一生固然不大好,但無牽無掛的話,當然不是最糟糕的;哪怕有了牽掛的人,自己仍舊孤孤單單,也還可以忍耐。
最糟糕的方式,無疑是像在末日中這樣的情況:剛剛咬牙做了一個決定,發現樹枝間新露出了點點雪白花包,才與一個人漸漸熟悉了腳下的路……時光就被切斷了。
你的決定下了,卻因為沒了土壤,飄蕩在虛無里;樹上會開出怎樣的花、結出什麼果,沒有機會再看見;失散的朋友再沒傳來半點音訊,只好裝作把她忘了。
每一次傳送,都像是把之前的日子按下暫停,再開啟一段新時光;生命變成了一個大框架,裡面裝著一個個被突兀中斷的小人生。從某種角度而言,每一個進化者都是生命被截斷成幾段的波西米亞,甚至還不如波西米亞幸運,因為她至少什麼也不記得。
以前沒完成的願望,沒做到的承諾,還沒見到的人……哪怕是在去救火的路上突然被傳送走了,明知那場火仍然在熊熊燃燒,也全都要暫時束之高閣,在大多數時候假裝沒事,強迫自己別再去想,安慰自己說以後或許有哪一次傳送,能有機會去把它們一一完成。
但是,連林三酒也騙不下去自己了。
事實就是,只要還有傳送在,不管是十四個月還是大洪水,她永遠聽不完一首歌,講不完一個故事,熟悉不了一個人。
她在進入「缸中大腦」之前,幾乎都快忘了,原來人生還有另一種:出門旅行的人,總會回家;約好一起做的事,可以做完。一切都是踏實的、持續的,也就有了意義。
在大洪水出現之前,一部分幸運的進化者通過簽證,還能勉強維持住這份意義;但在大洪水越來越頻繁的現在,林三酒甚至不太敢去想未來的日子——如果竟能夠留下來,如果能夠讓朋友們留下來,這對他們無疑是一場最大的救贖。
因為這一點,她覺得「謝謝你」三個字分量太輕飄了。這世上恐怕沒有什麼東西,分量能夠與樓琴的付出、以及這件事的意義相稱。林三酒在沉默半晌之後,問的是:「有什麼我能幫你做到的嗎?」
「有,」樓琴說。「阿全副本,在你手上對吧?」
林三酒一時還真差點忘了,眼前這一個要將進化者從傳送中拯救出來的鯊魚系,與之前那一個改動記憶、蠱惑人心的鯊魚系,竟是同一個組織。二者之間似乎隔了一道又深又寬的峽溝,她站在這一頭時,看另一頭都覺得不真實了。
「一定要他不可嗎?」她喃喃問道,「為什麼要……要做那些事?」
樓琴沒有問「哪些事」,沉默了幾秒,才慢慢說:「我需要把阿全副本拿回來。等一切都成功的時候,那時再給他們恢復記憶也好,彌補挽救也好,都可以到時再去做。但是現在,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是解決傳送,一切都應該為此讓路。」
林三酒腦海中頓時又響起了謝風的那一句話,「鯊魚系所做之事雖然有對不起人的地方,卻是對的」。
一想到這兒,其他的幾個謎團也就一一明白了:屋一柳說他知道自己的記憶被改了,卻能平穩接受這個事實;還有,謝風說自己去了淚城就不會再走了,也是因為她知道,她有了疫苗就能一直陪伴東羅絨了吧?
「不是只要再用大洪水試一次,就知道是否最終成功了嗎?」林三酒問道,仍有些不甘願將阿全副本交出去。「為什麼到了最後關頭,還需要阿全?」
樓琴對此搖了搖頭。
「不到真正成功那一刻,我們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關頭……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研究的部分結束了而已。接下來還有好幾期的臨床試驗,等臨床也結束了,我們依然面臨著大規模生產的困難。這跟真正的疫苗還不一樣,我們每一步都是在空中建樓閣,借鑑不了任何前人的經驗或基礎。應該說,困難的地方才剛剛開始……正是需要阿全副本的時候。」
她沒有把「為什麼」說得太明白,林三酒也聽懂了:在面臨如此繁雜、數量龐大的困難時,解決問題最終都要著落在人身上;但人恰好又是十分莫測、十分不可靠的。有了阿全副本,不必擔心有人囤貨居奇、坐地起價,也不必擔心有人不肯合作,甚至背後暗捅一刀……在關鍵時刻,關鍵的幾個人,甚至可能挽救整個計劃。
「我也承認,跟解決傳送相比,這些都是小惡。」林三酒低聲說,「但這些小事,也是落在一個個人身上的。阿全也是個人,你們接著要下手的八頭德也是個人,我無法看著他們……」
樓琴忽然笑了。沒有半點嘲諷或無奈,她像是真心為自己聽見這一句話而感到高興,微笑著說:「看來你這麼多年下來,過得還不錯。」
「啊?」林三酒一怔。
「雖然你有遺憾和痛苦,但你身上沒有疤,沒有無法逆轉的傷害,沒有被削去過一塊肉……所以你才能隨著時間流逝,反而越來越富有同情良知。畢竟善良和慈悲是一份奢侈品,別說一般人負擔不起它們本身,甚至有人連理解它們為什麼是奢侈品的能力都負擔不起。」
樓琴吁了口氣,像她十幾歲時那樣,伸手指了指自己,連語氣也依稀有了點過去的影子:「你看我,我就沒有。為了做到最重要也最正確的事,我才不惜在過程中順便做點壞事呢。況且,對於阿全副本和那個……八什麼?噢,八頭德。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暫時的,他們只是需要等一等,以後總有恢復的時候。」
林三酒張開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半晌,她才有點結巴地說,「的確是這樣……但是我、我還需要想想。」
至少,她希望能有個機會問問他們本人。
「行,」樓琴不意外似的說,「與此同時,我不妨再帶你繼續看看這一部分的工廠吧。你不知道,光是找到一個可以摺疊後帶走、在某個空間中打開的『容器』,就費了我多大的勁……」
林三酒想起她以前邀功時的模樣,不由有幾分好笑。即使經歷了再劇烈的變化,一個人本質里某些特徵,好像也總有流露出來的時候。
樓琴或許是希望她能夠更認同自己的計劃、更認同鯊魚系的作為,所以參觀講解都十分詳細。不過據她說,她儘管是鯊魚系的主人,計劃也是她所提出的,可就像任何一個大公司的ce都不可能事事俱管一樣,她也必須將不少事交給別人安排,因此也少不了她答不上來,得讓林三酒自己在工廠里了解的事情。
「你知道大公司ce是什麼?」林三酒看著這個末日後出生的——噢,如今不能叫她小姑娘了。
「我還不能學習了嗎,」樓琴笑著說,「我還去過末日前六個月的世界呢。」
二人一起走在城道中時,就像是以前一起走在末日世界中一樣,好像多年的時光和人生都從她們之間消退了,除了樓琴長大了,一切都沒變。二人走到不知第幾條城道,忽然有人把樓琴叫走了——聽意思,好像是臨時出現了一個緊急事件,需要有人拍板下個決定。
「你去做你的,」林三酒說,「我不走,我正好在這兒坐一會兒,歇歇腳。」
那個緊急事件似乎不小,樓琴也沒和她多說,匆匆對她囑咐了幾句,就奔赴那一場小災難去了。林三酒四下看看,發現沒有什麼能坐的地方,感覺自己不論坐哪兒,都有擠占碰壞機器的可能性,於是乾脆在地上坐下了。
一雙裹在塑膠靴子中的腳,走到她面前停下了。
林三酒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穿生化服的人,正好在伸手去摘頭罩——這人的生化服不知道怎麼回事,袖子也不連著手套,仔細看看,反倒像是用差不多的服裝隨便湊起來的生化服;在他摘頭罩的時候,袖口間還露出了一截皮膚。
那片皮膚上,隱隱流動著著墨青與藏藍色反光,仿佛刺上的圖像、動物、古時的神明與妖魔都快要復甦了一般。
林三酒差點叫出聲,又及時止住了自己。她盯著頭罩下露出的那半張臉,帶著不可思議問道:「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余淵半舉著頭罩,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花朵和野狼一動不動,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她現在有多討喜。
「雖然我是數據體,但我離開數據流管庫後,一舉一動也是都需要能量的,而且這能量用一點少一點,不像你們可以靠吃飯補充。」他聲音平板板地說,「你知道自從進入這個世界,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為了找你就浪費了我多少能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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