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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緋紅君王(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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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籠罩著王座,此地空無一物,就好像任何事物在步入存在前就已經湮滅在終結的命運中,所有聲音和氣味都化作真空虛無中一縷無意義的浮塵,而浮塵本身亦不曾有片刻存在。

    這裡是終結已經降臨百萬年之後殘存的黑暗廢墟,是時間加速前往的虛無的命定終點,而它越過終點後返歸同樣未入光明的起始,吞下了世界誕生前的襁褓。

    馬格努斯將手掌放在阻隔的幕牆上,很快他就失去了對手掌的感知,這種微微顫抖痙攣的剝奪在他身上擴散,將大腦對世界的映射一點點削除,他認知外界的工具就此被黑暗奪走。

    他輕輕貼著幕牆滑落在將他托起的虛無中,他的身軀接觸實體的感受已經蕩然無存,僅僅在他的意識慣性中留下了永恆下墜的暗示——半神的思維也無法應對黑暗之王座下的徹骨虛空。

    他不斷下落,不斷地向著至深處下落,他不存在的面容在尖叫吶喊,無法感知的胃在戰慄中抽疼,他伸出手盲目地胡亂地抓握著,像盲人在半空中觸摸天書的點字盲文。

    停下,他對自己高呼,想像中的聲音已經退化成細弱的尖叫,停下,馬格努斯!你還能做什麼!

    緋紅君王繼續下落,他的常規思維模擬著下落帶給他的加速度,他的脖頸疼得瀕臨折斷,呼吸早已在數個世紀前終止了,結束了。他早已是一堆麻木而失控的血肉,向著寂靜的深淵裡落下去,將他的精神一起扼住喉嚨向下拽去

    帝皇

    他逼迫自己想像著帝皇的那一束微弱難察的金光,在黑暗徹底剝奪他的靈魂之前,他必須升入意識所在的高層心境,從肉體的恐怖中暫時脫離

    他要見到帝皇,就必須將圖特蒙斯符文重新打開,讓黑暗的根源重新被關在銀河塵世的囚籠中,並藉此突破陣法的封鎖,真正接觸到帝皇的殘光那麼在那之後呢?黑暗之王仍然能夠以世界之中的毀滅與死亡為養料,永無限度地成長下去,補全飲下半個原體之死後仍舊空缺的那一部分缺失

    一萬條性命,十萬條,百萬條,他們越嘗試著去獵捕黑暗,黑暗就會成長得愈發茁壯,這是一個不可挽救的潰爛囊腫,一個貪婪無度的孕育中的嬰孩,藥劑與鮮血都是它的養料。

    絕望的漩渦將馬格努斯拋回底層的心靈環境,再來一次動搖,他就會隨著肉體一起在無窮無盡的恐怖中墜落,黑暗已經準備好吞沒他的雙腿,而後是腹部,胸膛,撕開他的頭顱並讓他墜落的幻覺在終結之後依然永世地迴響著迴響著迴響著

    也許帝皇的計劃仍不夠完美,也許人類之主也只觸及了打開囚籠的那一層次。人類對亞空間的探索仍舊有限,不到最後一刻直面恐懼,也許帝皇也不能確切地感知黑暗之王即使尚未降生,未有那一聲撕裂銀河的初啼,也足以摧毀整個天川銀河。

    那麼,就在這裡結束了嗎?馬格努斯看見了未來,而未來並不存在。帝皇的賭局將人類與混沌的對弈拉到了一棋定生死的局面上,一旦棋差一著,整個人類種族便萬劫不復。

    除非——終結與死亡有另一個去向,一個並非黑暗之王實體的去向而銀河中,誰擁有對等的本質?

    依然是帝皇。帝皇是人類種族的核心所在,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而帝皇的確與黑暗之王為敵,無論是一體兩面,還是孕育者與被孕育著,寄託者與被寄託者,在任何一種關係下,帝皇都能與黑暗之王的半身相互割離。

    馬格努斯蹣跚攀上稍高的一層冥思環境,將肉體失控的墜落感拋在稍遠處。

    新的問題就這樣來了,一切時間都加速流向泰拉的黑暗王座周圍,他,一個普通的基因原體,一個與寰宇新神相較不過一粒砂礫的半神,要怎麼與之競爭呢?哪裡是時間的另一個終極?

    百萬個地點在他的意識中如星辰亮起,其微弱的火光又迅速逐一熄滅,代表著一個方法的排除。不行他了解過所有這些地方,不行,他驗證過他所知全部宇宙特殊地點的環境條件,沒有哪裡能夠成為與新神較量的堡壘。

    他註定要失敗了,馬格努斯想。這個想法在他有限的能力下覆滅了。空洞的潮水沒過了他的口鼻。

    不——

    馬格努斯掙扎著拍打壓迫他身軀的絕望水面,他是唯一面見正在發生的真相的基因原體。不,不,不

    還有哪裡值得一枚籌碼?還有哪裡值得壓上賭注?還有哪個地方他有所想像,卻始終無暇探究?一個時間的停滯十字路口,一個世界開始前誕生的另一個端點,因其時序的失效而足以成為與時間終點對抗的特殊地點?

    它最好位於網道中,這樣他可以從現在開始演算對圖特蒙斯的更改修正,輔助終結和死亡帶來的力量轉向那一終點。它最好足夠古老而神秘,在人力有窮時成為足夠強大的天象助力。它最好不可摧毀,最好作為宇宙中近乎天然存在的獨特奇點,一個不可思議的玄奇之地。

    維格貝拉赫。

    時間斷流的十字路,光輝小徑交錯的終點。

    馬格努斯在意識的海洋中繼續上浮,他變得輕盈而微小,像一片落下的樹葉,一根悄然斷開的髮絲,不受身體痛苦的阻礙,抵達了心境的上層。

    在維格貝拉赫,時間惰性存在,乃至逆流而上。那是未被探索的奇幻終點,如同創世的手尚未伸出指頭觸碰的奇異一點。萬物在黑暗王座下為萬,亦可在維格貝拉赫為一。

    而且

    一個新的可能浮現在馬格努斯心中。既然維格貝拉赫本來就位於網道之中,它是否可以成為網道內靈魂的終點?也就是說

    基因原體失去軀殼與本質後,他們的靈魂是否可以匯聚在維格貝拉赫?

    馬格努斯的精神在憔悴中逐漸振奮,就像蠟燭燃盡前最後爆出的一團璀璨明火。在他眼前,那一縷帝皇的光輝重新出現,意味著他已經幾乎不再受到身軀的拘束,開始從單純的靈魄視角覺察世界。

    圖特蒙斯十三節點所需的只有基因原體的物質軀殼與亞空間本質,帝皇子嗣的靈智是帝皇創造時的多餘要素,也是維持最後封鎖不需要的多餘成分。

    這些靈智也可以擁有一個最終的去向

    而倘若帝皇在維格貝拉赫重生,至少帝皇絕對能夠將他們在這一特殊的時間終點永恆延續;哪怕這些無根的虛無靈智失去了依託後,無法從玄奇之地離開

    答案已經明了。馬格努斯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變得簡單。前所未有的興奮幾乎成為了他此時此刻的病症,讓他的意志在激動中燃燒。

    帝皇啊,他想著,帝皇啊,他邁開腿,踩著黑暗和寂靜,向高處伸出手,直到炙熱的星辰貼著他融化的手掌流進他灼燒的血管。

    這就是他要做的——他是正確的嗎?他是否還有任何沒有考慮到的情況?

    不,不再有機會了,就算他在黑暗中思考千年,也只會得出同一個答案。

    帝皇啊,你會寬恕我嗎?為了我殺死歐米岡的錯誤?為了我將要犯下的罪惡?

    光芒映照著他。

    網道陣法的符文灼燒著他的手指,他的意識擴張到無窮的尺寸,在黑暗中像個瞎子一樣撫觸每一個紋路。

    他解讀著它們,急促而堅定地改寫那些為了新的賭局而必須修改的紋路,他無形的眼睛又酸又漲,而手指疼得厲害,他顫抖著,孤身立在黑暗中,感受到構成自己的一切都在能量的輸出中消散。

    任何能操控他的木偶線和任何能協助他的發條都不存在,他做出了這個瘋狂的決定而他不會再猶豫因為時間已經快要結束了,如果這一切都毀滅在他的手上那麼世界就是他無法承擔的重罪但他的決策必須被執行否則這就是一切的終點,如果他這樣做了那麼不管成功與否他都正在親手摧毀他曾經創造的一切,因為他的篡改圖特蒙斯結界必然會發生本質性的改變而沒有人能給他隻言片語的引導,他正在著手破壞他的功業只為了賭一個新的結局而他即將成為整個人類種族最大的犯罪者了

    光芒愈發細微。

    他沒有帝皇的支持因為他聽不見帝皇的聲音而他能夠相信的一切只有這束光的存在,無數符文付之一炬隨後在他掌中新生,他獨自完成這毫無理智的事業而他真的能夠成功嗎,他會不會在完成這一切之前就死了只留下半途而廢的已經損壞的界域,那時候所有僅存的人都擁有足夠的權力將他指責為破壞整個光輝幻夢的罪人,而他必須認罪逃無可逃他的名字將永遠死去

    他改寫了多少符文?一百個。一百萬個。一億個。符文結界幾次在崩潰的邊緣戰慄,但最後還是以新的形態固定住了——核心再不是泰拉王座,而是直指十字路口維格貝拉赫,只待那個路口被一個足夠強大的道標點亮。

    時間從十字路口開始重新分叉流動,交匯錯雜。

    帝皇的光芒始終存在,儘管微弱,儘管幾不可見

    還剩一步。馬格努斯想。接著他高舉雙臂,帝皇啊,他平靜地想,帝皇啊。

    他向上方伸出手,抓握得更遠,一層穹隆被突破了,遙遠的某處一道封鎖碎了,千萬片閃爍金光的塵沙在他周圍紛紛散落,第一個鎖被打破,圖特蒙斯隨之震顫。

    不知何時起他不再害怕,他心中的恐懼在純淨的工作中蕩然無存,他仍然喘著氣,但他的靈智清晰穩定,仿佛得到了某種照耀下的擢升,被注入了一種全新的無窮活力。他的心如此平和。

    也許他已經歸於聖父。也許他已經歸於死亡。

    他打破了第二道封鎖,那一縷黑暗中的金光是否更靠近,他無從觀察。

    網道在他的破壞下顫抖,無比清晰地告訴他,他正在毀滅他創造的一切。

    他在破壞網道,如果計劃失敗,網道中的力量失衡將導向整個網路體系的破滅。他從網道建設中獲得的榮耀又被他自己捨棄。

    我該歇一會兒,他想。我的力量所剩無幾。我的骨骸和鮮血都填在了圖特蒙斯的破滅中。

    然後他破開下一層鎖,因為沒有時間了。

    待到後來的時候,最後幾層鎖已經脆若朽骨。馬格努斯清醒地殺死了圖特蒙斯最後的活力,從此再沒有退路。

    也許在這片黑暗之外,網道法陣半毀帶來的動盪早已無與倫比,也許整個銀河都知道有人正在殘忍地毀滅著人類隱藏在匣中的最後希望。

    但在這裡,世界依然如此安靜,任何一點兒最細微的聲音都能徹底炸開,撕裂這個瀕死的時刻。

    馬格努斯心無所求,他只是向上伸出手。

    他的雙指被觸碰了。

    那一縷光繞住了他的手指,而後落進他臂彎間,如一根輕盈的羽毛,被他捧在懷中。

    某種崇高的意念從中流出,照亮了馬格努斯的靈智。

    他隱隱感觸到聲音,源自這團無形的光,那是跨越語言的曙光之聲,是午時的太陽和愛的至聖火種,也是迷茫的困頓,是嚴酷而孤獨的黃昏後的夜,是非善的壘石和低垂的夜,是一個需求睡眠的形體,需求在黑夜裡安歇的靈智。

    他有呼求,有困苦,有哀哭,有涕泣,有辨白,有熱切,有憤慨,有譴責。他與黑暗抗爭已久。

    他曾啟示列邦的光明,而如今只剩下這殘存的一縷未醒寤的靈,痛苦地獨存著。

    他在他懷中,將最後的靈魂交在他手裡。

    馬格努斯感受到一絲無措,這在如此緊迫的時間追趕下,他本不該有這份多餘的感傷。他仰起頭,雙眼睜開,心想走吧馬格努斯,走吧,去維格貝拉赫,去可使太陽重新誕生為星辰的地方。

    唯一的光已經在他懷中了,他所見之處再無光亮。他要找到去維格貝拉赫的路,他需要一條光明之徑。

    馬格努斯想像著一柄雕刻刀,足夠纖細,足夠銳利。

    接著,他繼續用左手抱著這束光,右手探進虛空,取出雕刻針,睜著右眼,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一絲不苟,在自己的眼球表面穩穩地刻下指向維格貝拉赫的符文。

    這項工作完成後,他從眼眶中取出已經轉化為無形燭光的眼球,捧在掌心。身前的黑暗中再度浮現出一層隱隱的指引路徑,這是離開黑暗王座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開始向著眼球所示的方向前進,而帝皇所留的最後一縷對黑暗之王的束縛終於不堪其重。

    他身後的黑暗終於出現了反應,翻湧著追趕他的後背,寂靜組成令人窒息的鐮刀與卷鬚,勾穿他的身體,一遍遍將他向後牽扯,卻不敢直接深入圖特蒙斯內側。

    馬格努斯跌跌撞撞,像一塊磕磕絆絆的滾石,抱著那束光艱難地跑起來。

    黑暗離他有多遠?他是不是快要被追上了?

    馬格努斯搖晃著,向前邁開腳步,在痙攣不斷的黑暗世界裡前進,有時他覺得自己是一艘快被風浪掀翻的小舟,有時他如同從高處猛然墜落千米,砸碎在下方的巨石上。他爬起來,痛苦地咆哮著,不間斷地奔跑,同時保護著懷裡的光。

    他在做什麼呢,馬格努斯?聽起來簡直就是一次畏罪潛逃他剛剛篡改了圖特蒙斯的能量流向,他甚至炸開了所有的封鎖,現在他帶著帝皇在黑暗中像個傻子一樣奪命狂奔,或者像個什麼稀奇古怪的狼狽昆蟲,一邊抽搐一邊蹦跳。

    或者他早就死了,現在的世界全是他死前那一個瞬間裡被無限延長的幻想,他其實早就什麼都沒有了,在他親手破壞了他耗盡心血的圖特蒙斯之後,他就已經死得徹底了是這樣嗎?也許是這樣。


    可他不希望如此,他也痛恨毀滅,不喜歡黑暗,討厭沒有希望的賭局,希望自己能一直在簇擁下活著,希望自己在光輝的燦爛太陽下吃著普洛斯佩羅的甜點,轉著手裡的翡翠色羽毛筆

    兩百年前,他就是這樣無憂地生活,唯一的煩惱就是明日研究的課題。他在提茲卡的賢者們庇護下恣意成長,夜間與帝皇一起在奇幻的汪洋中展翅飛翔,浸在泛著紙張香氣的書堆里,聽著自己心的聲音過他快樂而純粹的生活。他覺得這曾經就是他需要的一切。

    有時候他也知道一個人總要成長,在他長大的過程中責任會落到他的肩膀上,作為他曾提前索取的童年生活中的快樂的延期報償,但他不想獨自承受那些痛苦,也不想面對別人期待的眼神,因為它們燙得太傷人。

    白天他享受著大家的崇拜,夜晚他擔心自己會愧對他在乎的人的指望,偶爾躺在星空下望著提茲卡的繁星他也會擔心自己是否不夠好,自己的推脫和逃避是不是配不上別人的敬仰。他希望他能夠單獨活在一座潔白純粹的高塔里,抬頭就是天空而周圍沒有別人的注視。

    很快普洛斯佩羅天翻地覆,他的老師們和他的朋友們死去了那麼多,而他至今都懷念那時候他們抓著同一本典籍搶著要第一個看的歡聲笑語。想念阿蒙給他帶來的他錯過的集市上的餅乾。想念大圖書館流光溢彩的外殼和天上暖烘烘的太陽。

    但這一切都過去了兩百年。

    就這樣,他在黑暗中不斷奔跑。眼球已經帶他跑過了許多個彎曲的分支,有些分支上下對摺,有些水平與垂直的匯聚線讓人難以分辨,而他已經累極了。他太疲倦,他的力量早就不足以支撐他的消耗。

    他的心極快地收縮,世界天旋地轉,他真的還在往前跑嗎?他的腳步是不是已經停滯了?

    他在純粹黑暗的寂滅中付出的努力全部不過是他的錯覺和幻想嗎?

    一個瞬間裡,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普洛斯佩羅,輕盈地越過地面雨後積起的水潭,在晴朗的太陽下四處閒逛

    哦,那些差點被他冒失撞到的人的臉啊,一張張地從他面前閃了過去,組成了他生命存在過的碎片他多麼愛自己的生命啊,多麼喜歡他曾經擁有的世界,而不是這片帶給他無盡痛苦和屢次絕望的死寂黑暗。

    他的身軀仍然在遙遙地下墜,不間歇地沉淪,把他往窒息的墓園裡掩埋

    告訴我,無論是誰都好,告訴我,我在做正確的事嗎?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的環境似乎發生了變化,黑暗中浮現出隱隱可見的複雜感知,斑斕而滿懷惡意,急切地盤旋涌動濃霧在周圍呼嘯疾馳,充盈涌動,比任何時候都要洶湧,瘋狂地抓撓著網道的外壁——而馬格努斯早已在重塑圖特蒙斯的同時,加固了他所能加固的一切。他希望這真的能頂上用場。

    有一個瞬間,恐怖的純粹黑暗狠狠揪住了他的脖子。他被某種兇惡的力量間接地擊倒在地,摁在網道內瀰漫的濃霧裡。眼球脫手甩出。

    懷中的帝皇之光閃爍了一剎,馬格努斯擔憂地顫聲喃喃:「沒事的,父親,別管」

    他盲目地一手摸索著,顫抖不已的手臂仔細掃過周圍每一寸崎嶇的路面,直到他的小指觸碰到受符文保護的圓球。燈火再度亮起。

    他掙扎著站起來,試了三次或者四次,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動,他抖得太厲害了,他的呼吸里也涌動著黑暗冰冷的氣味,而他的力量像流逝的水汽,從他的意志力顫顫巍巍地飄散。

    「別管那些東西,父親,」他說,「我帶你離開這兒」

    他仿佛看見了帝皇的背影,那一襲微微晃動的長袍,那些蠟燭,那些等待著他仰望的星光

    他側耳傾聽,好像還能聽見帝皇穩定的腳步聲,就響在他身旁,還有那抬手便被揮散的亞空間風浪。他亦步亦趨,看著周圍每一點閃爍的紛繁色彩——現在只剩一盞火燭,燃燒在他自己的掌心。

    馬格努斯用力地吸氣,撐著地面站了起來。他懷中的光是否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內側?

    他的臉頰濕潤了。

    離開普洛斯佩羅後他就擔任起領導者的職責,他率領自己的戰士兼學者為人類作戰,就像現在這樣,他擠出一些殘存的力量,撐開一層薄薄的護盾,用於抵擋混沌拍擊網道帶來的風浪。

    有時他位於戰陣的前端,有時他坐鎮高空的艦船。上千乃至上萬靈能者眾心合一,將超越現實的危險力量傾注在同一場戰役中時,他便是與他們一同撐起守護堅盾的那一個最後的主宰者與引導者。他重複著他曾在百萬士兵的戰爭中履行的職責,只不過如今他孤身奮戰。

    近兩百年前他不再是一個孩童,一個少年。他成年了,當上了領袖。多數時候,他受人尊敬,甚至畏懼。尤其在驗收年度研究成果時,連阿里曼都躲著他跑。他揮動兵器,指引方向,在廣闊的銀河中目視遠方,將一顆顆繁星納入囊中,然後呈遞給帝國的光輝。

    有無數決策經由他手,數不勝數的命令由緋紅君王在羊皮卷底部親筆簽名。他被一些星球聖化為至高的君主半神,被一些地方視作玩弄術法的無情霸主,也有凡人稱他為神聖光輝下的殺手。

    他欣然接受這些不祥的稱呼與指責,即使偶爾心有不忿,自覺委屈。他從未怠慢職責,他敢以普洛斯佩羅立誓。

    他是他人的明燈,他的身影也是他的戰士們辨識道路的路標。上萬名千塵之陽,以及無以計數的輔助軍和船員他們光芒萬丈

    「會成的,父親,」馬格努斯悄聲說,這聲音像一陣無終的氣流,裡面滿是奇怪的惶恐和掩蓋不住的茫然,「我們會成功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狼狽地在黑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環抱光芒的手冷得無法感知,就像一團懸掛在他肩膀上的薄霧。他喉嚨里冒出一陣結合著心跳的嗚咽。前方的道路支離破碎,有時凜冽的空氣將他拍到牆壁上,他像一張被撕開的帆布一樣裂開。

    即使無法真正進入網道,混沌的力量依然足以摧毀一個幾乎燒盡一切的原體。

    為計劃的演算、為謀殺兄弟、為摧毀網道,為抓住帝皇的手,他的血流幹了。他變成一塊參差不齊的木料,被巨斧劈開,扔進水裡再用火烘烤。

    他太累了。他太累了。他的力量已經耗盡了。

    然後馬格努斯小跑起來,以某種沒有生氣的形式小步跑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身體裡正持續發出細碎的破裂聲,黑暗諸神與第五神的力量在他附近交鋒。他能覺察出那股毀滅的偉力重擊在他的身體上,通過他的皮膚傳入他的血管還有骨髓。

    他突然想起來那座觀星塔對面的阿斯塔特塔,沒有理由地,白色大理石的幻象在他的眼眶前搖晃。很明亮,白閃閃的,搖著亮光。

    「就是那兒,」馬格努斯嘟囔著,「父親,我在那兒向你發誓過。哎呀,我可一點兒不害怕。我確實有些累,或者有點別的什麼。我確實跑得慢了點兒,畢竟我不是最擅長運動的那個原體呀」

    他的腳步聲在網道里迴蕩,不,這裡還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靜。他的腳步聲在他自己的心裡迴響。一聲又一聲。

    「快到了,肯定快到了。」他輕聲說,懷裡的光芒悄然地明滅著,愈發黯淡失色,「快點兒,馬格努斯」

    不知不覺地,他周圍的時間似乎開始減緩,向著水平的方向扭曲。

    時間停滯的十字路本身的能量凝聚起來,將其他的力量向後推拒,這時候馬格努斯意識到維格貝拉赫如今抗拒的還有他本身——直到帝皇的精神在維格貝拉赫停滯,全部的光輝之路才能被點亮,死亡的力量才能在帝皇的主導下沿啟明的路徑抵達時序的開端。

    阻力仍在加大,而不屈不撓的無情力量也擁有盡頭

    馬格努斯摔倒了,手臂撞在地面,他的頭狠狠地磕碰了一下,疼痛滾過他的精神,從漏風的殘軀里飄走。他以意志構建的身軀正在消散,疼痛的衝擊力還在蔓延,從小腿和肩膀開始,將他的意志形體漸漸蒸發。鮮血與眼淚覆滿了他的臉龐,組成一張冰冷的絕望面具。

    他失敗了。

    他再也起不來,他的最後一絲力量在他意識到十字路的情況時就燒盡了。那顆眼球落在他的臉頰附近,閃爍的光芒也熄滅了。他渺茫的意識在絕望中哭泣,他離這兒足夠近,但最後的阻礙是他不可能有機會突破的。他的希望在他的胸腔里痛苦地炸開,炸出一個巨大的無與倫比的空腔。

    他失敗了。

    在某種無效的兇狠中他顫抖著咒罵混沌,咒罵洛嘉·奧瑞利安,咒罵光明會,詛咒它們落入更大的失敗,詛咒它們步入終結。接著他開始斥責他自己,斥責他自己的失敗和不足,反悔他生命里許許多多沒做好的事有那麼多隱藏的機會,他錯過了那麼多細節

    他一敗塗地。

    他的垂死掙扎毫無價值,他在黑暗中的孤獨前進不過一場笑話。沒有人知道馬格努斯消失在何方,但圖特蒙斯被破壞了,力量失衡將會累積,網道計劃將會崩潰,而緋紅君王將帶著他的罪惡消失在時間的盡頭。

    他的身體和靈魂都燒盡了,帝皇的光輝落在他最後一縷意識附近,正在緩慢消散,而黑暗之王的力量愈發靠近。

    黑暗之王無法從馬格努斯的殘軀中獲得任何一滴力量,因為他的一切都獻給了網道和維格貝拉赫,但第五神的降臨已經無人可擋。

    從黑暗之王的初啼中,人類將湮滅在永恆的混亂和邪惡深處,一切現實都不再有意義,一切過去都將走向終結。混沌將席捲世界。不再有銀河,只有無生的萬魔殿。

    無論是誰,不要原諒我。

    黑暗的潮汐就在他身邊捲動,它的力量近在咫尺,這曾經被帝皇所限制的龐大偉力,如今反而奪取了帝皇的冰冷力量,並即將千百倍地報復這個令人憎惡的殘酷世界。

    結束了。他已經聽見了毀滅的回聲,隆隆地滾動在世界的黑暗背面,將現實的表皮撕扯揉搓,捻成一顆不值一提的脆弱紙球,然後化作片屑,向著深淵裡無盡地落下去。

    這曾經是帝皇的力量

    不。還有一個機會。

    還有一個機會是的,是的,馬格努斯,站起來,不要放棄,快想想既然那曾是帝皇的力量,那麼,或許,值得一次嘗試,最後一次了。馬格努斯,最後一次了。

    他站起來。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存在於世的實體,而是變成了一個獨立在外的單獨角度,一隻空無一物的眼睛。

    他俯視著靜滯在地上的最後一縷光,然後他飄浮起來,任憑自己向後倒退,落進無盡的黑暗裡。

    他的視野超越了現實,在純粹的能量洪流中飄行,平靜地穿過黑暗的無盡恐怖,越沉越深。

    世界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不斷墜落,平靜地凝望天空,凝望帝皇的最後一絲光輝。他什麼都不再是,什麼都不再有。一條緋紅的尾跡拖在他墜落的存在軌跡上,像一根懸落的蛛絲。

    直到他抵達他所期望的深度。

    咒縛的上帝之城。

    在黑暗的至深處,這片曾屬於帝皇的領域仍然存在著,其中的魂靈被無向的黑暗約束,無處可去。

    而馬格努斯感知到他們的存在——被一個與曾經的原體等同的清醒意識固執地庇護著,共同抵禦黑暗的侵蝕。

    他們將上升。

    他落在上帝之城的邊緣,緋紅的絲線將黑暗至深的孤獨城池與外界相連。

    漸漸地,他看見一些光芒向上方升去,順著那根絲線,從黑暗與絕望中找到一條可循的道路成千上萬的天使振起雙翼,光亮的大潮從他身邊涌過,沒有哪個靈魂覺察到一片微不可查的緋紅星屑的下墜。如此明亮,如此光輝

    他們向著上方攀升,直到光點消失在他可見的黑暗盡頭。

    黑暗回歸死亡的靜默,虛空再度覆蓋了一切,那一縷緋紅的線也漸漸消散,沒有一絲痕跡地消失了。

    馬格努斯平靜地等待著最後的裁決。

    他目送光芒消失,繼續在黑暗中下落。他的自我早就燃燒殆盡,但他依然堅持存在,以某種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形式。他的最後一部分持續地凝望著黑暗的盡頭,他已經無法活著見證那決定性的一刻,但他仍在注視。

    不知多久之後,一道閃光突然在極遠處亮起。

    一顆星辰在時間靜滯的遠端驟然擊破黑暗,放射出奇妙的光。

    看啊,天使將帝皇帶入了維格貝拉赫,不論出自哪一種命定的感知,還是本能的感應,他賭贏了

    帝皇升入了光輝之徑的交叉路口。所有路徑的流向逐漸逆轉,他更改的陣法正在發揮作用,從此死亡與終結的供給將歸於星辰。

    有朝一日,總有那麼一天,那顆星辰將重新化作人類種族的太陽。

    啊,他要是能與任何人分享他的喜悅就好了。他要是能和別人說上幾句話,問問他們自己是否盡到了職責就好了。

    他真想聽聽別人的表揚,或者鼓勵。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他彌補了自己的過錯。他做得真好。就像在兩百年前一樣

    那時候的陽光如此溫暖,普洛斯佩羅遠處的金字塔沐浴在明澈的光亮里,萬物都沒有毀滅的預兆,仿佛這份寧靜將永久長存。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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