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活着而已(1 / 1)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路上的行人一個個飛奔而過。
石板路濺起水花,一朵又一朵,不知疲憊。
阿輝回到府上時,院子裡正跪著一個男人。
年紀看起來快三十了,臉上掛著討好的笑,不停地磕頭,說著求饒的話。
他的渾身早就濕透了,單薄的衣服緊緊貼著他的肉。
背有些駝,像是常年搬運東西導致的駝背。
冰涼的石板路,傾盆的暴雨。
這一切似乎都沒讓他感覺冷。
他跪著,笑著,一直道歉。
沒有任何脾氣,也不覺得有損尊嚴。
前方不遠處的亭子裡坐著劉管家。
他悠哉悠哉地坐在石凳上,漫不經心地用茶蓋拂過茶杯,吹散了茶水上漂浮的浮沫。
幽邃陰冷的三角眼睛半眯著,揚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身後兩個丫鬟在替他扇風,舉著巨大的扇子,扇子上凋刻著精美的凋像,扇柄處還有金絲相刻。
明明天氣涼爽,卻是這般做派。
一副歲月靜好,和亭外的大雨行成了鮮明對比。
他就這麼笑眯眯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在暴雨中磕頭道歉。
像在看一齣好戲。
無動於衷,掛著冷漠的笑意。
時不時還說上幾句俏皮話,逗得丫鬟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阿輝有些看不下去,他從側面小道中走出來,打算上前赦免了此人。
這劉管家仗著自己是府中老人,作福作威慣了。
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從小看著丞相長大,後來又照顧陳飛白。
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
即便後院哀嚎聲不斷,也沒人敢去丞相面前告狀。
宰相門房七品官。
表現得淋漓盡致。
阿輝嘆了口氣向亭子走去,路過那明男子時卻聽見他說:「跪就跪嘛,上學那會天天跪,活著就行。」
他說的聲音很小,但阿輝還是聽見了。
阿輝愣怔了一下。
這個語氣?不太像本朝人啊。
這些天聽慣了文縐縐的語氣,忽然聽到這麼隨意的口吻
還有這內容
阿輝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跪著的男人。
那個男人的目光撞上阿輝的眼睛。
原本碎碎念的嘴巴立刻閉上。
瞬間衝著阿輝露出了更加諂媚的笑容,點頭哈腰的。
明明年紀不大,卻有種令人心酸的滄桑。
舉止之間,藏著無法掩飾的討好慣性。
不知道為什麼,阿輝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酒店大堂打工的哥哥。
為了供自己上學。
站在酒店門口。
也是每天這樣點頭哈腰的。
笑容像是焊死在他臉上了。
為了生計,學會了見人就笑。
就像張面具,死死地焊在了他的臉上。
阿輝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他只是瞟了他一眼,就立刻轉回了臉,繼續朝亭子走去。
就像是路過了一個小攤,隨意回頭瞟了一眼。
劉管家看見阿輝,立馬就站起了身子。
他向來做的周到,讓人挑不出錯處。
陳飛白是獨子,阿輝是他的貼身侍衛。
不看僧面看佛面。
又不是這府上最底層的下人,多少也要給幾分薄面。
「你今天回來得這麼早啊。」劉管家笑眯眯的,語氣極為親昵,不知道人還會覺得他十分和善,他兩關係極好。
阿輝冷麵無聲,只是看著劉管家。
劉管家也不覺得異樣。
素聞柳侍衛撲克牌臉已久,不懂變通,是個二愣子。
人生來就少根筋,跟他計較幹嘛。
阿輝目光朝院中男人望去,清冷的聲音響起:「他犯了什麼事?」
劉管家繼續堆笑:「是個沒用的下人罷了,笨手笨腳的,髒了柳大人的眼了,可別放在心上。」
他的語氣極為輕巧。
卻又稱阿輝為柳大人。
給足了面子。
但實際就是讓阿輝不要多管閒事。
不過處理個小貓小狗罷了,沒必要插一手。
阿輝挑挑眉。
他自然聽出了管家的言外之意。
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院中跪著的男人:「雨下挺大的,沒啥事就饒了他吧。」
劉管家挑了挑眉,略有深意地瞥了阿輝一眼。
「柳公子什麼時候對下人有興趣了?」
這句話很危險。
是試探,是不懷好意。
那些穿越者都某處大而無腦。
張嘴閉嘴人人平等。
讓這些王公貴族看得可笑。
若是人人平等,他們這些年犧牲的子女怎麼算賬?
若是人人平等,他們為什麼要起早貪黑的起來練武讀書,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妹妹送給皇帝老頭糟蹋?
讓自己的兒子上戰場拋頭顱灑熱血?
難道不是為了家族的繁榮嗎?
這些年他們累積了足夠多的犧牲,才能在現在看起來歲月靜好。
一句人人平等的口號,可笑得就像是螻蟻在和大象叫囂。
阿輝面不改色,他平靜地看了一眼管家。
就這麼一眼,卻讓管家心中一驚。
他不自覺倒退了一步。
這是一雙嗜血陰戾的眸子。
似乎手上沾滿了鮮血。
就像被閻王看了一眼。
這時,阿輝清澹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我不過是不想浪費,劉管家,我們府上的每一筆錢都得花在要處,病了一個下人」
阿輝恰到好處地停在這,上下打量著劉管家,這才緩緩的把後半句話補齊:「您作為管家難道就這麼鋪張浪費?」
劉管家眸底閃過一絲陰翳。
心中不屑,面上卻不顯。
「柳大人哪裡話,我自然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看得極好。」
稱呼從柳公子又換回柳大人了啊。
管家看了看院中的男人,覺得被這麼打斷一下沒沒了興致,怏怏地開口:「還不快感謝柳大人?」
男人十分開心,衝著阿輝就大聲喊到:「感謝柳大人救命之恩,小的下輩子給您當牛做馬」
「別下輩子了,現在吧。」阿輝說道。
男人愣住了。
管家也愣住了。
這是什麼奇怪的進展?
男人跪著抬起頭,一時間臉上匯聚了茫然,恐懼,奇怪,害怕等多種情緒。
阿輝不慌不忙,繼續說道:「站起來,跟我走。」
劉管家張著嘴,呆滯著站在一旁。
阿輝轉過身:「我向你討個人,應該沒問題吧?」
「沒,沒問題。」劉管家雲裡霧裡,這是最低等級專門倒糞的下人,柳侍衛討了去幹嘛?不會是訓練吧?
聽聞陳公子性格古怪,在京城裡培訓了一支自己的隊伍。
這也得虧皇家和陳家關係好,不然早就以造反論罪了。
這會討了個人走,到底是柳侍衛臨時起意,還是陳公子的意思呢?
劉管家眼神晦暗不明,閃了又閃。
各種想法在腦中千尋百轉。
但面上依舊掛著笑意:「哪裡的話,不過是個下人罷了,柳大人喜歡帶走便是。」
「嗯。」阿輝頷首,頭也不回朝里走去。
男人跪在原地有些發蒙,一直沒站起來。
劉管家擠眉弄眼,小聲說道:「還不快去」
男人哦哦啊啊站了起來,小跑追向阿輝。
因為跪了太久腿有些發麻。
他有些齜牙咧嘴的,看起來很好笑。
片刻過後。
男人跟著阿輝回到了住所。
院子的主屋是阿輝一個人的,兩側是其他侍衛的。
男人進了房間先是站著,見阿輝只是打量自己也不說話,就開始在房間裡走動起來。
阿輝依然沒有意見。
他想看看他會做什麼,一直坐在主座上觀察著他。
許是見阿輝只是臉冷,人還是友善。
男人的膽子更大了一些。
他開始在房間裡東看看,西看看。
阿輝只是冷眼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他的樣子是挺像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
雖然低聲下氣,但是膽子極大。
這個朝代的下人,可沒有這麼大膽的。
他們的奴性,是從一出生就開始被洗腦的,哪有這麼容易改變。
而他,明顯只是為了活著而妥協。
身上那股氣息,像極了在底層掙扎許久的樣子。
他曾經,也是這個樣子。
而且這個朝代,也不叫學校,而是稱作學堂。
他剛剛滴滴咕咕說的那句學校很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是本朝人。
阿輝盯著男人,眯起了眼。
「名字。」
男人回過頭,滿臉堆著笑:「王五,王八的王,一二三四五的五。」
阿輝皺眉。
第一次見有人這麼調侃自己的,就像是特意這麼說想讓對方開心。
「跪下。」
男人二話不說,直接跪下。
「柳大人您要我磕頭嗎?我磕頭聲可好聽,又響又清脆,不信您聽。」
「冬!」
「冬!」
「冬!」
「好了好了!」阿輝連忙制止了他。
感覺是個腦子不正常的。
他會是那個失蹤的公子嗎又或者說是其他人放下的魚餌?
畢竟自己這段時間,是真的有些不對勁啊
阿輝一手撐著腦袋,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
男人滿臉笑容,跪得筆直,像極了傳銷頭子。
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
阿輝腦殼有些痛。
他揉了揉太陽穴,隨口說道:「你是怎麼到這來的?」
男人愣怔。
阿輝補充:「來這個府上工作。」
男人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實不相瞞,我就是一介車夫,在縣裡給人拉車的。」
「我什麼都不會,唯獨拉車不用動腦,有體力就行。」
「車行抽水價格極高,十文錢,他們會拿走七文,剩下的才是我們的。」
「而且坐車的價格也高,一般也只有富貴人家才坐得起。」
「生意一直不是很好,但這是我唯一能幹的生計了。」
「我開始想擁有一輛自己的車。」
說到這時,王五的眼睛裡有光。
他似乎在回憶:「辛辛苦苦存了三年的銀子,終於買到了人生第一輛車。」
「它很漂亮,我很喜歡。」
「可是我還沒有好好摸摸它,它就在一個夜晚被人偷走了。」
阿輝皺著眉頭,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
「後來,我雖然傷心,但想著自己年紀還小,只要努力我一定可以再買一輛車的。」
「我沒日沒夜地幹活,可以說是996的代表」
「什麼?」阿輝打斷反問。
男人神色一暗,帶著自嘲。
頓了一頓,說道:「沒什麼,舌頭打結了。」
阿輝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覺得有趣。
他卻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總而言之,在我即將存夠錢財的時候,上天又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在夜市里被一個男人敲詐,把我的積蓄洗劫一空。」
說到這的時候,男人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笑容。
是一種在回憶人生的狀態。
可阿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就好像這段情節他在哪裡聽過一樣。
男人還在繼續說著:
「那個時候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年紀很大,又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除了拉車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幹嘛。」
「可是兩次失敗,讓我沒有最初的動力。」
「我妥協了,我入贅當個一個老女人的丈夫,她很有錢,她給我買了我最喜歡的車。」
「我終於可以拉上我的車,過上我心目中的生活了。雖然它有一點點不一樣,有一些些瑕疵。」
「我的女人不漂亮也不溫柔,她很兇很胖,年紀也很大。」
「但她給了我第一個意義上的家。」
「在越來越好不是嗎?」
「我也是這麼以為的直到,我媳婦兒難產死了」
「我那時候真的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男人垂下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後來我喜歡的那個女孩來找我了,她說想跟我在一起生活。」
「我去求人,讓對方同意我拉車,她洗作。」
「對方同意了」
說到這,男人露出了更加悲傷的表情。
他像是被時代拋棄了一樣,沉重地說道:「可是我回去找她的時候,她被她爹賣到了妓院」
「」
男人沉默了很久。
很久很久。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阿輝靜靜看著他。
許是氛圍到了。
男人才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我不想在那個地方生活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垃圾。」
「所以我來京城了。」
「這份工作,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工作。」
「我很滿足了。」
王五說完,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
等候發落。
阿輝眸底的疑惑越來越深。
不對勁緊緊地包裹著他。
他看著面前悲傷的男人。
眉頭緊皺。
這段故事,是《駱駝祥子》???
?
他身上這股哀傷是怎麼回事?
ps:阿輝:感情你擱我這瘋狂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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