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父親,消失了(1 / 1)
天京星,夜色泌涼如水,特區核心有一片古老但精美的樓閣塔樓建築群,這片建築群有數千年的歷史,幾十座大體是六邊形的塔樓環繞宮殿建築群而立,像是沉默的巨人。
塔樓之上豎立著宇宙大航海開拓時代遺留下來的對空要塞炮塔,這些古老的遺留物如今已經是西龐人征服和開拓的象徵。
正東方是伊萬大帝鐘樓,俯瞰著天京星的城市。
放眼望去,城市是滿眼西龐風格的尖塔或者圓頂的建築,是居民區,是車站,是紀念碑,是商業中心,是寫字樓……每一座塔頂結構都異常複雜,繁密,精美,似乎西龐人不把他們對美學藝術物理數學的才能在這上面近乎苛刻的表現到極致,便不罷休。
這些高高低低的尖塔,毗連成一片連綿起伏的塔林,所以西龐人母星天京星在宇宙中又有「億塔之星」的別稱。
核心處的那些龐大的古老樓閣宮殿群和這些極致複雜連綿起伏的塔林相比,都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可以知道那片建築群是何等美輪美奐。
那裡是西龐的皇宮——無憂宮。
有句西龐古詩說,「億塔之星的大地上,唯見無憂宮高聳:無憂宮上,唯見遙遙蒼穹。」
西龐人的加皇室維持著此間的統治,到了黑默丁這一代,已經達到巔峰。黑默丁和他的無憂宮一樣,都是最有力量和權勢的象徵。
而現在這個最有力量,身材高大的西龐統治者,正披著一件翻毛領大氅,坐在房一角,他的大衣材質是西龐特產的珍稀紫貂皮,衣領的那圈雪白的毛則取自豢養在皇宮後花園的白天鵝鵝絨。
但這些卻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暖意。
他的面前,擺放著一份報告,報告是經安賽波傳輸過來的最新前線軍情。
「卡奇諾劇變!翎衛大敗,拓跋圭身亡!」
這樣的消息,就像是映照在雪地的驕陽一樣,刺得人眼睛生疼。
此時的無憂宮白石牆那邊的樞密院大廈之中,燈火通明,黑默丁知道那些軍務大臣,財政大臣,外交大臣等樞密院各大核心官員,都在那座大廈之中,為這個橫掃宇宙的消息焦頭爛額。
黑默丁可以想像,這個消息的塵埃落定,會給鷹國國內帶來怎樣巨大的鼓舞。
他制定了一整套征服鷹國的計劃,其中和卡奇諾的拓跋圭聯合,是之中非常重要的一環。這關係著西龐是否能夠提早東進,是否能夠最快征服那個國度,俘獲溫莎王室,而西龐能夠在這生存狹地中突圍而出。他籌備了很多很多年來打這一場戰爭,他和鷹國人,都已經沒有了退路。
前年生的那場少將斯坦的叛變,暴露出對方是鷹國人處心積慮安排在西龐間諜的信息,震動了整個西龐軍界。
斯坦在帝國中身居要職,還掌握了很多核心機密,甚至他已經洞察到了西龐對鷹國所做的戰爭準備,因此,斯坦叛逃之後,黑默丁出動了曹秋道深入鷹國國境執行特種作戰,也沒能將斯坦抓回,那之後,黑默丁被迫加緊一切軍事計劃,簽署了對鷹國人提前進行戰爭的皇帝令!
可惜還是晚了半拍,那位間諜的回國,儘管遭到了國內不信任案,但他帶回的情報仍然讓鷹國有所警覺,戰爭開始,儘管鷹國人前期有些猝不及防,但並非全無後著,至少比之前西龐的情報調查,他們做出了更快的反應。
而這些,黑默丁有相信都改「歸功於」那位少將間諜帶回鷹國的關鍵信息!
如果那個掌握關鍵信息的間諜提早被現緝拿,至少能夠讓鷹國人察覺他黑默丁意圖的時間晚個一年,那麼這場戰爭,西龐人就多出一年的籌備時間,那會讓他們軍力躍升一個台階,根本不會給鷹國人喘息的機會,也不會給他們增派援軍的喘息時間,說不定現在下三延星系,已經盡落西龐之手,那麼他們就可以利用下三延星系作為戰略跳板,對鷹國人缺乏防禦力的星區勢如破竹。
只可惜沒有如果。
看著手頭邊上那份絕殺令件上的軍官照片,黑默丁只感覺那個對方真正的名字,讓他此時無比的惱怒——「徐騰!」
與這個人相伴的,則是旁邊的一份人物信息,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目光明澈,但那眼神絕不是空無一物的透徹,而是深邃得近乎永恆的青年男子。此時此刻,相信不光是他這無憂宮上下,白石牆的樞密院大廈,還有那宇宙各方勢力,都繞不開這個名字。
辦公室外的大廳之中,金碧輝煌的挑高吊頂水晶燈下,聚集著是黑默丁的一干幕僚,他們無不面沉如水,神色凝重交頭接耳。
空氣中滿是窸窸窣窣的氛圍。
鐵弗率領艦隊突破鷹國邊防空間通道,進攻西瑪軌道圈之時,他們彈冠相慶,無比振奮,仿佛明天就將在鷹國人的土地上打高爾夫球。他們亟待拓跋圭掌握卡奇諾,然後集結一支強大的部隊,從後部聯合他們進攻瓜分鷹國。
然而,接踵而至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噩耗。
鐵弗被鷹國審判,日落峽落敗,獨孤身亡,翎衛軍在卡奇諾大敗,拓跋圭被擊殺!
這個衝擊波以光年都沒法阻隔的能量向宇宙各勢力,國度,星盟散的時候,他們仍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就像這是生在異世界的故事,然而這個事件卻那麼確鑿而深刻的影響到了他們自身。一直以來打造的聯盟破滅了,鷹國人再不是腹背受敵的狀態,而這個訊息,又給了在前線,被鷹國軍隊的頑強打出了真火恨不得將他們全殲的西龐軍隊士氣造成了多麼大的動搖和影響?
一直以來,西龐軍方對他這個皇帝黑默丁,都有著絕對的忠誠和狂熱的崇拜。這個他一手制定的戰略的破產,會給軍方的信心和他的掌控力帶來多大的動搖?
這些在大廳里的幕僚個個噤若寒蟬,他們知道,不久前,在得到前線這個消息過後,軍神曹師道就被叫到了皇帝黑默丁的辦公室之中,他們聽到了房間裡傳來的怒斥和咆哮,軍神大人走出來的時候,面容青黑的滲人。
每一個人都顫顫巍巍,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因為一時說錯話或者晉錯言,而被黑默丁直接配到政治改造營。
進了黑默丁專門為反對派打造的改造營里……只要想一想,所有人脖頸都會掠過寒意,那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這個時候,幕僚中對這場突事件駭然的,驚疑的,帶著僥倖心理的,嘴硬的各種討論突然戛然而止。一個身材瘦弱,面容沒有普通西龐雅利安人種典型的硬朗,剛毅,反倒有些蒼白優柔的男子,出現在了會議大廳之上。
「二皇子……」見到來人,所有人都紛紛行禮致敬。
青年對眾人點頭示意,然後徑直走向旋轉台階,朝那間辦公室走去。
途中有人打算勸阻他,但都被他輕輕揮退了。
眾幕僚望著這名青年走入辦公室,有的人面露憂慮,有的人唇角則流露意味不明的上揚。
在如今的加皇室,兩大皇子絕對是最顯眼的兩個存在,二皇子蘇克因和其哥哥更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先從樣貌氣質上面,大皇子蘇克泰是正統雅利安人種的典型,樣貌如刀刻斧砍,稜角分明,那張臉寫滿了所有雅利安人的優點,令許多女子見之心潮澎湃。性格上面,他強硬,堅韌,更有著咄咄逼人的氣魄,而他並非有勇無謀,從政治手段和魄力來看,他比自己的父親,皇帝黑默丁甚至未來還可能過之而無不及。所以無論是在皇室,官僚,貴族,還是西龐民眾之中,蘇克泰都人氣極高,被看為黑默丁二世。
而蘇克因則不然,弱不禁風的樣子,甚至他那張白皙而病態的模樣,還讓西龐背後的上位貴族經常私下嘲笑他如同娘們兒一樣嬌弱。在尊重和臣服強者的西龐上層社會,蘇克因天然沒有太多的擁躉。有確切消息傳聞皇帝黑默丁對於蘇克因,也是極為不喜,很多他所提出的建議,都和黑默丁的鐵腕風格背道相馳,如果不是蘇克因還能提出治國方略上的建議有些用處,黑默丁絕不會讓他公然走動於樞密院大樓和政要中心。
這蘊含了太多意味的傳聞,總是值得人們細細咂摸其中所隱藏的某些殘酷法則。
此時的蘇克因進入辦公室里,看到了他那個如同雄獅一樣的父親。
「你來做什麼?我記得沒有宣召你,如果是平常,這種闖入等同於弒君的嫌疑,隨時可以有一把槍打爆你的腦袋!」此時在怒火中燒邊緣的黑默丁轉過頭來,那張面容瞬間變得恐怖而陰暗。
因為他知道他要來說什麼。
而他的那些話,讓他只感覺異常厭煩和惱怒。
聽到這番生硬而冰冷的話語,蘇克因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足夠蒼白,所以在此時已經沒法再蒼涼。
「陛下,我們已經泥足深陷了!」
黑默丁盯著他,片刻後,他猛地從那張座椅上起身,疾步到他面前反手抽了他一耳光。
蘇克因的頭被甩向一側,而黑默丁因為用手背扇的這一耳光,所以那聲音並沒有傳到此時門外樓下的會議大廳眾多幕僚耳朵里,但蘇克因的口腔滿是一股甜腥,血絲從他嘴角溢了出來。
蘇克因用手掩著嘴,掌心混著鮮血掉落一顆斷牙。
黑默丁視而不見,冷嗤道,「這場戰爭進行之前,你就頗多微詞,你那軟弱的性格支撐不了這場打開我們未來無限空間和可能的戰爭,所以以後在我面前閉上你的嘴,我已經厭倦了你的喋喋不休!你不要以為因為這些失利,我就會接受你那一套……你永遠不可能像你的哥哥那樣,做一個真正的雅利安人!」
蘇克因將手裡接住的那顆斷牙放進了衣兜里,抹了抹嘴角的鮮血,望著黑默丁,用略有些嘶啞的聲音道,「父親,到現在,你仍然懷疑我?」
黑默丁細長的眼珠流露出嘲諷的神情,「懷疑?不要進行這種膚淺的試探,我從小就在權力堆里打滾,你不知道我坐上這個皇位做到了什麼……我見過無數人,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在自己哥哥加冕儀式上,就敢公然宣告要代替他的蠢貨!如果不是你哥哥的大度和我的保護,你可能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黑默丁以這種嘲諷的語氣說出這些話來的時候,蘇克因的瞳孔,因為某些原因而劇烈的聚縮起來,同時,他的心肺也仿佛如錐鑽的刺痛。
他記得自己出生於這個皇室,其實是無憂無慮和幸福的,他的性格並不如現在這樣抑鬱而謹慎,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現自己所喜愛崇敬,天天跟著他屁股後面跑的那個哥哥,開始對自己再沒有了孩童時開朗的笑容,反而是越加深沉老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王公大臣,原本和他在一條道上並行的哥哥,會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越他走在前面。
開始有人有意無意的不斷告訴他,任何事都要讓著他的哥哥,不能和他相爭。
甚至連當初疼愛自己的父親,那股厚重的父愛仿佛某天突然消失無蹤了,反倒他經常看到他和哥哥在騎馬,在草坪散步,在瓢潑大雨中出獵,獵道上滿是自己哥哥脆朗的咯咯聲和父親渾厚的大笑。然後返回獵莊,他親自用毛巾給哥哥擦頭,揉亂他的頭,最後只是隨意將帕子丟給了在一旁原本在莊園興沖沖等待他們歸來,此時卻宛如扈從般看著這一切的他。
那個對自己寬厚的父親不在了,那個會用下頜鬍渣摩擦刺自己逗弄自己的父親不在了,那個會關心的給自己穿上拉夫領服飾參加宴會的父親不在了。
似乎都被張大成了適年的哥哥所搶走了。
對於一個小孩來說,他只有驚恐和委屈。
所以在哥哥的皇子加冕禮上,這個失去了父愛的小孩仿佛忘卻了一直以來旁人在耳畔的告誡,在那個大廳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著自己哥哥的那頂冕帽,說出一個對他而言童言無忌卻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的話語,「我也想要!」
那頂冕帽很美麗,人們說那上面鑲嵌著十幾種宇宙罕見的寶石,但他和從來就喜歡華貴的哥哥不一樣,他喜歡樸素的東西,他其實並不喜歡那些珠光寶氣金光閃閃的事物,但他真的只是想要,想要的是當時父親的眼神,想要的是在雨天和父親共獵,然後他親昵的為自己擦拭頭。
他想要的是那個曾經愛著他給他關懷的父親。
然而自從星盟施加的壓力以來,父親就變了,他眼中多了一份狂熱,那是看著蘇克泰長大成人似乎能繼承他某種願望的狂熱。
說出那句話之時,蘇克因第一次現了被整個世界嫌棄和拋棄的感覺。他看到自己哥哥的表情立即變成了某種驚恐和厭惡,他看到了自己父親那前所未有雷霆震怒的神情,他看到了大法官大主教努力克制但實際面部肥肉都在顫抖的臉。
他看到了那些婦人們宛如看到毒蛇猛獸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犯了錯。然後那天他被關了十天的禁閉。
那一年他十一歲。但他知道了整整十天在暗無天日禁閉室里的感覺。他沒有瘋,但他自那以後,變得沉默寡言。
而那以後,他的身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提防和來自自己父親和皇室族人的厭惡。
***
「我並沒有在試探您,父親。」蘇克因極力抑制自己心口的刺痛,回應道。
「夠了!無論你是在想什麼,打算些什麼,都沒有意義!你不允許在這上面,表任何評論!你只需要埋頭做你的事情就好!我所要的經濟環配生產體系,你完成了沒有?」
「還差一點,父親。」
「立即去做!如果你手底下的人都是廢物,那麼就把他們開除,或者殺掉,再招些得力的人手,隨便你!只要你把那條生產體系給我建立起來,我的幕僚說你這條體系能夠為商品gnp指標提高百分之十個點,在現在的戰爭期間,起碼能夠充填一點我們的國!」
蘇克因深吸了一口氣,「對於你而言,我其實只被當做是一個計算的機器在用嗎?」
「你應該慶幸你身上的雅利安人種血脈,最起碼讓你擁有這樣的天分和能耐!而至於現在的局勢,我會讓鷹國人知道他們的慶祝不會持續太長時間,接下來這些是你的親王叔叔和你的哥哥去代我完成,代西龐揚威的事!你做好你的本職就是了!」
「我明白了……我告退了。」蘇克因鞠躬,向後退去。
到了門邊,黑默丁冷不丁道,「你不會在那個模型上給我動什麼手腳,玩弄些小聰明吧?你要知道,你本質上還是一個純正雅利安人!你所做的一切,是用你的方式,為這個國家和人民盡你的職責。」
蘇克因那雙眼睛透著屈辱和悲哀的望過來,眼泛水漬。
看著他的樣子和嘴角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觸動了黑默丁的某些軟肋,他猛地一揮手,像是趕走一條小狗,「行了,我只是提醒你!你可以走了!」
「是。」
駐立片刻後,蘇克因扭頭,背影削瘦而蕭瑟,失魂落魄的離開了這權力核心所在的房間。
那個敦厚慈愛的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扼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只是被狂熱的欲望和野心駕馭,走上了另外一條路的西龐皇帝。
那是將無數人的生命,道義,都置於絞肉車下的,攪動吞噬一切漩渦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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