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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再多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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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高層閉門討論的那些內容,每一條都關乎到千萬人,關乎到諸夏九州。

    大時代之下,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細細微微積累起來的波濤,使得許多人的命運不得不和這個時代融為一體,又在這個壯闊的時代下選擇著自己的命運。

    「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此王公大臣以愚民之言。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命。」

    「但是不是說人和天下、時代、乃至宇宙就絕無聯繫?如楊朱等人所言,人可以是單獨的、超脫於社會的人?楊朱學派的說法,又該怎麼理解呢?」

    沛邑新建的名為庠序的大學校園內的一處房間內,一名墨者正在用一口帶著魏晉口音的泗上話,講述著墨家的《非命》之說。

    講學的先生手裡捏著一截石膏筆,背後的木板上寫著幾行字,木板的左右各掛著兩張地圖,一張是諸夏九州的大概,幾字形的黃河十分好認,但其實畫的並不是很完善;旁邊一張則是名為《山海經》的地圖,上面標註著九州之外的土地,有些地方的譯名很奇怪,那是索盧參西行歸來後翻譯的。

    已經來到泗上半年的西門彘停下了手中正在抄錄這些內容的筆,微微有些泛黃的紙上留下了許多墨色的橫平豎直的字。

    從鄴城來到泗上的這半年,沒有了鐘鳴鼎食的生活,沒有了田獵縱橫的娛樂,反倒讓西門彘覺得很充實和快樂。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

    當墨家的道義開始在鄴地流傳後,西門彘便一直覺得自己是天下多餘的那個人:在墨家道義的經濟體系中他們是蠹蟲。

    他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對現實不滿,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認為自己有匡扶天下拯救萬民的責任和雄心,卻做不了。

    他們讀了一些書籍後對於民眾充滿同情,可卻發現自己的同情在自己生活的環境內是孤獨的。

    他們憂鬱、彷徨,需要一些東西填補他們接受了良好教育和吃飽了撐的之後的空虛。

    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他找到了歸屬、找到了自我,也找到了一個夢想。

    墨家很重視教育,這一點西門彘早就知道,卻沒想到會重視到這種程度。

    他來到泗上之後,很快就被安排進了預科班內,班內的同窗多是魏韓趙地的人,口音相近,半數是沒落貴族的子弟,也有小部分如同他一樣是大貴族的庶子。

    名為庠序的大學還在建造,隨建隨用,許多人是被墨家的九數天志之學吸引到這裡來,可是考取庠序對於他們這些外來的人難度很大。

    庠序分為文理兩科,西行歸來的索盧參擔任文科長,而理科長則是適當年游楚時就攜帶的那些弟子中的佼佼者。

    這些外來的落魄貴族子弟或者大貴族庶子的確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們接受的教育和泗上墨家的教育並不能全然接軌,有些東西他們甚至不如一些小學中的孩童,庠序中的理科他們很難考上。

    而泗上墨家對於教育的嚴苛程度,又是極為特殊的: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

    對此墨家的解釋是:這樣的確可能錯過很多有天賦的人,但卻保證了更多人的公平,如果可以無限考,那麼富貴人家的孩子總會比貧窮家的孩子更有優勢,也可能會導致一個家庭將所有的精力都圍繞在一個孩子的身上以至於其餘兄弟姊妹受苦,畢竟這時候脫產學習仍是極為昂貴的。

    那些考不上的,多半也都會被安排到一些特殊的學堂中,或是學習工匠技術、或是被安排到淮北當學堂先生。

    西門彘本來是想去學天志中的理科的,只是來到泗上之後才知道自己學的那點東西,和泗上這些自小接受了完整一整套教育的同齡人根本沒法比:那些人在討論水銀在璆琳管中高度的內容,他根本聽不懂。

    而且他來了之後,也有過一次很受傷的經歷:南濟水一戰結束後,墨家徵調了大量的習流軍校和測繪科的學生前往齊國幫助丈量土地,那時候泗上情緒高漲,主動報名的年輕人排成了長龍,然而他們這些人去報名的時候直接就被打回,理由是他們不懂不會。

    西門彘覺得自己這些人在泗上,似乎有點被歧視,不只是歧視他們貴族的身份,更有點歧視他們不學無術……可事實上西門彘覺得自己之前苦學已經很用功了,然而自己學的東西很多泗上根本用不上。

    經歷了短暫的迷茫之後,他終於又有了夢想,那就是考入庠序文科,跟隨索盧參西行帶回的一些弟子,學習波斯文和希臘文,以及一些胡語,希望有一天也能夠和索盧參一樣西行萬里,鑿空西域。

    如果沒有時代的波瀾壯闊,西門彘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也不會自己被人嘲笑學的那些東西屁用沒有。

    他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練習駕車和在車上射箭,這是別處的六藝,可是這在泗上軍制改革後並不如那些學了幾年幾何九數的炮校學生更受重視,甚至於義師已經快取消戰車編制了。

    他花了許多年學習禮儀,學習怎麼吃飯,可是泗上墨家一水的筷子,很少使用餐刀和餐叉,甚至一些原本貴族出身的墨者都根本不在意什麼非菜羮不得用筷子的禮儀。


    他跟隨父親學習了怎麼才能指揮打仗,可是他學的那些東西和泗上的軍制格格不入。

    而原本,若沒有墨家,他所學的一切,都是有用的、都是可以驕傲的。

    今日預科的先生講到了命,他倒是若有所思、如有所悟。

    他在鄴城的時候,幻想過墨家的學堂會學什麼,也猜測過是不是墨家的學堂進去後第一件事就是灌輸那些平等之類的概念。

    可他沒想到,他進入預科班的第一課,竟然學的是「史」。

    學的是我們是誰?諸夏從何而來?上古三皇五帝時候人們大約是怎麼生活的?為什麼那時候會有禪讓的說法?禹傳啟家天下又是不是必然的?商周交替又是怎麼回事?諸侯之間的譜系追溯到炎黃上古是不是一家人?

    西門彘作為貴族子弟,當然學過史。

    可是他卻是第一次接觸這樣冷冰冰的視角的角度去看待歷史。

    墨家非命,可這些史書卻在用另一種角度闡述一種「命」或者稱之為「天志」。

    在這樣的史筆中,沒有什麼天降異象、沒有什麼雪地生花,有的只是冰冷到極點的「國野之別、武裝殖民」;有的只是無趣到極點的「銅器骨器石器並用之下、為了維繫貴族的統治最合理的方式就是公事畢乃敢治私」。

    在這裡,禮成為了王公貴族為了維系統治造出來的東西,而非是一種亘古不變、四方不易的東西。

    在這裡,從道法自然到國家的產生再到推選制過度到世襲制,都只是一種曲折的必然。

    論及典故,那些從小接受泗上之學的年輕人並無幾人是西門彘的對手,說到一兩處典故這些人都會茫然不知。

    可論及典故之外的歷史的分析,從小接受泗上之學的年輕人的視野卻遠比西門彘這個貴族子弟開闊。

    今天西門彘聽先生談及「非命」,想到自己的命運,又想到那些墨家所認為的必然,不免有些疑惑。

    如果有必然,那麼這種必然,到底是不是命呢?

    必然之外的偶然,又算不算是一種命呢?

    「非命」中的命和「天命」中的命,是一種命嗎?

    沉浸在這種虛無的思索之中,西門彘完全沒有聽到外面銅鈴的響聲,把玩著手中的毛筆,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誒,你父親上報紙了。」

    一句話將西門彘從思索中拉了回來,旁邊的同窗將報紙遞到了他的面前,傳閱了許多次已經有些發黑的「報」上,便有一行醒目的標題。

    《邯鄲之圍將解,墨家敦促魏趙締結和約解民眾兵戈之苦》

    標題上並沒有他父親西門豹的名字,但是內容中卻自然離不開邯鄲之圍的魏軍主帥西門豹的名字。

    這一報上的文章主要分為四個部分。

    先是說,趙公子章派人前往高柳,與高柳民眾盟誓:將土地授予民眾,給予民眾自治權,請求民眾出兵擊敗發動不義之戰的趙公子朝和魏國,並且敘述了盟誓的內容。

    隨後講到屈將子和民眾誓師,南下擊潰了闕與君和公子朝的主力,正朝邯鄲進軍。

    接著又評價了西門豹,從他治水和興修水利肯定了他利天下的行為,又對他忠於魏侯而參與不義之戰提出了批評。

    最後又說了一下如今魏國面臨的局勢、中山國復國已成定局、王子定失敗已無可挽回等方面,表示邯鄲之圍即將解除,魏國的撤軍已成必然云云。

    西門彘抬起頭,看到許多同窗正對照著木板附近的地圖,尋找著報上的那些地名。

    他低下頭,想到當初自己勸告父親不要順從不義之戰的那一幕幕,心中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思索許久,他提筆在一張嶄新的紙上,用魏國當地的文字,寫了一封很簡單的家書,訴說想念,訴說親情,也訴說自己的快樂。

    至於那些義與不義,他一句都沒有提。

    他想,父親已經焦頭爛額了,自己對義的理解,又怎麼比得過墨家那些喉舌?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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