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誰沒點小心思(1 / 1)
房間像是陷入了極致的安靜。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地上跪著一個,主座上坐著一個。
都沒說話。
就像僵住了一般。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無休無止。
庭院裡密如蛛網。
滂沱大雨撞擊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朵朵透明泛白的水光,接二連三地在地上生出。
因為下雨,空氣都清新了幾分。
阿輝的視線從王五身上移到了屋外。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沒有焦距,發呆一般盯著對面迴廊的屋檐。
要降溫了。
回來時,街上已經有不少行人穿上了棉質的外套,讓自己暖和一些。
府中的下人也換上了厚實的衣服。
天氣變冷了呀。
阿輝換了個姿勢,目光聚攏,看了看遠方。
天邊的雲灰濛濛的。
傍晚了。
王五依舊跪著。
身上濕漉漉的衣服依舊緊緊貼著他的背。
阿輝皺眉,輕聲:「你冷嗎?」
許是沉默得太久,王五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阿輝是在喊他。
他連忙回答:「大人,小的不冷。」
「怎麼不換衣服?」阿輝又問道。
王五想了想:「賤內在休息,小的不想吵醒她」
阿輝眼神閃了閃,不再問了。
若真是他人派來的探子,會做到這種地步嗎?
一直勤勤懇懇地掏糞倒糞,不言苦不怕累,對一個陌生的女人懷有悲憫?
他應該,就是一個普通人吧。
擁有普通人最簡單的同情心,同理心。
哪有那麼多天才能改變一個朝代。
大多數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掙扎。
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他也很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辦,原主還給他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他能怎麼辦?
因為過得不如意就去死嗎?
可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
剩下的百分之一可能是上天忘了。
阿輝又嘆了口氣。
他主座上站起來,輕聲:「你起來吧。」
王五愣了愣。
這個大人這麼好說話?
分明剛剛很冷酷的樣子。
阿輝朝著自己裡屋走去,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和一塊乾淨的毛巾。
走出來:「換上。」
王五愣了愣,乾淨的眸子微微閃動。
他的尾指有些顫抖,但始終沒去接過那件衣服。
他害怕。
太害怕了。
曾經在ktv當服務員的時候,也有所謂的好心人給他一份晚餐。
裡面有肉有雞腿。
雖然是別人吃剩下的,但是他還是很感激。
能吃上一頓肉,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可是當他顫顫巍巍接過那個打包盒時,他被勐的一腳踹翻。
裡面的肉汁,雞腿,殘渣。
都掉落在他身上。
雞腿咕冬咕冬滾了一圈,沾染上了灰塵。
油膩膩的汁水湖了他的眼。
世界變得模湖起來。
下一秒,嘲笑的聲音爭先恐後的鑽進耳朵里。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剩飯都要!」
「哈,沒爹媽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你看他那窮酸樣。」
「大哥,我早跟你說過,這小子好好的書不讀來這裡打工吧?」
「這是你同班同學?」
「是啊哥,就是那個每天點頭哈腰,掛著討好的笑的那個傻逼,我看不慣他很久了,做人一點骨氣都沒有。」
眼睛火辣辣的疼。
耳朵嗡嗡嗡的響。
很多話聽不清了,世界天旋地轉。
但,他還是強行睜開了半隻眼睛。
汁水更加籠罩著他的視線。
在他的眼眶裡瘋狂地刺激著他的淚腺。
讓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般朦朧,看不清。
可是他心裡清楚,這就是最真實的世界。
幾個熟悉的面孔帶著誇張的笑和尖銳的聲音,嘴巴在一張一合,手指指指點點。
剛剛送果盤進包間,他沒有注意到。
這個包間裡除了幾個大哥,其他人都是他的同學。
同班同學。
此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譏諷的笑容。
眼神里有得意,荒唐,嘲諷,無語,還有嫌棄和嘲弄。
沒人看得起他。
都在幸災樂禍。
都覺得他怎麼這樣啊,好好的學生書不讀來這當服務員。
一定是窮瘋了吧。
沒有爹媽的孩子就這樣?
呸!
他們那時候才十來歲。
不懂傷害這種東西留下了,可能被害者會一輩子記得。
他們也許只是為了合群,也許是為了討好最中心的那個孩子,又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別人都在做,那我也一樣就好了。
我又沒打他,只是跟著開開玩笑而已嘛。
人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可找補的理由。
人是很難真心實意地去反省自己認錯道歉的。
人這種生物,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缺點。
但願意克制自己的惡念
就是最大的善良。
那個時候的王五,十三歲。
他之所以叫王五,是因為排行第五。
家裡孩子多得很,都送人了。
因為他是個男孩,所以留下來了。
可是要養活他,父母南下打工了。
他,成了笑柄。
後來,父母意外死了。
一時間,王五的腦子裡轉過了很多很多東西,
無數的畫面就像幻燈片一般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閃過,閃過,閃過。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
在被父母遺棄的時候他沒有哭。
爺爺奶奶罵他是拖油瓶的時候沒有哭。
老師大聲嘲笑他是沒人要的孩子時沒有哭。
可是現在他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就是覺得眼睛好辣啊。
一定是肉汁太辣了,一定是。
這肉汁辣椒放得太多了啊
回憶結束。
王五的胸脯上下起伏。
他雖然不要臉了一些。
這麼多年來,一直告訴自己,活著就行,不要去在意那些冷言冷語。
但實際他心裡,還是很害怕羞辱的。
那些刺耳的聲音,歷歷在目。
他本能地後退了一小步,但又止住了自己的舉動。
這裡不是現代啊。
這裡殺人不犯法。
在現代,他惹怒了客人,最多被揍一頓。
跪著道歉就好了啊。
可是這裡
他是真的會死的。
一個陰晴不定的主子,殺了他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毫無感覺。
他的命,算什麼呢。
他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臉上依舊帶著慣有的笑容:「謝謝大人,大人待小的真好。」
仔細聽,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阿輝奇怪地看著他,然後擺了擺手:「趕緊換吧,一會還有些事要問你。」
王五沉默著,摸著這件材質舒服,做工精緻,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
手感極好,感覺穿上會像在雲朵里一樣舒服。
他的眼尾帶上了隱隱的笑意。
上輩子也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呢。
脫掉濕漉漉的衣服,用乾淨的毛巾也拔掉了身上的水珠,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換上了衣服。
阿輝複雜地看著面前的王五。
他剛剛竟然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懼。
雖然一閃而過,但他看得很清楚。
不應該啊。
前面無數次與死亡那麼接近的時候他不害怕。
現在不過是給他一件衣服,他在害怕什麼?
人的悲歡並不相同。
人很難理解自己沒經歷過的事。
有的時候羞於面對自己,比死還難受。
王五換好了衣服,恭敬地站在阿輝面前:「大人,您有什麼話儘管問,小的知無不言。」
不知道為什麼,阿輝覺得他有點點不一樣了。
剛剛是嬉皮笑臉油腔滑調,像極了滾刀肉。
現在卻隱隱帶上了一些真誠。
「也沒什麼具體的問題,就想問問你」阿輝正說著,忽然停下了。
遠處,一個白衣男人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冰冷的表情,就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錢。
阿輝心裡一咯噔。
陳飛白回來了,他每次臉上這個表情,都代表他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他這個人年紀尚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
或許放古代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但在阿輝的心中,這就是小孩子一個。
因為從小溺愛,整個丞相府上也只有他這麼一個嫡系獨苗,一直捧在手心裡,讓他滋生出了許多他本不應該有的想法。
例如:同情他人。
這會,也不知道誰招惹他了,臉上掛著烏雲密布,跟屋外的天氣一模一樣。
阿輝面不改色,他看著陳飛白越走越近,又看了看旁邊站著的王五。
「你先下去吧。」
王五一愣,餘光看到了即將進來的少爺,立馬說道:「是,大人。」
陳飛白瞥了一眼王五,陡然開口:「站住。」
王五停下了腳步。
陳飛白上下打量著他:「你是誰?為什麼在這?」
王五恭恭敬敬:「少爺,小的是雪遺組的下人,名王五,柳大人找我有些事,剛剛問完了。」
陳飛白又打量了一番王五,這才說道:「你下去吧。」
王五恭敬地行禮。
待人走後,陳飛白沉著一張臉走到了阿輝面前。
他和阿輝一般高,但是比阿輝精瘦。
一雙倔強的眸子看著阿輝,冷聲:「你去哪了?」
「啊?」阿輝裝傻。
陳飛白森冷開口:「今天上午,長安大道,敘舊小館旁。」
阿輝停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就反應過來自己和楚月的見面被他看到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憋住一肚子的疑問直到現在才來質問自己的。
阿輝沒打算隱瞞。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的謊言來掩蓋。
他只要說自己知道的就可以了。
「你是說那個陌生的女人?」
沒有撒謊,對陳飛白來說,楚月就是陌生的女孩。
陳飛白點頭。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輝。
阿輝笑了,說道:「那人是來京尋親的,想讓我幫幫她。」
依舊沒有撒謊,確實是來尋親的,也確實需要自己幫忙。
自己可真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陳飛白眼中的冷漠散開了一些:「她為什麼找你」
聲音越來越小聲。
阿輝有意逗陳飛白:「這不得問問你,最尊貴的小公子?」
陳飛白跟變臉似的臉一下又黑了。
他最煩別人提這個。
比他身份尊貴的世子王子多了去了,可是全京城的人都認他才是最尊貴的小公子。
原因無他,整個朝堂三分之二的大臣都站在陳丞相這一側。
陳丞相是大興帝親聘的輔政大臣。
現在的皇帝是他從小帶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的兄弟陳袁阜是當朝大將軍,看守邊疆,以一人之力率三百精兵就深入敵人腹地數百米,斬殺敵人二千人。
是敵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皇帝完全是靠著陳丞相坐穩這個位置的。
陳丞相獨攬大權,皇帝屁話不敢放。
皇帝現在還沒完全得民心,沒有足夠多的業績來獲得大臣們的支持。
大家也不信任他,覺得他離了陳丞相啥也不行。
何況陳丞相有大興帝的親口口諭,是皇帝的輔助大臣。
而且他的支持者太多,已成一派,一時間難以攻破。
皇帝可憐兮兮的只能一面周旋一面想盡辦法拿回主權。
今兒提給大興帝加碑拿點權利,明兒又用百姓為本討點好處。
這麼些年,就這麼摳摳索索地從陳丞相手裡掏權利。
他和陳丞相一直保持著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是,誰又能知道這其下的暗流涌動呢?
皇帝當然千方百計地想擺脫陳丞相的控制,可目前來說,除了等陳丞相去世,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
但一直忍著,又很憋屈。
這是朕的江山,是我們老唐家的江山。
終日被一個外人指指點點,就算他說的對又怎樣?就算他真的為了民眾又怎樣?
民眾只會覺得我們有一個好丞相,卻不會覺得我們有一個好皇帝。
老子要業績!民心!要流芳千世!
好想殺了這個老不死的,怎麼能活這麼久呢!
誰知道他有沒有造反的心理,誰知道他現在的恭敬是不是裝的。
陳家越來越壯大繁榮,文武雙全,皆是重臣。
朕,不放心啊!
皇帝也不是蠢的。
殺功臣這件事,殺得好了是藝術,玩的不好就是愚蠢。
除了最基本的拉一派,穩一派。
皇帝還開始了另闢新徑。
他開始對陳丞相府中所有人偏愛,將陳飛白捧上最尊貴的小公子這個位置,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陳家身上。
讓其他人都覺得陳家一家獨大。
所有的一切也不過為的是時機成熟之後的捧殺。
溫水煮青蛙,誰也逃不過。
可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不知道彼此的那點小心思。
陳丞相即便知道,但也無力回天了。
府中的腐敗,糜爛,紙醉金迷,已經不是靠他一人可以扭轉的。
這些奢華的生活,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拿回全部利息和本金。
那些旁支的狐假虎威,終有一天會要了他們的命。
可是陳丞相,又能怎麼樣,他只能儘可能地想辦法,保住陳飛白。
所有僵住的局勢,卻在某一天突然出現了轉機。
這個朝代,竟然來了穿越者。
穿越者的到來,給皇帝帶來了生機。
也給陳丞相帶來了生機。
這可是皇帝可以讓國家繁榮昌盛,更強一步的快捷辦法。
國泰民安,自然收穫人心。
他已經處處受限了十多年,實在不想繼續當個半傀儡皇帝了。
如今有了這個契機,他自當是抓住不放,死死咬住。
但同時,也是陳丞相的生機。
他可以利用這點,慢慢地處理掉家族裡,已經爛掉的血脈
那些發臭的,無藥可救的,自以為是的
都會被他以疑是穿越者的名頭,處理掉。
陳家為皇家付出的血汗,絕不會停止在這一刻。
他們會有,更燦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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