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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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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暴風驟雨般的話語過後,大部分墨者紛紛鼓譟,支持適的意見。

    勝綽實在沒想到適會這樣,自己和他無冤無仇,之前不曾見,如今見面還誇了他幾句,最後還送他一句聽起來很好的話。

    可這人卻像是瘋狗一般,根本不領情,直接怒斥,將他說的仿佛那種心機陰狠之人。

    字字誅心,字字難以反駁。

    勝綽仔細回憶著,自己難道傷害過這人的父母?睡過此人的姊妹?亦或是把此人的孩子投進了井裡?

    可都沒有,自己怎麼說也是個小貴族出身,怎麼可能和這種人之前有過交集?難道說這人真是個嫉不義如仇的人?

    勝綽咬牙問道:「適,我與你有何仇怨?」

    適反身問道:「現在的人們和夏桀商紂有仇怨嗎?既然沒有,為什麼又要辱罵指責他們卻稱讚聖王呢?沒有仇怨,難道就不能夠指出別人做的不對嗎?」

    勝綽一聽這話,怒火中燒,再也不管不顧,仰天狂笑道:「夏桀商紂?夏桀商紂?」

    「端木賜曾言: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我原來不能夠理解這句話,現在終於明白了!」

    子貢的這句話,是說紂王身上的那些髒水,未必都是真的。只不過失了勢,牆倒眾人推,把各種屎盆子全扣在紂王的身上了。所以做人啊,一定不能不能失勢,一旦失勢就會有各種罪名。

    雖說孔夫子的十五世祖是紂王同父同母的親二哥,這話是子貢說的,或許多少也有一些情分在裡面,但單從這句話來看還是很有道理的。

    後世的種種事情也驗證了這句話,確實太有道理了。

    勝綽大笑說過這番很有道理的子貢之語後,嘆息道:「以墨者之義,我已經居下流,周圍都是墨者,這樣的罪責當然應該我來承受,否則你們又怎麼能相信你們做的不對?」

    「只有我不對,你們才能認為自己對。只有我是壞人,你們才是那個懲罰壞人的好人!」

    「但以天下論,墨者的大義難道不才是下流嗎?違背天下的道理,認為貴不恆貴、賤不恆賤、兼愛世人、約法君王,這才是天下思潮的下流啊!總有一天,你們這些墨者,天下之惡將皆歸焉!」

    這一番已經完全撕破臉的話說出口,適知道勝綽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在墨者的隊伍之中了,就算他不走,剩餘的墨者也會逼著他走。

    不過他說的也不算錯,墨者的這些思想,確實不是天下思想的主流。如今還好,一旦勢大,到時候便會天下之惡皆歸焉。

    勝綽惡毒地盯著適,又說道:「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鞋匠適,我還是贈你這句話!你今天這樣對待我,總有一天也會有人這樣對待你!」

    「養由基善射,死於卒伍箭下;紂王制炮烙,死於鹿台之火;惡來空手力搏猛虎,最終死於披著虎皮的猛士手中!你總有一天也會像今天的我一樣!總有一天!」

    這是詛咒,也是讖語。

    讖語此時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重信鬼神的宋國。

    可他說的對象是適,一個靠著編造讖語預言起家的人。

    適對這種讖語向來不感興趣,毫不在意。

    自己就是一個整天穿鑿附會編造預言的人,哪裡會在意?

    哪怕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樣的話,在適這種喜歡把美感抹去的人看來,也不過是證明楚國到死都沒有完成集權制改革,分封嚴重,貴族隱藏勢大。分封易復國而弱,集權易換代而強,僅此而已。

    集權改革沒完成,封君分權嚴重,實在沒什麼可值得稱道的。連這樣都驗證過的話他都不在意,又怎麼可能在意勝綽的這番讖語?

    他也是個有些惡趣味的人,提筆寫下勝綽剛才說的那番話,舉起竹簡笑道:「留此存證。」

    一眾墨者被他舉重若輕、嬉笑怒罵的應對方式逗的笑了。

    根本不在意勝綽還在那,紛紛開著玩笑,喊著讓勝綽多活幾年也好驗證。

    這時候對於讖語這種話還是很在意的,就在宋國、就在商丘、就在不久前,還有因為星辰之說就遠去任地會盟的君王,況於那些遺留著占卜預言等習慣的殷商遺民。

    適的這種表現,在這些人看來真的是極為大膽,也真的是墨者的非命觀。

    墨子也笑著搖頭,心頭更不在意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只是覺得適這句留此存證的話,倒是有趣。

    他也沒有再看勝綽,而是衝著適說道:「我說,你記。」

    眾墨者收斂笑聲,知道子墨子要傳義,紛紛屏息。一些在後面的人,也向前湊了湊,以免聽不清楚。

    適拿起毛筆,蘸了墨,選了幾塊乾淨的竹簡,等待著墨子開講。


    墨子卻沒有講大義,而是說起了適。

    「適是新成為的墨者,十五六歲。為了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沒人派遣、只是懂了大義,便不辭難苦,求成墨者。去歲春上聽我在樹下講學,後到村社行義。」

    「一個還不是墨者的人,為利天下,甘受日曬風吹稼穡之苦,這是什麼?這是兼愛天下,這是行義無悔。每一個墨者都要學習,都要以此為道。」

    「適的兼愛天下、行義無悔,在他在村社的所為上,在他為行義而不以百金為寶上。這是個真正的墨者。」

    「反觀一些人,比他成為墨者要早十餘年,卻喜好俸祿勝過大義,為了俸祿忘了大義。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思慮能獲得什麼樣的好處。有一點本事就覺得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忘卻了當初求學時的目的。這種人身為墨者,但心其實不是墨者,至少不能算一個真正的墨者。」

    「村社的人說到適,沒有一個不佩服,沒有一個不因他而知曉了天志大義。那些剛剛認識了適的墨者,也對他不取百金的行為而稱讚傳頌。」

    「適血脈並不高貴,只是鞋匠出身,可卻可以在數月之間累積百金,又能通曉那些王公貴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義的道理,傳授稼穡的本事。這對於一些人為賤者恆賤、貴者恆貴、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難有性情、生死富貴皆有天命的人來說,也是一個極好的教訓。」

    「我和適只在半年前見過幾面,那時候也只稱讚過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齊國,根本沒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當時還不是墨者,卻做了許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齊國甚至都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回來後聽厘說起,還有些驚訝。」

    「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淺。但人盡其用,每個墨者做他這樣的人,就是一個兼愛的人,一個非命的人,一個行義的人,一個興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個真正的墨者。」

    這是適按照自己的行為習慣記錄下的墨子的話,有些話並非是原話,但適按照自己的意思記錄,用自己熟悉的字書寫,總體的意思並沒有修改。

    此時與之前的諸子當中,孔夫子傲嬌而又有趣,常和弟子開玩笑,說不過的時候耍些小脾氣,有時候也像個孩子一般說些委屈而又傲嬌的話;墨子則是言語銳利,很少和弟子開玩笑,說話也很少隱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稱讚的事時也常常會過譽。

    誇讚適的這番話,和適本身沒有直接的關係。

    他是在用適和勝綽做對比,以此教育弟子徒眾。

    走了一個勝綽,來了一個適。

    一個是十餘年的正式墨者,一個是自稱墨者半年的孤獨者。

    一個為了俸祿忘卻大義,一個為了大義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個也算是低級貴族出身,一個則完全就是個倒數第三等級賤民的鞋匠出身。

    種種的對比,幾乎可以從血統到行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個最好的用來教育弟子的例子。

    適沒死,這時候說這些話,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也給了適更大的壓力。

    但墨子還是決定說。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責罵來鞭策不斷努力。

    而墨子認為,適這樣的人,需要時用讚揚來讓其不斷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過一個是責罵,一個是稱讚。

    形式不同,本質一樣。

    他知道人可以變,此時的適或許不是將來的適,但此時適的事的確是值得與勝綽對比的。

    得到墨子稱讚最多的那幾人,除了禽滑厘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稱讚過知曉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書的公尚過,死於吳越流行的瘧疾。

    做過衛國上卿、因為衛君不行墨者之義放棄俸祿離開衛國的高石子,隨墨子南遊,病死在楚之魯關。

    靠一雙舌頭說的衛君認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經可以整日和辯五十四爭論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齊國之前的一場內亂之中。

    如果此時高石子還活著,墨子一定會盛讚高石子。當然高石子要是活著,勝綽也不可能出頭。

    幸好適的出現,讓墨子有了一個更鮮活的例子,用來對比勝綽正合適。

    一眾弟子仔細揣摩著墨子的話,根本不在意還在一旁的勝綽,也不在意墨子話語中諷刺的勝綽。

    對墨子而言,勝綽已經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為卻足夠墨者引以為戒。

    所以在他將勝綽開除墨者隊伍之前,要用這種諷刺和對比的方式來懲罰他,為的不是一個勝綽,而是為了在場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勝綽。

    懲罰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不再懲罰。

    懲罰本身並不是針對犯錯之人,而是針對那些尚未犯錯之人。所以對於犯錯之人的懲罰要看怎麼才能將來不懲罰別人,而不是非要極致地對待犯錯之人。

    已經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還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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